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復(fù)室里只亮著一盞孤零零的臺燈。
昏黃的光暈像一小汪溫暖的蜜糖,包裹著長條工作臺的中心。
空氣里彌漫著微塵、陳年紙張、還有她身上那點若有似無的、類似舊書頁的冷香混合在一起的氣息。
我靠坐在角落一張蒙塵的高腳凳上,長腿隨意地伸展著。
手里無意識地轉(zhuǎn)著一枚冰冷的銅錢——剛從她待修復(fù)的雜物箱里摸出來的。
目光卻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牢牢鎖在工作臺前那個纖細專注的背影上。
林婉正俯身對著一塊殘缺的石碑拓片。
她穿著那件洗得發(fā)白的淺藍毛衣,袖口挽到小臂,露出伶仃的腕骨。
臺燈的光源在她側(cè)后方,將她低垂的脖頸、專注的側(cè)臉輪廓勾勒得柔和又清晰。
幾縷碎發(fā)從她松松挽起的發(fā)髻中滑落,隨著她極其輕微的動作,在光潔的頰邊輕輕晃動。
她左手拿著一把細小的鬃刷,極其輕柔地掃去拓片縫隙里積年的灰塵。
右手則捏著一支特制的竹簽,尖端裹著極細的棉絮,蘸著一種特制的溶液,小心翼翼地沿著那些模糊不清的石刻文字邊緣游走。
她的動作精準得近乎苛刻,每一次觸碰都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
呼吸輕緩悠長,仿佛整個世界都濃縮在她指尖下的方寸之間。
時間在這里失去了刻度。
只有鬃刷掃過紙張的沙沙聲,棉簽偶爾蘸取溶液的細微聲響。
還有她低垂的、長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的那片小小的、隨著光線微微顫動的陰影。
一種奇異的平靜感,像溫潤的水流,悄無聲息地漫過我的四肢百骸。
沖淡了祖父日記帶來的粘膩陰冷和父親聯(lián)姻命令的沉重枷鎖。
“這個字,”她忽然開口,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了沉睡的文物:
“‘義’字的最后一點,磨損得太厲害,底紙的纖維都露出來了?!?/p>
她沒有回頭,仿佛只是自言自語,又像是終于找到了一個可以分享這細微發(fā)現(xiàn)的同伴。
我放下銅錢,無聲地走到她身邊,隔著一臂的距離站定。
臺燈的光線將我們倆的影子投在斑駁的墻壁上,交疊又分離。
“試試生宣覆蓋加固?”
我低聲提議,目光落在她指尖所指的那處脆弱。
修復(fù)室的書架上有幾本我讓人悄悄塞進來的專業(yè)書,翻過幾頁。
她似乎有些意外地側(cè)過頭看了我一眼,墨黑的眼眸在暖黃的光線下,少了幾分平日的冰寒,多了些柔軟的訝異。
她沒說話,只是輕輕點了點頭,從旁邊取過一張極薄的生宣,用小噴壺噴上水霧。
然后拿起一個圓頭的、裹著細綢的木質(zhì)工具——她稱之為“撲子”。
“拿著?!?/p>
她把撲子遞向我,眼神里帶著一點挑戰(zhàn),也有一點……微不可查的期待?
指尖不可避免地觸碰到她的。
她的手指微涼,帶著長期接觸修復(fù)試劑和紙張的微糙感。
那一瞬間的觸碰,卻像帶著微弱的電流,猝不及防地竄過我的指腹,直抵心臟深處,引起一陣毫無預(yù)兆的悸動!
