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系公共閱覽室，午后的陽光透過窗戶斜射進來，在木地板上切割出明暗交錯的幾何光影。
空氣里浮動著細小的塵埃，混合著舊書特有的氣味。
我斜靠在門框上，像一尊石像，目光穿過書架間的縫隙，死死釘在靠窗那張長條木桌旁的兩個身影上。
林婉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攤開幾本厚重的線裝書和一疊散亂的筆記。
她微微蹙著眉，指尖劃過一行豎排的繁體字，似乎在思考什么難題。
陽光給她低垂的側臉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金邊，幾縷發(fā)絲垂落頰邊，隨著她細微的呼吸輕輕晃動。
那份專注的沉靜，本該是賞心悅目的畫卷。
如果，沒有她身邊那個人的話。
陳默。
那個溫潤如玉、總是掛著無害笑容的歷史系學長。
此刻，他正微微傾身，靠得極近，幾乎挨著林婉的肩膀。
他修長的手指正點在她攤開的筆記上，指尖離她握著筆的手背只有寸許距離。
“這里，”陳默的聲音溫和，帶著恰到好處的磁性，清晰地傳進我的耳朵：
“《金陵實業(yè)檔案輯要》的記載和《大美晚報》霍普金斯的日記在時間線上有大約半天的出入?！?/p>
“你看這里，檔案記載物資車隊是11月1日傍晚抵達碼頭，但霍普金斯日記里提到，他在11月1日中午就看到有疑似顧……”
他頓了頓，似乎意識到什么，飛快地瞥了一眼林婉，改口道：
“…看到有軍隊的車隊在碼頭附近卸貨，并發(fā)生了沖突。這個時間差很關鍵?！?/p>
他的身體隨著講解又自然地朝林婉的方向傾斜了一點，那只指點筆記的手，手背幾乎要碰到林婉毛衣的袖口。
甚至，他另一只原本撐在桌沿的手，不知何時，竟極其自然地、輕輕地搭在了林婉身后的椅背上！
那姿態(tài)，從我這個角度看過去，充滿了保護欲和一種不言而喻的親昵！
一股暴戾的火焰，毫無征兆地、轟地一下從我冰冷的胸腔深處炸開！
瞬間席卷四肢百骸，燒得我眼前發(fā)紅，理智的弦在刺耳的尖嘯中應聲崩斷！
什么家族！什么污點！什么偽裝！全都見鬼去吧！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動的。
身體像一支離弦的箭，裹挾著冰冷的風，瞬間撕裂了閱覽室沉滯的空氣！
幾步就跨到了長桌旁！
在陳默愕然抬頭的瞬間，在林婉驚詫的目光投射過來之前，我已經(jīng)閃電般出手！
沒有一絲猶豫，帶著一種近乎毀滅的占有欲，猛地攥住了林婉纖細的手腕！
那力道大得驚人，甚至能感覺到她腕骨在我掌心發(fā)出的細微呻吟！
“?。 绷滞穸檀俚赝春粢宦?，身體被我強橫的力道帶得踉蹌站起！
下一秒，我手臂用力，狠狠將她拽向自己！
她單薄的身體猝不及防地撞進我懷里，帶著熟悉的、清冷的舊書墨香。
我另一只手鐵箍般緊緊環(huán)住她的腰肢，以一種絕對占有的姿態(tài)，將她牢牢禁錮在胸前，冰冷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刀刃，直直刺向對面瞬間僵住的陳默！
“離她遠點。” 聲音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著零下幾十度的寒意，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砸在地上。
閱覽室里僅有的幾個學生被這突如其來的暴力驚得目瞪口呆，連呼吸都忘了。
陳默臉上的溫和笑容徹底僵住，隨即化為錯愕和一絲被冒犯的慍怒：
“顧承硯！你干什么！放開她！” 他下意識地想要上前。
“滾！”
我猛地收緊環(huán)在林婉腰上的手臂，將她更緊地按向自己，如同護著領地的兇獸，赤紅的眼睛死死盯著陳默：
“再碰她一下，試試？”
懷里的身體僵硬得像一塊寒冰。
她猛地抬起頭，被迫仰視著我。
那雙墨黑的眼眸里，不再是沉靜，不再是受傷，而是燃起了熊熊的怒火！
屈辱、震驚、還有一種被徹底侵犯的冰冷恨意，在那深潭里劇烈地翻騰！
她的臉頰因為憤怒和掙扎泛起了不正常的紅暈，嘴唇死死抿著，下顎線繃得像要斷裂。
“顧承硯！”
