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一日深過一日,肅殺的寒氣如同無形的巨手,扼住了整座宮城。御花園里曾經(jīng)姹紫嫣紅的名品,如今只剩下枯枝敗葉在寒風中瑟瑟發(fā)抖,零落的殘瓣碾入泥土,被匆忙掃過的小太監(jiān)們用靴底踩踏得面目全非??諝饫飶浡菽靖癄€和塵土的味道,再無半分馨香。紫宸殿的龍涎香燃得再旺,也驅(qū)不散那股子從骨髓里滲出來的陰冷和蕭索。
朔望大朝,太極殿。
玉階之下,百官肅立,蟒袍玉帶,朱紫滿堂。然而這錦繡繁華之下,暗流洶涌。朕端坐于九龍金漆寶座之上,冕旒垂下的玉珠隔絕了部分視線,卻隔不斷那股撲面而來的、帶著血腥味的惡意。
“臣,吏部尚書周廷玉,有本啟奏!”蒼老卻異常洪亮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審判意味,撕裂了大殿的沉寂。
周廷玉手持玉笏,腰桿挺得筆直,仿佛一株飽經(jīng)風霜卻寧折不彎的古松。他出列,一步一頓,步伐方正刻板,踏在金磚上的聲響清晰可聞。花白的須發(fā)梳理得一絲不亂,古板嚴肅的臉上,深刻如刀刻的法令紋因激動而微微抽搐。他渾濁的老眼此刻精光四射,帶著一種近乎殉道者的狂熱,直刺丹陛。
“陛下!”他聲音陡然拔高,如同敲響了一口破鑼,在空曠的大殿里激起嗡嗡回響,“《尚書·牧誓》有云:‘牝雞之晨,惟家之索!’今歲入秋以來,天象屢現(xiàn)不祥!熒惑守心,紫微晦暗,太白晝現(xiàn)!此皆上天示警,陰陽失和之大兇之兆!”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虛空,仿佛要戳破這殿宇的穹頂,直指那冥冥中的天意。
“臣等夜觀天象,詳查典籍,痛心疾首!究其根源,在于中宮之位…”他刻意頓了頓,渾濁的目光掃過滿朝文武,最后定格在朕的臉上,帶著一種悲天憫人的沉痛,“皇后沈氏,入主中宮數(shù)載,至今未能誕育嫡嗣,有損國本!此其一也!其二,皇后雖出身名門,然其性柔懦,難當‘母儀天下’之重責。更聞其常以仁慈之名,干預(yù)宮闈瑣事,乃至…妄議前朝政令!《春秋》之義,首重尊卑!婦人干政,國之大忌!此乃動搖社稷根基之禍源!陛下!”
他越說越激動,聲音嘶啞,唾沫星子幾乎要濺到前排官員的臉上。他身后,十幾名身著青綠官袍的御史齊刷刷出列,如同排練好的傀儡,齊聲高呼:“臣等附議!懇請陛下明察天象,整肅宮闈,以安社稷!為江山計,為黎民計,廢后另立賢德,勢在必行!”
“臣等附議!請陛下圣裁!”
“附議!”
聲浪如潮,裹挾著無形的刀鋒,直撲御座??諝夥路鹉塘耍瑤еF銹般的血腥氣。殿內(nèi)死寂一片,落針可聞。無數(shù)道目光,或驚懼,或閃爍,或幸災(zāi)樂禍,或麻木不仁,交織在朕身上,如同芒刺。
朕的手指在寬大的龍袍袖中緩緩收緊,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卻奇異地壓下了胸腔里翻騰的、幾乎要破體而出的暴戾殺意。龍椅冰冷的扶手硌著朕的手肘,提醒著朕此刻的身份和處境。
“一派胡言!”一聲帶著夸張驚怒的斥責響起。
國舅姜承恩排眾而出。他今日穿著一身簇新的絳紫衣袍,腰間束著鑲滿寶石的金帶,體型肥胖,行走間環(huán)佩叮當,富貴之氣逼人。他圓胖的臉上堆滿了驚怒交加的表情,眉頭緊鎖,對著周廷玉和一眾御史痛心疾首地斥責:“周尚書!諸位御史!爾等飽讀圣賢書,豈能聽信無稽讒言,妄議中宮?皇后娘娘溫良恭儉,仁德布于六宮,乃天下女子之楷模!天象示警,自有其因,怎可牽強附會,歸咎于深宮婦人?這豈不是寒了陛下與娘娘的心?”他轉(zhuǎn)向朕,肥胖的身軀艱難卻迅速地跪倒,姿態(tài)卑微到塵埃里,額頭觸地,聲音帶著哭腔:“陛下!老臣惶恐!皇后娘娘乃老臣親外甥媳,老臣深知其賢!此等污蔑構(gòu)陷之言,實乃奸佞小人欲亂我朝綱!陛下明鑒啊!”
