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
空蕩蕩的袖管。
靛藍色的、洗得發(fā)白的粗布道袍,從肩膀以下,就那么軟塌塌地垂落在骯臟的稻草上,勾勒出一個令人心悸的、虛無的輪廓。
肩頭。那空袖管根部的布料上,一片暗褐色早已干涸凝固的血跡,像一塊丑陋的烙印,死死釘在那里。
我的目光,如同被凍僵的飛蛾,死死釘在那片空無和那片暗褐之上。
祠堂里村民痛苦的呻吟,老道士在門口與村長低啞絕望的爭執(zhí),空氣中濃得化不開的甜膩腐臭…所有的聲音、氣味、景象,都在這一刻被無形的力量抽離、扭曲、拉遠。
眼前只剩下那片空蕩的袖管,那片暗褐的血跡。
還有…金瞳視野中,那團微弱的白色光暈左肩位置,被粘稠血線死死纏繞穿刺、劇烈顫抖、不斷被撕裂吞噬的慘烈景象!
不是幻覺…不是!
那強行催動金瞳、被血色煉獄反噬、七竅流血時看到的…師傅魂魄被撕扯吞噬的景象…是真的!
這條手臂…這條消失的左臂…它的“消失”,就發(fā)生在那一刻!就在我的眼前!在那血色地獄的注視之下!
一股足以凍結(jié)骨髓的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竄上天靈蓋,將我全身的血液都凍成了冰渣!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冰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跳動,隨即又瘋狂地、毫無規(guī)律地擂動起來,撞擊著脆弱的胸腔,發(fā)出沉悶的、瀕死般的回響!
“嗬…嗬…”
師傅的喘息聲將我從這凍結(jié)靈魂的驚駭中猛地扯回現(xiàn)實。他枯槁的身體還在我的壓制下劇烈地顫抖、掙扎!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祠堂門口,燃燒著近乎瘋狂的火焰!嘴角涌出的暗紅血沫染紅了蒼白的下頜,觸目驚心!
“師…師傅!”我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哭腔和恐懼,“您別動!求您了!別動??!”我死死按住他枯瘦如柴、卻又爆發(fā)出驚人蠻力的肩膀,不敢去看那空蕩的左袖,更不敢去想那袖管根部暗褐血跡所代表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
就在這時,門口那壓抑的爭執(zhí)聲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尖利!
“——那東西又來了!就在后山!就在亂葬崗!”是村長那徹底絕望、如同厲鬼哭嚎般的嘶吼,“昨夜的守夜人…他們的…他們的尸首…在…在村口井臺邊…被…被啃得…只剩下…骨頭了!骨頭都是黑的!冒著黑氣??!”
轟!
如同驚雷在耳邊炸響!我全身的汗毛瞬間倒豎!
亂葬崗!啃剩下的黑骨!
老道士驚恐的勸阻聲被徹底淹沒。
而稻草上,被死死按住的師傅張玄通,在聽到“亂葬崗”和“黑骨”的瞬間,身體猛地一僵!隨即爆發(fā)出一股更加恐怖的力量!他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野獸瀕死的嘶鳴,那只唯一完好的右手,枯瘦的手指如同鐵鉤,竟硬生生摳進了我按住他肩膀的手臂皮肉里!指甲深陷,帶來鉆心的刺痛!
“呃…噗!”一口更大的、帶著細小黑色碎塊的暗紅血塊,從他口中狂噴而出!濺了我滿臉滿身!那血腥味混合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陰寒死氣,瞬間沖入鼻腔!
他的身體劇烈地痙攣著,眼白上翻,瞳孔急劇收縮,那燃燒的瘋狂火焰如同被潑上了冰水,迅速黯淡、熄滅,只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令人心悸的空洞和…一種被巨大恐懼攫取的茫然!
“師傅!師傅??!”我魂飛魄散,顧不得手臂的刺痛和臉上的污血,拼命搖晃著他迅速失去意識的身體,“您撐??!撐住?。∷?!還有藥嗎?!”
