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星山巔，問天臺。狂風卷著砂石，嗚咽如泣。
十年又十年，距離蕭問月推算的百年大限，僅余最后三日。
天空呈現(xiàn)出一種病態(tài)的昏黃，如同垂死巨獸渾濁的眼珠。
稀薄的靈氣中，混雜著令人作嘔的硫磺與血腥味。
大地深處，沉悶的轟鳴聲越來越頻繁，仿佛這方天地不堪重負的骨架正在呻吟、斷裂。
沈停云、蘇映雪、謝無妄三人立于高臺邊緣，衣袍在罡風中獵獵作響。蕭問月盤坐于中央一座由無數(shù)玄奧符文構(gòu)成的龐大陣圖核心，臉色灰敗，氣息微弱如同風中殘燭。
他的身體，仿佛成了承載那巨大陣圖的容器，皮膚下透出血管般的陣紋光芒，每一次光芒的明滅，都帶起他身體一陣痛苦的抽搐。
強行推演天機反噬的重創(chuàng)，加上二十年殫精竭慮的損耗，已將他徹底掏空。
“準備好了嗎？”蕭問月的聲音沙啞破碎，如同破舊的風箱，卻帶著一種異樣的平靜。
他睜開眼，那雙曾蘊含星辰的眼眸，此刻只剩下疲憊的灰燼，卻依舊執(zhí)著地望向沈停云。
沈停云的目光掃過蕭問月枯槁的身形，落在下方那片被昏黃天光籠罩的蒼茫大地。
城池、村落、山川河流……億萬生靈在其中掙扎、哭嚎、絕望。
他能“聽”到，比山風更刺耳的是凡俗城池中爆發(fā)的瘟疫帶來的哀嚎；比地鳴更沉重的是人們面對天地劇變時的恐懼與瘋狂。
“嗯?！鄙蛲Ｔ频穆曇舻统炼€(wěn)定，如同即將投入熔爐的鋼鐵。
他攤開手掌，掌心靜靜躺著一枚鴿卵大小、通體渾圓、內(nèi)部仿佛有無盡星光生滅流轉(zhuǎn)的晶體——星辰元核。
這是他們耗盡二十年，踏遍絕域，付出慘重代價才尋到的唯一一絲可能撬動天機的至寶。
也是他一身修為、劍道本源凝練的精華所在。
此刻，它溫順地躺在他掌心，蘊含著足以毀天滅地的力量，也承載著最后的、渺茫的希望。
蘇映雪上前一步，素手輕輕按在沈停云握著星辰元核的手上。她的手冰涼，指尖卻在微微顫抖。
她沒有說話，只是將一股精純溫和、充滿生機的本源力量，毫無保留地渡入沈停云體內(nèi)。她的臉色隨著力量的輸出而迅速變得蒼白透明，仿佛下一刻就要隨風消散。
謝無妄站在一旁，沒有看那星辰元核，也沒有看即將啟動的大陣。
他拎著他那個從不離身的朱紅大葫蘆，仰著頭，看著昏黃的天空，眼神空洞。許久，他才猛地低下頭，狠狠灌了一大口酒。
濃烈的酒氣也壓不住他聲音里的嘶啞和一種近乎麻木的疲憊：
“老蕭，沈停云……動手吧?！彼D了頓，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認命，“老子……先去一步了。”
說罷，他竟不再看任何人，身形一晃，化作一道流光，毫不猶豫地朝著山下那片哀嚎聲最盛的方向——一座被詭異黑綠色瘟疫濃霧籠罩的巨大凡人城池——決然沖去！
“無妄！”蘇映雪失聲驚呼，想要阻攔，卻已不及。
她看著那道消失在瘟疫濃霧中的流光，淚水無聲滑落。
蕭問月閉上了眼，枯槁的臉上肌肉微微抽動，最終化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
沈停云握緊了手中的星辰元核，蘇映雪渡入的生機之力在他體內(nèi)奔騰，暫時壓制住了劫劍反噬的痛楚，卻帶來了另一種撕心裂肺的割舍之痛。
他深深看了一眼蘇映雪蒼白卻堅定的側(cè)臉，仿佛要將她的模樣刻入神魂最深處。
下一刻，他再無猶豫！
“以我之血！燃我之魂！祭我之道！”沈停云仰天長嘯，聲如龍吟，穿透呼嘯的狂風！他并指如劍，狠狠點向自己眉心！
噗！
一道璀璨如星河、卻又帶著寂滅氣息的本源精血，自他眉心激射而出，瞬間沒入掌心的星辰元核！
嗡——！
星辰元核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熾烈光芒！仿佛一顆微縮的太陽在他掌心誕生！
狂暴無匹的力量瘋狂涌入他體內(nèi)，幾乎要將他的經(jīng)脈、識海徹底撐爆！他渾身骨骼發(fā)出不堪重負的爆鳴，七竅之中，鮮血瞬間溢出！
“引星！”沈停云的聲音如同從地獄傳來，飽含著無邊的痛苦與決絕！他染血的手指，艱難地、緩慢地，點向下方蕭問月所在的龐大陣圖核心！
轟！??！
星辰元核的光芒化作一道通天徹地的光柱，帶著沈停云畢生的修為、劍道本源、甚至生命精元，轟然注入陣圖！
整個問天臺劇烈震動！
不，是整個落星山脈都在震動！
蕭問月身下的陣圖瞬間被點亮！無數(shù)玄奧的符文如同活過來的金色蝌蚪，瘋狂游走，爆發(fā)出足以刺瞎人眼的光芒！
磅礴浩瀚的星辰之力被強行引動，穿透那昏黃污濁的天幕，匯聚而來！
“啊——！”蕭問月發(fā)出凄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他的身體如同被投入熔爐的琉璃，瞬間變得透明！