心跳驟然失序,在胸腔里擂鼓般沉重地撞擊著。
我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穩(wěn)住有些發(fā)僵的手指,接過了那個圓潤的撲子。
它的重量很輕,握在手里卻像有千鈞重。
她將濕潤的生宣覆蓋在那磨損的“點”上,然后用眼神示意我。
我深吸一口氣,學(xué)著記憶中書上和她剛才的動作,用撲子裹著細綢的那一面,力道均勻地、極其小心地輕輕捶打覆蓋其上的生宣。
每一次落點都必須精準,力量必須輕柔,既要讓宣紙的纖維與破損的原紙纖維貼合,又不能損傷下面的字跡。
撲子落在宣紙上,發(fā)出輕微而沉悶的“噗、噗”聲。
在這寂靜的修復(fù)室里,這聲音被無限放大,每一次都敲打在我緊繃的神經(jīng)上。
我的視線幾乎不敢離開手下那方寸之地。
余光卻貪婪地捕捉著她近在咫尺的側(cè)影——
她微微蹙起的秀氣眉頭,她因?qū)W⒍蚓o的唇線,還有她偶爾投來的、帶著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鼓勵的目光。
汗水不知不覺間從額角滲出。
這比處理價值上億的并購案更讓人神經(jīng)緊繃。
終于,在她的指導(dǎo)下,那塊薄如蟬翼的生宣完美地貼合了破損處,邊緣過渡自然,幾乎看不出痕跡。
“可以了?!?/p>
她輕聲說,唇角似乎極其細微地向上彎了一下,像冰湖乍破的一線漣漪,轉(zhuǎn)瞬即逝,卻足以點亮整個昏暗的空間。
緊繃的弦驟然松開,一種奇異的滿足感夾雜著莫名的燥熱席卷上來。
我將撲子放回臺面,指尖似乎還殘留著敲打時細微的震顫和她皮膚微涼的觸感。
她轉(zhuǎn)過身,背靠著工作臺邊緣,拿起旁邊一塊干凈的軟布,仔細擦拭著手指上沾染的些許墨痕和溶液。
臺燈的光源此刻完全籠罩著她。
暖黃的光線流淌過她光潔的額頭,挺翹的鼻尖,最后停留在她微微濕潤的唇瓣上,那柔軟的弧度在光影下顯得格外誘人。
一種無法抑制的沖動,比在天臺那次更洶涌、更純粹,瞬間沖垮了所有搖搖欲墜的藩籬。
我上前一步,徹底踏入那片暖黃的光暈之中,縮短了最后那點微不足道的距離。
她似乎察覺到我的靠近,擦拭的動作頓住了,抬起眼。
那雙墨黑的眼眸里清晰地映出我的身影,帶著一絲疑惑,一絲……來不及分辨的微光。
沒有給她任何反應(yīng)的時間,我伸出手,帶著不容拒絕的力道,卻不是抓她的手腕,而是扣住了她的腰肢!
另一只手則托住了她的后頸,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力道,將她壓向自己。
“唔……”
她短促的驚呼被徹底封緘。
這一次,不再是天臺雨夜那個帶著暴戾和絕望的啃噬。
我的唇覆上她的,帶著一種緩慢的、近乎探索的溫柔,卻又有著巖漿般灼熱的內(nèi)核。
舌尖輕輕描摹著她柔軟的唇線,耐心地叩開那微涼的齒關(guān),汲取著屬于她的、混合著舊紙墨香和淡淡清冷的氣息。
她的身體在我懷里有瞬間的僵硬,隨即又像被抽去了所有力氣,變得柔軟。
那雙總是帶著冰棱的眼睛閉上了,長長的睫毛像受驚的蝶翼般劇烈地顫抖著,掃過我的臉頰,帶來一陣細微的、令人戰(zhàn)栗的癢意。
她的回應(yīng)生澀而微弱,像初融的雪水,怯怯地回應(yīng)著熾熱的巖漿。
指尖無意識地蜷縮起來,抓住了我胸前的衣料,那點微弱的力道,卻像是攥住了我狂跳的心臟。
臺燈的光暈溫柔地籠罩著我們糾纏的身影,將我們與外面冰冷的世界隔絕開來。
只有彼此急促的呼吸和心跳聲在寂靜的空氣中交織、放大。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肺里的空氣快要耗盡,我才戀戀不舍地稍稍退開一點。
