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史百年編纂項目，需要精通民國檔案分類、有實際修復(fù)經(jīng)驗的人。”
我把一份裝幀精美的項目書推到她常坐的那張舊木桌上，指尖敲了敲“核心成員津貼”那欄可觀的數(shù)字，聲音是不容置喙的命令：
“林婉，你來負(fù)責(zé)戰(zhàn)時經(jīng)濟與社會卷。”
她沒碰那份項目書，甚至沒抬頭，目光依舊膠著在攤開的線裝《金陵實業(yè)檔案輯要》上，只淡淡回了一句：
“沒空。”
陽光透過高窗，在她低垂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淺金色的陰影，安靜得近乎挑釁。
資料室陳腐的空氣似乎都因她這份冷淡凝固了幾分。
我扯了扯嘴角，俯身，雙手撐在桌沿，將她困在我和厚重的書架之間，陰影徹底籠罩了她面前的書頁。
“學(xué)分?！蔽覊旱吐曇?，帶著一絲金屬摩擦般的冷硬，氣息幾乎拂過她額前的碎發(fā)：
“歷史系必修的實踐學(xué)分。張教授那里，我說了算。拒絕，你這學(xué)期就別想拿到?！?/p>
我能感覺到她身體瞬間的僵硬，像一張驟然拉滿的弓。
她終于抬起眼。墨黑的瞳仁里映著我刻意逼近的臉，沒有驚慌，只有一層薄冰似的慍怒。
那冰層之下，似乎有什么東西在無聲地燃燒。
“顧承硯，”她第一次完整地叫出我的名字，字音咬得清晰又冷冽，“濫用職權(quán)，很有趣？”
有趣？我看著那冰層下跳動的火焰，心頭那點被拒絕的煩躁奇異地被另一種更灼熱的情緒取代。
我直起身，拉開距離，恢復(fù)了那副矜貴的疏離：
“隨你怎么想。明天上午九點，項目組第一次會議，遲到一秒，后果自負(fù)?！?/p>
轉(zhuǎn)身離開時，我甚至能感覺到她冰冷的視線釘在我的背上，像兩枚淬了寒意的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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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議安排在文史樓頂層的玻璃陽光房，視野開闊，窗外是燕園深秋層疊的紅葉。
我坐在長桌主位，漫不經(jīng)心地聽著幾個教授和資深研究員冗長的發(fā)言，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那抹安靜坐在角落的淺藍(lán)色身影上。
她面前攤著厚厚的筆記本，筆尖在紙頁上快速移動，沙沙作響，仿佛周遭的一切都與她無關(guān)。
直到負(fù)責(zé)抗戰(zhàn)史部分的陳教授，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學(xué)究，提到了那個名字——
“關(guān)于淞滬會戰(zhàn)后期，顧長風(fēng)將軍所部在四行倉庫外圍的阻擊戰(zhàn)，史料記載其成功阻滯日軍精銳聯(lián)隊達(dá)三日之久，為友軍撤退爭取了寶貴時間，此役是顧將軍軍事生涯的輝煌一筆……”
“陳教授，”清泠泠的聲音不大，卻像一把冰錐，瞬間刺破了會議室里溫吞的氛圍。
林婉抬起了頭。
她合上筆記本，坐得筆直。陽光穿過玻璃頂棚，毫無遮攔地傾瀉在她身上，給她蒼白的側(cè)臉鍍上了一層近乎透明的光暈，卻無法融化她眼中驟然凝聚的冰風(fēng)暴。
“關(guān)于顧長風(fēng)所部在四行倉庫外圍的‘輝煌阻擊戰(zhàn)’，”她開口，每一個字都清晰得如同冰珠落地，“我有不同看法。”
會議室里瞬間安靜下來，所有目光聚焦在她身上。陳教授推了推眼鏡，面露不悅：
“哦？林同學(xué)有何高見？”
“根據(jù)淞滬警備司令部1937年11月3日絕密撤退路線圖影印件，以及當(dāng)時被困租界的《大美晚報》戰(zhàn)地記者詹姆斯·霍普金斯未公開的戰(zhàn)地日記，”