她的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微微發(fā)顫，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尖銳：
“你發(fā)什么瘋！放開我！”
她的掙扎在我絕對的力量壓制下顯得如此徒勞，卻更激起了我心底那頭失控的兇獸。
我低下頭，目光與她燃燒著怒火的眸子咫尺相對，鼻尖幾乎要碰到她的，灼熱的氣息噴在她臉上，聲音低沉而危險，帶著一種宣告所有權的蠻橫：
“你是我的！聽清楚了嗎？離那些不相干的人遠點！”
這句話，像最后一根稻草，徹底壓垮了她的理智。
她停止了徒勞的掙扎，身體依舊被我死死禁錮著。
那雙燃燒著怒火的眼眸，死死地盯著我，里面翻涌的屈辱和恨意幾乎要化為實質的火焰噴涌而出。
然后，她笑了。
一個極其冰冷的、帶著無盡嘲諷和鄙夷的、沒有任何溫度的笑容。
她的聲音不高，卻像淬了萬年寒冰的匕首，清晰無比地、一字一頓地扎進我的耳膜。
也狠狠捅穿了那顆被妒火和占有欲焚燒的心臟：
“你配？”
你配？
兩個字。
輕飄飄的兩個字。
卻像兩道裹挾著九天玄冰的驚雷，轟然在我頭頂炸開！
瞬間將我所有的暴戾、所有的占有欲、所有搖搖欲墜的偽裝，劈得粉碎！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比西伯利亞的凍原更甚，瞬間從頭頂澆灌而下。
凍結了四肢百骸，連血液都停止了流動！
我配？
我有什么資格？
祖父枯槁的手，父親冰冷的“污點”。
密室里那份寫著“顧長風”簽名的構陷文件。
還有我血管里流淌著的、骯臟的、偷來的、沾滿血污的血液……
所有刻意被忽略、被壓抑的黑暗真相，在這一刻，被這兩個字無情地、血淋淋地撕開！
環(huán)在她腰上的手臂，像被瞬間抽干了所有力氣，無力地松開。
她立刻像躲避瘟疫一樣，猛地從我懷里掙脫，踉蹌著后退兩步，撞在身后的書架上，發(fā)出一聲悶響。
她看我的眼神，充滿了冰冷的厭惡和鄙夷，仿佛在看一堆令人作嘔的垃圾。
閱覽室里死寂一片。
陳默臉色鐵青，看著我的眼神充滿了憤怒和不齒。
其他學生噤若寒蟬。
我像個被抽走了靈魂的木偶，僵硬地站在原地。
心臟的位置，只剩下一個被徹底洞穿的空洞，冷風呼嘯著灌進去，帶來滅頂?shù)慕^望和冰冷入骨的自我厭棄。
所有的力氣都被抽干了，我甚至不知道是如何跌跌撞撞地沖出那間令人窒息的閱覽室，沖回那個如同華麗墳墓的顧宅。
書房的門在身后被狠狠甩上，發(fā)出巨大的聲響。
我背靠著冰冷的門板，身體無力地滑落，最終癱坐在地毯上。
胸口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銹般的腥甜和深入骨髓的冰冷。
眼前是林婉那雙燃燒著鄙夷怒火的眼睛，耳邊反復回響著那兩個字——“你配？”
“呃啊——！”
一聲壓抑的、如同野獸瀕死的嘶吼從喉嚨深處迸發(fā)！
我猛地抬手，狠狠一拳砸向旁邊沉重的紫檀木書桌！
指骨傳來劇痛，卻絲毫無法緩解心底那滅頂?shù)慕^望！
目光掃過書桌角落，那本硬皮封面、邊緣磨損的祖父日記，靜靜地躺在那里，像一個沉默的、散發(fā)著腐朽氣息的詛咒。
“看！你流著骯臟的血！”
心底那個冰冷的聲音在瘋狂尖叫！
所有的憤怒、痛苦、絕望和無處宣泄的自我憎恨，在這一刻找到了唯一的出口！
我像瘋了一樣撲過去，抓起那本沉重的日記本！
用盡全身的力氣，手臂掄圓，狠狠地將它砸向對面那面巨大的、光可鑒人的落地鏡！
“嘩啦——?。。 ?/p>
震耳欲聾的碎裂聲驟然炸響！
鏡子瞬間化作無數(shù)尖銳的碎片，如同冰雹般傾瀉而下！
在漫天飛舞的、閃爍著猙獰寒光的碎片中，我看到了無數(shù)個自己扭曲、破碎、充滿痛苦和絕望的臉！
每一張破碎的臉上，都寫著同樣的詛咒，都映著林婉那雙冰冷鄙夷的眼睛，都回蕩著那兩個字——
你配？
是啊。
我配嗎？
身體脫力般跪倒在冰冷的地毯上，四周是狼藉的玻璃碎片，像一地破碎的星辰。
我垂下頭，看著自己微微顫抖的、指節(jié)滲出血絲的雙手，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笑聲，絕望而凄涼。
是。
我連嫉妒的資格……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