他一番唱念做打,看似維護皇后,實則句句將皇后置于風口浪尖,更將“外戚”二字無聲無息地釘在靶心。那肥胖的身軀匍匐在地,像一條蠕動的、令人作嘔的肥蛆。
朕的目光掃過周廷玉那張因“正義”而扭曲的臉,掃過姜承恩那肥膩顫抖的后頸,掃過殿下那些或麻木或閃爍的臣子,最后落在丹陛下那片冰冷的金磚上。一股冰冷的、帶著鐵銹味的腥甜涌上喉頭。朕猛地站起身!
冕旒珠玉劇烈晃動,撞擊聲清脆刺耳。
“后宮之事,乃朕之家事!”朕的聲音不高,卻如同寒冰炸裂,瞬間凍僵了滿殿的喧囂,帶著雷霆般的威壓,清晰地砸在每一個人的耳膜上,“天象玄奧,自有欽天監(jiān)詳察!國事維艱,爾等食君之祿,不思為君分憂,解民倒懸,卻在此捕風捉影,妄議中宮,攻訐構(gòu)陷!是何居心?!”
朕的目光如實質(zhì)的冰錐,狠狠釘在周廷玉身上:“周廷玉!你身為吏部天官,不思舉薦賢能,整肅吏治,卻在此妖言惑眾,離間天家!朕看你是老糊涂了!退下!”最后兩個字,如同驚雷。
周廷玉渾身一顫,老臉瞬間漲得通紅,又轉(zhuǎn)為煞白,嘴唇哆嗦著,似乎還想爭辯。朕不再看他,冰冷的目光掃過那一片噤若寒蟬的御史:“還有爾等!再敢以天象、后宮之名妄議朝政,惑亂人心者——”朕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森然殺意,“以謀逆論處!退朝!”
朕猛地一拂袖,寬大的龍袍卷起一股凜冽的寒風,頭也不回地大步離開金殿。身后,死一般的寂靜。唯有周廷玉粗重壓抑的喘息聲,如同破敗的風箱,在死寂的大殿里格外刺耳。姜承恩依舊匍匐在地,肥碩的身體微微顫抖,無人看見他低垂的臉上,那嘴角勾起的一絲陰冷得逞的笑意。
退朝的怒火尚未平息,更沉重的陰霾已籠罩后宮。
皇后沈知微主持親蠶禮歸來的鳳輦,行至御花園僻靜處時,拉車的兩匹溫順御馬突然毫無征兆地驚了!馬匹雙目赤紅,嘶鳴暴跳,發(fā)狂般拖著沉重的鳳輦橫沖直撞!車駕劇烈顛簸,幾乎傾覆!隨行的宮女太監(jiān)嚇得魂飛魄散,驚呼哭喊亂作一團。千鈞一發(fā)之際,是隨駕的禁衛(wèi)副統(tǒng)領(lǐng)陳鋒反應(yīng)迅捷,拼死撲上,以血肉之軀死死勒住一匹驚馬的韁繩,被拖行數(shù)丈,手臂血肉模糊,才險險將車駕穩(wěn)住。
當驚魂未定的知微被攙扶下輦時,臉色蒼白如紙,但腰背依舊挺直,唯有微微顫抖的手指泄露了她內(nèi)心的驚濤駭浪。她發(fā)髻微散,一支珠釵滑落在地,碎成幾瓣。
事后徹查,指向一名負責喂養(yǎng)御馬的低等小太監(jiān)。然而,當侍衛(wèi)趕到其居所時,只發(fā)現(xiàn)一具懸掛在房梁上、早已僵硬的尸體。旁邊歪倒著一張矮凳,桌上放著一封字跡歪扭的“認罪書”,言其因疏忽大意,誤將刺激性的草藥混入馬料,自知罪孽深重,畏罪自盡。線索至此,如同被利刃斬斷,模糊得只剩下一個指向不明的死結(jié)。
昭陽殿內(nèi),氣氛凝重得能滴出水來。藥香混合著淡淡的血腥氣。太醫(yī)剛為知微診過脈,確認她只是受了驚嚇,略有擦傷,并無大礙,但需靜養(yǎng)。
