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師傅?。?！”
那一聲嘶吼，幾乎撕裂了我的喉嚨！
眼前炸開的猩紅，比李府古井深處的血瞳更加刺目，更加灼痛！師傅佝僂的身體在我眼前猛地一晃，如同狂風(fēng)中斷了線的紙鳶，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師傅——！”
恐懼瞬間攫取了四肢百骸，我什么也顧不得了，猛地向前撲出！冰冷的泥漿濺滿了褲腿，在師傅瘦骨嶙峋的脊背即將砸進污穢泥濘的前一瞬，我的手臂終于險之又險地環(huán)抱住了他！
入手一片冰冷僵硬！他瘦得驚人，隔著厚厚的靛藍道袍，嶙峋的骨頭硌得我手臂生疼。那股濃烈的甜膩腐臭混雜著他口中噴涌出的、尚未完全凝固的濃烈血腥味，如同毒氣般鉆入鼻腔，熏得我眼前陣陣發(fā)黑。
“嗬…嗬…”地上的孩子還在發(fā)出那非人的喘息，空洞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們。
“走！離開這！”一個嘶啞顫抖的聲音在我頭頂炸開。
我猛地抬頭，是那個形容枯槁的老村長！他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門口，渾濁的老眼里充滿了極度的恐懼和一種近乎麻木的絕望。他指著地上那如同惡鬼般的孩子，又指了指門外死寂的村落，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瘟神…瘟神發(fā)怒了！快走！帶著道長…走?。 ?他像是怕極了，說完這句，竟連滾帶爬地退開幾步，仿佛我們身上也帶著那致命的詛咒。
瘟神？發(fā)怒？
師傅冰冷的身體在我懷里微微抽搐了一下，嘴角又溢出一縷暗紅的血絲。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冰手死死攥住，幾乎無法跳動。不能留在這里！必須找個地方！
目光倉皇四掃，最后死死盯住村子?xùn)|頭那片在死寂中顯得格外突兀的嘈雜之地——那里似乎有幾間稍微像樣點的屋子，隱約有人影晃動，還有幾縷稀薄的、帶著艾草苦味的煙氣飄散出來。
“撐住…師傅…撐??！”我咬緊牙關(guān)，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這幾個字，用盡全身力氣，將師傅冰涼僵直的身體猛地架起！他枯瘦的手臂搭在我的肩上，輕得像沒有重量，卻又沉重得如同壓上了一座山。我一手緊緊攬住他瘦削的腰，另一只手死死攥住他滑落的棗木拐杖，那拐杖沾滿了泥漿，冰冷濕滑。
顧不上背上沉重的包袱和藥匣，顧不上腳下泥濘不堪、散落著污穢和暗褐痕跡的道路，更顧不上空氣中那無處不在、令人作嘔的甜膩腐臭！我?guī)缀跏前胪习肟钢鴰煾当涞纳眢w，踉蹌著，一步一滑，朝著村東那片唯一還有活人氣息的區(qū)域，發(fā)足狂奔！
每一步都異常艱難。師傅的身體毫無知覺，死沉地往下墜。我的腿像灌滿了鉛，肺部如同破舊的風(fēng)箱，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和濃烈的腐臭，火辣辣地疼。汗水混合著冰冷的雨水，糊滿了我的臉，流進布滿血絲的眼睛里，又澀又痛。可我不敢停！身后那扇破敗柴門里傳來的、越來越微弱的“嗬嗬”聲，如同追命的鬼嚎，緊緊追在身后！
終于，跌跌撞撞地沖到了村東頭。
