火車“哐哧哐哧”晃了三天兩夜,邱少強身上的機油味都快被汗味和煙味腌入味了。
終于,“廣州站”三個大紅字戳進眼里。
車門一開,一股濕熱的風裹著完全聽不懂的鳥語、喇叭聲、還有一股子說不清的咸腥味兒,猛地撲了他一臉,跟北方的干冷勁兒截然不同。
他緊了緊胸前掛著的沉重工具袋,背著鼓囊囊的帆布包,隨著人流往外擠。
交流會設在市郊一個挺大的展覽館里。
走進去,邱少強眼都有點不夠使。
頭頂是亮得晃眼的日光燈管,腳下是光溜溜的水磨石地。
一排排展臺,白的、藍的、銀亮的,擺著各種他沒見過的新鮮玩意兒,嗡嗡響的小風扇,會自己搖頭的電扇,還有鐵殼子上印著外國字的機器。
空氣里是油漆、塑料和一種淡淡的香水味混在一塊兒的怪味。
他們農機廠分到的展位,在靠后邊一個犄角旮旯。
地方不大,就兩張條桌,鋪著洗得發(fā)白的藍布。
邱少強和小李吭哧吭哧把兩臺脫粒機樣機搬上來,往那一放。
跟周圍那些锃光瓦亮、貼著漂亮海報的大家伙一比,他們這鐵疙瘩灰頭土臉的,活像兩個剛從泥地里刨出來的土坷垃。
一整天,人倒是烏泱烏泱的,可走到他們這角落的沒幾個。
偶爾有人好奇瞥兩眼,一看那粗糙的焊疤、斑駁的油漆,再聽聽小李那帶著濃重北方口音、磕磕巴巴的介紹,搖搖頭就走了,眼神里帶著點“這也叫機器?”的意思。
小李嗓子都快說冒煙了,臉也垮了下來。
“強哥,這…不行啊,白瞎咱大老遠扛來了?!毙±罟嗔丝跊霭组_,蔫蔫地說。
邱少強沒吭聲。
他蹲在樣機旁邊,粗糙的手指在冰冷的鐵殼子上慢慢摩挲著。
他看著對面展臺那臺進口的小型收割機模型,人家那線條,那做工,確實漂亮。
他站起身,拍了拍小李肩膀:“光擺著不行。咱得動起來!”
第二天,邱少強不守攤了。
他讓小李看著,自己扛起一臺樣機,又拎了袋準備好的麥穗,直接出了展覽館。
他打聽好了路,坐上咣當響的公交車,顛簸了快一個小時,跑到市郊一片還沒收割的稻田邊上。
正是快晌午,太陽毒得很。
幾個戴著斗笠、卷著褲腿的老農正蹲在田埂上歇氣。
邱少強把樣機往地頭一放,抹了把汗,操著半生不熟的普通話夾雜著手勢比劃:“阿叔!看看!新家伙!脫粒!快!省力!”
老農們圍過來,好奇地瞅著這鐵疙瘩。
邱少強二話不說,抓起一把麥穗塞進進料口,插上電(他特意帶了長接線板),猛地一按開關!
“嗡——咔噠咔噠——呼!”
機器猛地抖動起來,發(fā)出不算悅耳但很有勁兒的轟鳴。
麥稈被快速卷進去,金黃的麥粒噼里啪啦像下雨一樣從出糧口噴涌出來,落在邱少強事先鋪好的塑料布上。
谷殼被強勁的風吹得老遠。
“咦?幾快喔!”一個老農眼睛亮了,湊近了看那堆干凈的麥粒,又抓了一把在手里捻,“幾干凈!冇乜殼啦!”(咦?這么快!挺干凈!沒啥殼了?。?/p>
邱少強聽不懂粵語,但看那表情就知道成了。
他又塞了一大把麥穗進去,機器吭哧吭哧干得更歡實。
汗珠子順著他黝黑的臉頰往下淌,工裝后背濕了一大片。
他干脆把領口扣子扯開兩顆,露出結實的脖子。
“后生仔,呢個機,幾錢???”(小伙子,這機器,多少錢?)一個看著像領頭的阿伯指著機器問。
邱少強趕緊比劃著手指頭報了個價。
阿伯們互相嘀咕了幾句,搖搖頭,說了幾句,大意是太貴,買不起。
邱少強也不氣餒,又演示了一遍,還把機器停下來,指著幾個關鍵部位,比比劃劃說著怎么維護,哪里容易壞。
他臉上的油污混著汗水,在陽光下亮晶晶的,眼神卻異常專注、實在。
他沒注意到,田埂不遠處,一輛半舊的黑色小轎車不知停了多久。
車窗搖下,一個穿著灰色薄綢衫、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約莫六十多歲的老人,正饒有興致地看著他賣力地演示,聽著他生硬的普通話。
老人旁邊坐著一個穿白襯衫的年輕人,像是秘書。
老人推開車門,拄著根文明棍走了過來。他操著一口帶著點口音、但很清晰的普通話:“后生仔,很賣力嘛?!?/p>
邱少強直起腰,抹了把汗,看著這位氣度不凡的老人,點點頭:“東西好,得讓人看見?!?/p>
老人笑了笑,目光落在還在微微震動的樣機上:“自己廠做的?”
“北方機械廠,技術革新小組?!鼻裆購娀卮鸬酶纱?。
“唔,”老人微微頷首,繞著機器走了一圈,仔細看了看結構,又彎腰抓了把脫好的麥粒,在手里掂了掂,“效率不錯,想法也好。就是這做工,糙了點,穩(wěn)定性怕是不行吧?”
邱少強心里咯噔一下,知道遇到懂行的了。
他老實點頭:“是,用料是廠里廢舊零件湊的,精度不夠,大批量生產(chǎn)容易出問題。我們就是缺好設備,缺標準圖紙?!?/p>
老人站直身體,看著邱少強被汗水浸透卻依然挺直的背脊和那雙沾滿泥污卻異常沉穩(wěn)的眼睛,緩緩道:“我姓陳,做點小生意,主要在海外。一直想在內地找些踏實、有想法的廠子合作。你這機器,有搞頭,就是需要好好打磨?!?/p>
他頓了頓,目光變得銳利,“如果,我投錢,引進先進的生產(chǎn)線和標準圖紙,你能不能在規(guī)定時間內,把它變成真正能賣、能賺錢的好產(chǎn)品?”
邱少強感覺一股熱血“嗡”地沖上頭頂,心口那塊硬邦邦的地方被猛地撞了一下。
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掐進掌心。
他看著陳伯的眼睛,沒有任何猶豫,聲音像鐵塊砸在地上:“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