“陛下不必憂心,臣妾無事?!敝⒖孔谲涢缴?,臉色依舊蒼白,卻強撐著對朕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容,只是那笑容里浸滿了疲憊。她示意殿內(nèi)侍奉的宮人都退下。
殿門關(guān)上,只剩下朕與她兩人。燭火跳躍,將她清麗的面容映得明明滅滅。她從枕邊拿起一枚小小的、布料粗糙、針腳歪歪扭扭的香囊,上面繡著一朵稚嫩的荷花,顏色已經(jīng)有些褪舊。她纖細的手指輕輕撫摸著那朵荷花,指尖冰涼。
“這是…春桃的?!敝⒌穆曇艉茌p,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眼神卻異常清亮銳利,如古井驟然生瀾,直直看向朕,“她前日不當值,說去御花園湖邊撿我上次落下的耳墜子…就再也沒回來。今晨才在湖里…找到人?!彼D了頓,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水里撈出來的,“春桃是江南人,自小怕水,從不靠近湖邊。她水性極差,怎么會‘失足’落水?又怎么會在她懷里,發(fā)現(xiàn)這個…她從不離身的、繡著她家鄉(xiāng)荷花的香囊?”
朕的心猛地一沉,接過那枚帶著潮濕水汽和淡淡皂角味的香囊。布料粗糙,繡工拙劣,卻透著一種笨拙的真心。春桃,是知微從沈家?guī)淼馁N身侍女,性子活潑,忠心耿耿。
“查!給朕掘地三尺也要查清楚!”朕的聲音壓抑著暴怒。
知微輕輕按住朕的手背,她的手依舊冰涼,眼神卻冷靜得可怕:“陛下,查不到什么了。就像那驚馬的小太監(jiān)一樣,線索斷了?!彼⑽⒀銎痤^,燭光映著她清澈如水的眸子,里面沒有恐懼,只有一種看透世情的悲涼和洞悉一切的明澈,“這不是意外。陛下,他們…等不及了。后宮這片水,比陛下想象的,要深得多,也臟得多?!?/p>
她緩緩起身,走到窗前,推開半扇窗。深秋的寒風灌入,吹動她素色的衣袂。她望著窗外沉沉夜色,聲音平靜卻帶著千鈞之力:“臣妾這些日子梳理宮中人事,方知司禮監(jiān)掌印馮全…他安插的眼線,早已如附骨之蛆,遍布六宮各處。小到灑掃宮女,大到各宮主位身邊的管事嬤嬤…許多看似不起眼的位置,都藏著他的耳目。他掌控著宮人的升遷調(diào)派、月例發(fā)放,甚至…生死。”
她轉(zhuǎn)過身,目光如寒星,直刺朕的心底:“陛下眼中巍巍宮闕,金碧輝煌,于馮全這樣的人而言,不過是權(quán)力攀爬的骨梯。他侍奉陛下多年,忠心耿耿的表象之下,是無數(shù)宮人無聲的血淚鋪就!春桃…恐怕只是因為她偶然聽到了什么不該聽的,看到了什么不該看的…”
寒風卷著幾片枯葉撲進殿內(nèi),打著旋落在光潔的金磚上。朕看著知微清瘦卻挺直的背影,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朕自詡掌控一切,卻不知自己引以為臂膀的“忠犬”,早已將毒牙和利爪,悄無聲息地伸向了朕最珍視的人,伸向了這宮城的每一個角落!那驚馬的嘶鳴,春桃冰冷的尸體,還有此刻知微眼中那深切的悲憫與洞悉,都化作無形的鞭子,狠狠抽在朕的臉上!