這里似乎是臨時征用的祠堂。破敗的院墻內(nèi)，幾間還算完好的廂房門窗大開，里面擠滿了人。痛苦的呻吟、壓抑的哭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混雜在一起，如同人間地獄的交響?？諝庵袕浡鴿庵氐?、幾乎令人窒息的混雜氣味——刺鼻的劣質(zhì)草藥味、汗水的餿味、排泄物的騷臭，還有那無論如何也掩蓋不住的、絲絲縷縷鉆入骨髓的甜膩腐臭！
祠堂門口的空地上，架著幾口巨大的鐵鍋，鍋底柴火噼啪作響，鍋里的水翻滾著，投入其中的艾草、菖蒲散發(fā)出濃烈的、帶著苦味的煙氣，試圖驅(qū)散那無處不在的瘟疫氣息。幾個同樣面黃肌瘦、臉上蒙著打濕布巾的漢子，正用長柄木勺費力地攪動著鍋里的藥湯，動作麻木而絕望。
“讓開！讓開！”我嘶啞地吼叫著，架著師傅冰冷僵硬的身體，如同蠻牛般撞開祠堂門口幾個神情呆滯、渾身散發(fā)著病氣的村民，一頭沖進了相對寬敞的正堂。
正堂里光線昏暗，彌漫著更加濃重的藥味和惡臭。地上鋪著厚厚的、沾滿污穢的干草，上面橫七豎八地躺滿了人。呻吟聲、咳嗽聲、垂死的喘息聲此起彼伏。這里的人，癥狀遠比門口那個孩子輕些，但也個個面色灰敗，眼窩深陷，身上或多或少都帶著些暗紫色的淤斑，眼神里充滿了痛苦和絕望的死氣。
“道…道長？！”一個同樣穿著破舊道袍、須發(fā)花白的老道士正俯身給一個昏迷的婦人灌藥，聽到動靜猛地抬頭，看到我架著的張玄通時，渾濁的老眼瞬間瞪大，失聲驚呼！他認得師傅！是附近小觀的觀主！
“快！找個地方！”我喉嚨里全是血腥味，嘶吼著。
老道士瞬間反應(yīng)過來，臉上露出混雜著震驚和悲憫的神色?！斑@邊！跟我來！”他急忙放下藥碗，撥開地上呻吟的人群，引著我快步走向正堂最里面一個稍微干凈些的角落。那里用幾塊破木板勉強隔出了一個小小的空間，地上鋪著相對干凈的稻草。
“小心！輕點放！”老道士幫著我把師傅冰冷僵硬的身體小心翼翼地平放在稻草上。師傅雙目緊閉，臉上那病態(tài)的潮紅已經(jīng)褪去，只剩下死人般的灰白和蠟黃。嘴角殘留著暗紅的血漬，胸口靛藍色的道衣被大片噴濺的鮮血浸透，暗紅一片，觸目驚心！他的呼吸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只有喉嚨深處偶爾發(fā)出一兩聲極其微弱、如同破舊風(fēng)箱漏氣般的嘶鳴。
“張道長…張道長他這是…”老道士聲音發(fā)顫，枯瘦的手指搭上師傅冰冷的手腕，隨即臉色變得更加難看，“脈象…亂得厲害！邪氣攻心！又…又像是舊傷復(fù)發(fā)，油盡燈枯之象?。 彼偷靥痤^，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我，“你們…你們到底遇到了什么？！”
邪氣攻心？舊傷復(fù)發(fā)？油盡燈枯？
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鐵錘，狠狠砸在我的心上！砸得我眼前發(fā)黑，幾乎站立不穩(wěn)！是我…是我撕開了那個口子…是我招來了這瘟疫…是我逼得師傅拖著這副殘軀下山…是我！
巨大的愧疚和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我淹沒。我死死攥著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才勉強維持住一絲清醒。目光落在師傅胸前那片刺目的暗紅上，那濃烈的血腥味和甜膩腐臭混雜在一起，如同跗骨之蛆。
“藥…藥匣子！”我猛地想起背上的重負，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快！師傅帶來的藥匣子！紅布包著的！”