皮膚、血肉、骨骼……在星辰之力的沖刷下，寸寸崩解、湮滅！但他那雙只剩下灰燼的眼眸，卻死死盯著陣圖運行的軌跡，燃燒著最后的光芒！他的神魂，他的意志，他的一切，都在這一刻，徹底融入了這座逆轉(zhuǎn)大陣，成為了溝通星辰、定位時空、撬動那鐵壁般天機的……唯一坐標！
“天軌……逆轉(zhuǎn)……百年……凡俗……生機……”他破碎的神念，帶著無盡的痛苦與一絲解脫，斷斷續(xù)續(xù)地傳入沈停云和蘇映雪的識海。
大陣的光芒越來越盛，直沖霄漢！昏黃的天空被撕裂開一道巨大的口子，露出了其后冰冷、漆黑的宇宙深空和璀璨的星辰！
一股龐大到無法形容、冰冷到凍結(jié)靈魂的意志——天道的意志——如同沉睡的巨獸，被這強行撬動的力量驚醒！
“逆天者……死！”一個宏大、無情、充滿毀滅意志的意念，如同億萬雷霆同時在沈停云和蘇映雪的識海中炸響！
噗！沈停云再次狂噴鮮血，身體如同被無形的巨錘擊中，向后踉蹌數(shù)步，幾乎站立不穩(wěn)。
他手中的星辰元核，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布滿了蛛網(wǎng)般的裂痕。他一身修為，十去其九！
就在天道意志即將碾碎這膽大包天的逆陣之時！
“以我殘軀……化星！”
蘇映雪清越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溫柔與決絕。
她深深看了一眼沈停云染血的背影，仿佛要將這最后的畫面烙印在永恒之中。隨即，她整個人爆發(fā)出柔和卻堅韌無比的翠綠光華！
她的身體，從指尖開始，如同最純凈的水晶，寸寸碎裂、消散！沒有痛苦，沒有掙扎，只有一種回歸天地的寧靜。
那翠綠的光華并未消失，而是沖天而起，融入那被撕裂的天穹裂縫之中！
霎時間，一道橫貫天際的翠綠色星河憑空出現(xiàn)！它并不耀眼，卻無比堅韌、溫柔，如同母親的懷抱，帶著磅礴的草木生機之力，輕柔而堅定地覆蓋在那道巨大的天穹裂縫之上！
柔和的光輝灑落人間，所過之處，狂暴的地火被安撫，污濁的魔氣被凈化，肆虐的瘟疫如同遇到克星，發(fā)出滋滋的消融聲！
無數(shù)在瘟疫和恐懼中掙扎的凡人，驚愕地抬頭，看著這從未見過的翠綠星河，感受著那溫暖生機的撫慰，絕望的眼中，重新燃起了一絲微弱的光芒。
“映雪……！”沈停云目眥欲裂，伸出手，卻只抓到了一縷消散的翠綠光點。
心口傳來撕裂般的劇痛，比任何劫劍反噬都要痛徹骨髓！
“逆陣……已成……百年……凡俗……”蕭問月最后的神念傳來，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解脫，徹底消散于天地間。
陣圖核心，空空如也，唯有一縷星光，悄然隱沒。
大陣的光芒緩緩收斂。那道被翠綠星河覆蓋的天穹裂縫，也漸漸彌合。
天道那冰冷暴怒的意志，在蘇映雪所化的生機屏障阻隔下，如同被強行按回深淵的巨獸，發(fā)出不甘的咆哮，最終暫時退去。
昏黃的天空依舊，但肆虐的地火平息了，致命的瘟疫在翠綠星輝下迅速消退。億萬凡俗眾生，懵懂地、茫然地，獲得了一線喘息之機。
代價是：星羅子蕭問月，以身祭陣，魂飛魄散，成為時空坐標；百草仙子蘇映雪，化身星河，燃盡生機，守護人間百年；劫劍沈停云，修為盡廢，本源枯竭，淪為凡軀。
沈停云孤零零地站在問天臺上，狂風吹動他染血的青衫。
他手中，只剩下那枚布滿裂痕、光芒盡失的星辰元核，還有……那面靜靜躺在腳邊的玄鐵古鏡。
他緩緩彎腰，撿起那面冰冷沉重的古鏡。
鏡面幽深，映不出天空的昏黃，映不出大地的瘡痍，只映出他自己——一個面容枯槁、眼神空洞、嘴角殘留血跡的……凡人。
他抬起頭，望向天空那道漸漸隱去的翠綠星河，那是蘇映雪存在過的最后痕跡。
他又望向山下那座凡人城池的方向，瘟疫的濃霧正在翠綠星輝下迅速消散，隱約傳來劫后余生的微弱歡呼。
謝無妄……也如一滴水融入大海，再無音訊。
最后，他的目光投向那昏黃天穹的最深處。
那里，一個冰冷、龐大、正在蘇醒的意志，如同懸頂?shù)睦麆?，鎖定著下方這個被強行續(xù)命的世界。
百年之后，清洗終將降臨，再無僥幸。
沈停云低下頭，布滿血污和裂痕的手指，輕輕撫過冰冷的鏡面。指尖傳來的寒意，一如當年在萬珍閣初見之時。
他嘴角動了動，牽扯出一個極其微弱、卻清晰無比的弧度。
“終不悔。”
聲音很輕，瞬間被山風撕碎。卻如同烙印，刻入了這方即將徹底湮滅的天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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