就在朕因驚馬、落水兩事震怒,嚴令秘衛(wèi)暗中深挖馮全勢力網(wǎng)時,另一把淬毒的軟刀子,已悄無聲息地遞到了朕的眼前,直刺朕與知微之間那最不容觸碰的信任基石。
一日午后,朕在紫宸殿批閱奏章,馮全侍立一旁,小心翼翼地添茶研墨。殿內(nèi)很靜,只有朱筆劃過紙頁的沙沙聲。
“陛下…”馮全忽然低聲開口,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遲疑和憂慮,聲音壓得很低,仿佛只是不經(jīng)意的閑談,“奴婢今早去內(nèi)務(wù)府傳旨,路過御花園東角門…瞧見皇后娘娘身邊的掌事女官云袖姑姑,正與一位年輕官員在僻靜處說話…奴婢瞧著,那官員…似乎是周尚書門下新進的翰林,姓林的那個探花郎…兩人說話時神情頗為…凝重。”
朕握著朱筆的手微微一頓,并未抬頭,只冷冷道:“云袖是皇后心腹,代皇后處理些宮務(wù),與朝臣偶有接觸,傳遞些無關(guān)緊要的文書消息,有何不妥?”
“是是是,陛下圣明,奴婢多嘴了?!瘪T全連忙躬身告罪,語氣惶恐,卻緊接著又“無意”般補充道,“只是…奴婢多事,后來悄悄問了當值的侍衛(wèi),那林翰林…似乎是周尚書得意門生,前些日子還曾當眾附議過…咳,就是那些對娘娘不利的言論…娘娘向來寬厚仁德,許是…許是召見此人,加以訓誡勸導(dǎo)?”
他這話說得滴水不漏,既點出了“周尚書得意門生”的身份,又暗示了此人曾參與攻訐皇后,最后還“貼心”地為皇后找了“訓誡勸導(dǎo)”的理由。然而,那語氣中一絲微妙的、不易察覺的引導(dǎo)意味,如同毒蛇吐信,精準地撩撥著帝王心中最敏感的那根弦——皇后為何要私下召見曾彈劾她的人?僅僅是訓誡?還是有別的圖謀?尤其是在朝堂風波未平、后宮連遭暗算的敏感時刻!
朕的筆尖在奏疏上洇開一團刺目的朱紅,如同心頭滴下的血。朕抬起頭,目光銳利如刀,直刺馮全低垂的臉:“馮全,你今日的話,似乎格外多?”
馮全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觸地,聲音帶著哭腔:“陛下息怒!奴婢該死!奴婢只是…只是心疼陛下!近日朝中、后宮風波不斷,陛下夙興夜寐,龍體要緊??!奴婢見那林翰林與皇后娘娘身邊人接觸,唯恐…唯恐再起什么流言蜚語,擾了陛下和娘娘的清譽安寧…奴婢一片忠心,天地可鑒!陛下明察!”他磕頭如搗蒜,姿態(tài)卑微到了極點。
看著他這副忠犬泣血的模樣,朕的心卻沉入了更深的寒潭。這老狗,句句“忠心”,字字“為朕”,卻將猜忌的毒刺,深深扎入了朕的心防!朕揮了揮手,馮全如蒙大赦,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退下。殿內(nèi)重歸寂靜,但那份被刻意挑起的疑云,卻如同附骨之蛆,開始在心底悄然滋生。
數(shù)日后,更大的風暴降臨。
一份據(jù)稱是皇后沈知微親筆所書的密信抄本,如同瘟疫般在清流官員中秘密流傳開來!信的內(nèi)容,直指朕登基之初,為迅速穩(wěn)定局勢、籌措軍餉而推行的幾項堪稱酷烈的鹽鐵專營與加稅之策!信中措辭“委婉”,卻字字泣血,痛陳此策雖解燃眉之急,卻如同剜肉補瘡,使江南鹽商破產(chǎn),小民生計斷絕,怨聲載道,“非仁君澤被蒼生之道”,更引經(jīng)據(jù)典,暗諷此乃“商鞅刻薄寡恩之術(shù),非長治久安之策”!