她語速平穩(wěn)，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所謂‘顧部成功阻滯日軍三日’，實為嚴(yán)重誤報?！?/p>
“顧部接到的命令是堅守閘北交通樞紐至少48小時，掩護(hù)主力西撤?！?/p>
“然而，該部在遭遇日軍先頭部隊不足一小時的試探性攻擊后，即于11月1日深夜擅自放棄陣地，沿蘇州河南岸向公共租界方向潰退?！?/p>
她頓了頓，目光銳利地掃過面露驚愕的陳教授，最后，竟若有似無地掠過我。
那一瞬間，我仿佛感到一股冰冷的電流竄過脊椎。
“其潰退路線，直接暴露了正在渡河的友軍八十八師五二四團(tuán)側(cè)翼?！?/p>
“導(dǎo)致該團(tuán)在毫無防備下，于11月2日凌晨在蘇州河畔的新垃圾橋附近，遭遇日軍快速部隊的致命伏擊，傷亡慘重?！?/p>
“這才是‘八百壯士’最終被徹底圍困于四行倉庫，孤立無援的直接原因！”
她的聲音并不激昂，卻字字如刀，剖開塵封的歷史。
陽光房里溫暖的光線似乎都冷了幾分。
她直視著臉色發(fā)青的陳教授，那雙墨黑的眼眸深處，不再是凍傷的琉璃，而是燃起了熊熊的火焰！
那火焰灼熱、明亮、帶著一種近乎悲憤的穿透力，仿佛要將歷史虛偽的表象焚燒殆盡！
“所謂的‘輝煌阻擊’，是用友軍的鮮血染紅的！”
“顧長風(fēng)非但不是功臣，他的臨陣脫逃和指揮失當(dāng)，是導(dǎo)致那場悲劇性孤軍困守的關(guān)鍵因素之一！”
“這是冒功！是對歷史的褻瀆！”
“冒功論”三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耳膜上。
祖父日記本里那些語焉不詳?shù)摹安坏靡选?、“非常手段”，還有父親冷酷的“污點”二字，瞬間在腦海里翻騰起來。
喉嚨有些發(fā)緊，指尖無意識地掐進(jìn)了掌心。
那火焰在她眼中燃燒，那么亮，那么燙。
不是為了我，是為了那些早已化為塵土的英魂，為了被篡改掩蓋的真相。
一股難以言喻的灼熱感，卻猛地從我冰冷的胸腔深處炸開！
像沉寂的火山被驟然點燃，滾燙的巖漿奔涌沖撞，燒得我四肢百骸都在發(fā)燙。
那火焰…那近乎自毀般執(zhí)著于真相的火焰…危險，卻有著致命的吸引力。
會議在陳教授氣急敗壞的駁斥和其他人尷尬的沉默中草草結(jié)束。
我率先起身，大步離開那令人窒息的玻璃房，胸腔里那股灼燒感卻絲毫未減。
樓下僻靜的林蔭道旁，陸辰靠著他的跑車在等我，臉上掛著慣常的、帶著點痞氣的笑。
“硯哥，”他吹了聲口哨，眼神瞟向文史樓出口：
“會開完了？嘖，剛才那小辣椒可真夠勁啊，當(dāng)著那么多人面把你家老爺子當(dāng)年的‘豐功偉績’掀了個底朝天?！?/p>
他湊近一步，壓低了聲音，帶著點狎昵的調(diào)笑：
“怎么，真看上這渾身帶刺的灰姑娘了？夠野，夠味！不過玩歸玩，顧伯伯那邊…”
“滾！”
聲音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著我自己都未曾預(yù)料的暴戾。
手邊正好是助理遞過來的一杯冰水，我想也沒想，抄起那厚重的玻璃杯，狠狠砸在跑車锃亮的引擎蓋上！
“砰——！”
刺耳的碎裂聲炸開！玻璃渣和水花四濺，在陽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
陸辰嚇得猛地跳開，臉上的嬉笑瞬間凝固，變成驚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畏懼。
引擎蓋上留下一個清晰的凹痕，水流混著碎玻璃蜿蜒流下。
胸腔里那股被她的火焰點燃的灼熱，混雜著祖父陰影帶來的冰冷粘膩，還有陸辰那句“灰姑娘”刺耳的嘲諷，在身體里瘋狂沖撞，幾乎要撕裂我。
我死死盯著引擎蓋上那片狼藉，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再多嘴，就給我滾。
心底有個聲音在無聲地嘶吼。
那團(tuán)火…那團(tuán)在她眼中為真相、為逝者燃燒的、幾乎焚毀她自己的火焰…
能不能…只為我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