老道士愣了一下，隨即反應(yīng)過來，手忙腳亂地幫我卸下背上沉重的包袱和那個用褪色紅布緊緊包裹著的狹長木匣。
我顫抖著手，幾乎是撲上去，一把扯開那層褪色的紅布。里面是一個烏沉沉的樟木匣子，散發(fā)出淡淡的、清苦的藥香。這香氣極其微弱，卻奇異地在這充斥著惡臭和絕望的空間里撕開了一道縫隙，帶來一絲令人心安的清涼。
咔噠。
我用力掰開匣子上的銅扣。
匣子內(nèi)部鋪著明黃色的絲綢襯里。里面整整齊齊地擺放著幾樣?xùn)|西：幾卷用油紙仔細封好的、散發(fā)著濃郁藥香的艾絨；一個巴掌大的白玉小瓶，瓶身冰涼；還有幾個用黃紙疊成的小小三角包，上面用朱砂畫著極其繁復(fù)玄奧的符文，透著一股令人心悸的靈壓。
我的目光瞬間被那個白玉小瓶吸引。瓶子旁邊貼著一張同樣泛黃的小紙條，上面是師傅那熟悉而蒼勁的字跡：“回陽固本丹，邪氣入髓，心脈枯竭時慎用?！?/p>
邪氣入髓！心脈枯竭！
紙條上的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得我手指一縮。師傅他…他早就預(yù)料到了？他帶著這救命的丹藥，是給自己準備的？！
“是這個！快！”老道士也看到了紙條，聲音帶著急促的顫抖。
我顫抖著抓起那個冰涼的白玉小瓶，拔開同樣用白玉雕成的瓶塞。一股極其濃郁、混合著人參、靈芝等大補元氣藥材的奇異清香瞬間彌漫開來，甚至?xí)簳r壓過了滿屋的惡臭！
瓶子里只有一顆龍眼大小的丹藥。通體渾圓，呈現(xiàn)出一種溫潤的深褐色，表面流轉(zhuǎn)著一層極其細微、幾乎難以察覺的淡金色光暈。丹藥靜靜地躺在瓶底，散發(fā)著磅礴而內(nèi)斂的生機。
就是它了！
我小心翼翼地將那顆珍貴的丹藥倒在掌心。觸手溫潤，仿佛有生命的熱度在其中流轉(zhuǎn)。沒有絲毫猶豫，我捏開師傅冰冷僵硬的牙關(guān)，將那枚散發(fā)著清苦異香的“回陽固本丹”，小心翼翼地送入他毫無血色的口中。
丹藥入口即化，仿佛化作一股溫?zé)岬呐鳎查g消失。
時間仿佛凝固了。
我和老道士，還有旁邊幾個勉強清醒、投來驚懼麻木目光的村民，都屏住了呼吸，死死盯著稻草上那具如同枯木般毫無生機的軀體。
一秒…兩秒…三秒…
師傅灰敗的臉色，似乎…似乎有了一點點極其微弱的變化？那層死氣沉沉的灰翳，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稍稍沖淡了一絲？雖然依舊蒼白得嚇人，但似乎不再像剛才那樣，是徹底的、毫無希望的灰敗。
他那微弱得幾乎斷絕的呼吸，似乎也…也稍微平穩(wěn)了一點點？胸膛的起伏雖然依舊微不可察，但至少不再是那種瀕臨斷絕的沉寂。
“有…有效！”老道士渾濁的眼睛里猛地爆發(fā)出一點微弱的光彩，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激動，“張道長…張道長有救了！”
我緊繃到極致的心弦驟然一松，一股巨大的虛脫感猛地襲來，雙腿一軟，差點跌坐在地。成了！師傅他…暫時挺過來了！
然而，這劫后余生的慶幸僅僅持續(xù)了不到一個呼吸。
就在我心神稍懈的剎那，一股冰冷的、粘稠的、充滿惡意的氣息，如同潛伏在黑暗中的毒蛇，毫無征兆地順著我搭在師傅手腕上的指尖，猛地竄了上來！
那感覺極其詭異陰寒！仿佛有無數(shù)根冰冷的、帶著倒刺的絲線，順著我的指尖、手臂的經(jīng)絡(luò)，迅猛地向上游走！直沖心脈和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