這封信,筆跡幾可亂真!措辭語氣,竟也帶著幾分知微平日憂國憂民的神韻!尤其信中引用的典故,正是知微平日與朕私下議論朝政時,曾流露過的對苛政傷民的深切憂慮!
當周廷玉在又一次朝會上,手持這份“鐵證”,涕淚橫流,痛心疾首地高呼“陛下!中宮言行不一,其心可誅!外則假意賢德,內(nèi)則妄議君王苛政,勾結(jié)外臣,其行徑與褒姒、妲己何異?此等婦人,豈堪母儀天下?!”頓時,整個朝堂徹底炸開了鍋!
“皇后娘娘…竟如此非議陛下?”
“難怪江南鹽稅遲遲難收,原來背后…”
“牝雞司晨!禍國殃民??!”
“請陛下廢后!以正朝綱!”
議論聲、指責聲、附議聲如同沸騰的油鍋,將太極殿變成了喧囂的菜市口。無數(shù)道目光,或震驚、或懷疑、或幸災(zāi)樂禍、或痛心疾首,如同冰冷的箭矢,射向御座。姜承恩在人群中,胖臉上滿是“震驚”和“痛心”,捶胸頓足:“糊涂!娘娘糊涂?。 毖鄣咨钐巺s閃爍著毒蛇般的冷光。
朕坐在龍椅上,冕旒的玉珠劇烈地搖晃著,撞擊聲清脆刺耳,如同朕此刻瀕臨斷裂的心弦。那份偽造的信箋抄本被內(nèi)侍顫抖著呈到朕的御案前??粗鞘煜さ聂⒒ㄐ】懙淖舟E,看著那些字里行間流露出的“憂國憂民”卻直指朕施政之“非”的話語…一股冰冷的、帶著腥甜的怒意,如同毒藤般纏繞住朕的心臟,勒得朕幾乎窒息!即使明知這極可能是構(gòu)陷,但帝王的疑心病,那深植于骨血中對背叛的恐懼,如同被喚醒的毒龍,瞬間吞噬了理智!知微…朕的知微…你當真…對朕的作為,心存如此怨懟?甚至不惜…以此等方式,與朕的敵人…互通款曲?!
夜色如墨,濃得化不開。昭陽殿的燈火在深秋的寒風里顯得格外孤清。朕屏退了所有宮人,沉重的步履踏在寂靜的殿內(nèi)金磚上,發(fā)出空洞的回響。
知微正坐在窗邊的軟榻上,就著一盞明亮的宮燈,低頭翻閱著一本厚厚的《鹽鐵論》。她穿著家常的素色寢衣,烏黑的長發(fā)柔順地披散在肩頭,未施粉黛,側(cè)臉在燈下顯得清減而蒼白,眼下有著淡淡的青影。燭光跳躍,在她沉靜的眉眼間投下柔和的陰影,卻掩不住那份從骨子里透出的疲憊和憂思。她纖細的手指劃過書頁,偶爾停頓,秀氣的眉尖微微蹙起,似在思考書中那些關(guān)乎國計民生的古老辯爭。
這一幕,本是這冰冷深宮中,朕心底最珍視的溫暖與安寧。然而此刻,那份偽造的密信,朝堂上喧囂的攻訐,馮全那看似無心的挑撥…如同毒蛇的涎液,腐蝕著這幅畫卷。怒火與猜忌在胸腔里翻騰,灼燒著朕的五臟六腑。
朕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擋住了燭光,投下一片濃重的陰影,將她完全籠罩。
她似有所覺,抬起頭。清澈如水的眸子對上朕壓抑著風暴的眼,帶著一絲被打擾的茫然,隨即化為溫軟的關(guān)切:“陛下?這么晚了…”
“知微,”朕的聲音干澀沙啞,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寒意,每一個字都像從冰窖里撈出來,砸在寂靜的空氣中,“那封…寫給周廷玉門生、議論朕鹽鐵苛政、字字句句指責朕‘非仁君之道’的信…是你寫的嗎?”