額頭抵著她的額頭,鼻尖相觸,呼吸依舊灼熱地交融在一起。
她的臉頰染上了一層動人的薄紅。
唇瓣被我吮吻得水潤嫣紅,微微張開著喘息。
那雙剛剛睜開的墨色眼眸里,霧氣氤氳,迷離而脆弱,像暴風(fēng)雨后初霽的天空,映著破碎又迷離的星光。
一種從未有過的、洶涌澎湃的滿足感和占有欲瞬間攫住了我。
我低下頭,在她光潔的額頭上印下一個滾燙的吻。
然后,從大衣內(nèi)側(cè)口袋里,掏出一張薄薄的、泛著金屬冷光的黑色卡片。
卡片邊緣鑲嵌著細細的銀色暗紋,觸手冰涼。
正中央只有一串復(fù)雜的數(shù)字編碼和一個小小的、代表顧氏核心權(quán)限的徽記。
我拉起她那只剛剛擦拭干凈、還有些微涼的手,將卡片不容置疑地放入她的掌心。
她的指尖蜷縮了一下,似乎被那冰冷的觸感激得一顫,目光疑惑地看向卡片,又看向我。
“拿著。”
我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情欲未退的余韻,更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
指尖擦過她柔軟的掌心,帶來一陣細微的電流。
“燕京大學(xué)古籍特藏庫,地下三層,第七區(qū)?!?/p>
我凝視著她迷蒙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
“那里有整個北方最完整、最核心的民國檔案庫?!?/p>
“包括……金陵大學(xué)戰(zhàn)時物資流動的原始記錄?!?/p>
她的瞳孔驟然收縮!呼吸瞬間屏住,握住卡片的手指猛地收緊,指節(jié)再次泛起用力的白色。
墨黑的眼眸里,那層迷離的霧氣迅速被震驚和一種近乎灼熱的渴望所取代!
那份她拼盡全力、不惜當眾與教授爭辯也想觸及的核心真相!
我俯身,再次靠近她的耳畔,灼熱的氣息拂過她敏感的耳廓。
聲音壓得極低,像魔鬼的蠱惑,又像騎士的誓言:
“你的戰(zhàn)場,林婉。”
“從現(xiàn)在起,我來為你開門?!?/p>
古籍特藏庫地下三層的空氣,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恒定的低溫。
混合著紙張、羊皮和防霉劑的獨特氣味。
第七區(qū)的恒溫恒濕保險庫,厚重的合金門無聲滑開,露出里面一排排泛著冷光的金屬檔案架。
這里是燕京大學(xué),乃至整個北方地區(qū)民國檔案的心臟地帶。
幽深、寂靜,如同埋葬著無數(shù)秘密的墳?zāi)埂?/p>
林婉正站在一排標注著“金陵大學(xué)戰(zhàn)時內(nèi)部通信(1937-1938)”的檔案架前。
她穿著簡單的米色高領(lǐng)毛衣,身形在巨大的金屬架下顯得格外單薄。
我靠在入口處的門框上,目光追隨著她。
那張我親手給她的黑色權(quán)限卡,此刻正安靜地躺在她牛仔褲的口袋里,勾勒出一個小小的方形輪廓。
她抽出一個厚重的黑色硬殼卷宗盒,動作小心翼翼。
盒子放在旁邊一張專門用于查閱的寬大閱覽臺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臺燈冷白的光線打在她專注的側(cè)臉上。
她解開盒子邊緣纏繞的絲帶,掀開盒蓋。
里面是厚厚一沓用細繩捆扎的舊信箋,紙張泛黃發(fā)脆,邊緣帶著蟲蛀的痕跡。
空氣里彌漫開一股更濃郁的舊紙和霉變混合的味道。
她的指尖在那些信件上輕輕滑過,神情專注得近乎肅穆。
忽然,她的動作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