話音落下的瞬間,朕清晰地看到,她眼中的溫軟關(guān)切如同被瞬間凍結(jié)的春水,一寸寸碎裂、剝落。愕然、難以置信、巨大的委屈…種種情緒在她清澈的瞳孔里飛快地掠過,最終化為一片深不見底的、令人心碎的悲涼。那悲涼如此濃重,幾乎將整個昭陽殿都浸染得冰冷徹骨。
她臉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凈凈,連嘴唇都失了顏色。她望著朕,就那么靜靜地望著,長長的睫毛顫抖著,如同風中受傷的蝶翼。一層薄薄的水霧迅速彌漫了她的眼眸,卻倔強地不肯凝結(jié)落下。那水光之后,是洞悉一切的明澈,是看透人心險惡的悲憫,還有一種…讓朕無地自容的、沉靜的失望。
時間仿佛凝固了。殿內(nèi)只剩下燭火燃燒的噼啪聲和窗外呼嘯的風聲。
許久,久到朕幾乎要以為她不會回答。她才極其緩慢地、極其輕微地搖了搖頭。沒有辯解,沒有哭訴,沒有憤怒的駁斥。她的聲音很輕,輕得像一片雪花落在冰面上,卻帶著千鈞的重量,清晰地敲在朕的心上,砸得朕靈魂都在震顫:
“陛下是明君,明辨秋毫。臣妾之心,皎如日月,可鑒鬼神?!彼⑽⒋瓜卵酆?,濃密的睫毛在蒼白的臉頰上投下兩彎脆弱的陰影,“若陛下信了那些話,信了那封信…臣妾無言;若陛下不信…”她抬起眼,再次看向朕,那目光平靜得可怕,仿佛穿透了朕的皮囊,直視著朕靈魂深處那陰暗滋生的猜忌,“臣妾更無需多言?!?/p>
說完,她不再看朕,重新低下頭,目光落回攤開的《鹽鐵論》上。纖細的背脊挺得筆直,如同風雪中一株寧折不彎的修竹。只是那握著書卷的指尖,因用力而泛著青白,微微顫抖著。
她的沉默,她的平靜,她那句“無言”和“無需多言”,像無數(shù)根冰冷的針,狠狠扎進朕的心臟!比任何激烈的辯解和哭訴,都更讓朕感到一種剜心刺骨的羞愧和恐慌!朕在做什么?朕竟然在用那些骯臟的構(gòu)陷,來質(zhì)疑這個與朕風雨同舟、在無數(shù)個深夜里用她的溫柔和智慧撫慰朕疲憊靈魂的女人?質(zhì)疑這個在驚馬之際、在構(gòu)陷風暴中依舊挺直脊梁、獨自承受一切的女人?
巨大的懊悔和更深的憤怒(對幕后黑手)如同兩股激流,在朕的胸腔里猛烈沖撞!朕猛地伸出手,想抓住她的肩膀,想將她擁入懷中,想為自己的猜忌道歉…然而,手伸到半空,卻僵硬地停住了。她那無聲的抗拒,她周身散發(fā)出的那種深切的悲涼和疏離,如同一道無形的屏障,將朕狠狠推開。
隔閡的陰影,已然在彼此之間,投下了冰冷而沉重的帷幕。窗外的寒風嗚咽著,卷起枯葉拍打著窗欞,如同絕望的嗚咽。昭陽殿內(nèi),暖爐燒得正旺,卻驅(qū)不散這深入骨髓的寒意。朕站在那里,像個做錯了事卻不知如何挽回的孩子,第一次在這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之巔,感到了徹骨的寒冷和無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