“沒…沒了!”老道士終于跌跌撞撞地沖了進來,看到師傅再次吐血昏迷、氣息奄奄的樣子,嚇得面無人色,“那…那神丹就一顆??!”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我淹沒。看著師傅灰敗如紙的臉,感受著他微弱到幾乎斷絕的呼吸,還有那空蕩蕩的左袖…巨大的無力感和冰冷的恐懼,幾乎要將我的意志徹底碾碎。
“道…道爺…”村長也哆嗦著跟了進來,看到地上的慘狀,撲通一聲跪倒在污穢的稻草上,老淚縱橫,對著昏迷的師傅和驚惶的我,拼命磕頭,“求求您!求求兩位道爺發(fā)發(fā)慈悲!救救村子吧!那東西…那東西夜里還要來?。∷粤耸匾谷恕乱粋€…下一個就是全村老小了!我們…我們實在是沒辦法了啊!”
他的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發(fā)出沉悶的“砰砰”聲,渾濁的淚水混合著泥土和絕望,糊滿了那張溝壑縱橫的老臉。
祠堂里,那些原本麻木呻吟的村民,似乎也被村長這絕望的哭嚎和“夜里還要來”的恐怖話語刺激到了,發(fā)出一陣更加凄厲、更加混亂的哭喊和哀嚎,如同瀕死的獸群。
“亂葬崗…亂葬崗…”我失魂落魄地重復(fù)著,目光茫然地掃過這絕望的人間地獄,掃過地上師傅空蕩的袖管和肩頭的血跡,最后,落在了村長那因恐懼而扭曲的臉上,“后山…亂葬崗…到底…到底有什么?”
“是…是尸變!”村長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里充滿了極致的恐懼,聲音嘶啞尖利,“是…是李府!是李家造孽招來的報應(yīng)??!那口井…那口鎖著李家大少奶奶的井…怨氣沖了亂葬崗!那些埋下去沒幾天的…那些染了瘟死的…都…都爬出來了??!”
李府!那口井!李家大少奶奶!
這幾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心上!是我!是我斬了那口井!是我撕開了封印!是我招來了這一切!
“那…那守夜人的尸骨…”我喉嚨發(fā)干,聲音嘶啞,“在…在村口井臺邊?”
“是…是!”村長哆嗦著,指向祠堂門外村口的方向,“就在…就在老槐樹下面那口公用的水井邊上!骨頭…骨頭都是黑的!冒著黑氣!旁邊…旁邊還有…還有…”
“還有什么?!”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還有…一道血痕!”村長的聲音抖得幾乎不成調(diào)子,帶著一種見鬼般的恐懼,“一道…一道從井臺…一直…一直指向…指向李府后院的…暗紅色的血痕!像…像是剛淌出來不久!可…可那井臺邊上…除了黑骨頭…哪…哪還有人?。 ?/p>
嗡——!
大腦一片空白!
血痕!從村口井臺指向李府后院的血痕!
幾天前,李府后院那口怨氣沖天的古井旁,那道從井口一路蜿蜒到李少爺暖閣的暗褐色血痕,瞬間與眼前村長描述的景象重疊!
是它!是那個東西!那個被我斬了卻并未徹底魂飛魄散的惡鬼!它回來了!它順著血痕…回到了李府!回到了那口井!
而亂葬崗的尸變…啃噬守夜人的黑骨…這一切的源頭…都指向那口井!指向那個被我親手“釋放”出來的恐怖存在!
一股混雜著無盡恐懼、滔天悔恨和冰冷殺意的洪流,瞬間沖垮了我所有的遲疑!是我!是我造的孽!是我害了師傅!害了這滿村的人!現(xiàn)在,它還要回來!還要繼續(xù)索命!
“帶我去!”我猛地從地上站了起來,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連自己都感到陌生,“帶我去村口井臺!現(xiàn)在!”
“青巖小道長!你…你要做什么?!”老道士驚恐地抓住我的胳膊,“你傷還沒好!張道長他…”
“看好我?guī)煾担 蔽颐偷厮﹂_他的手,動作因為激動和虛弱而踉蹌了一下,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老道士,“用艾草!用雄黃!圍著他!別讓…別讓任何東西靠近他!” 我的目光下意識地掃過師傅空蕩的左袖,心臟又是一陣抽搐。
“你…你一個人…”老道士看著我布滿血絲、腫脹未消的臉,還有胸前被師傅鮮血和我自己七竅流血染得一片狼藉的道袍,臉上寫滿了恐懼和難以置信。
“帶路!”我沒有回答,只是死死盯住跪在地上的村長,聲音如同淬了冰的刀鋒。
村長被我布滿血絲、如同惡鬼般的眼神嚇得渾身一哆嗦,竟不敢再有絲毫遲疑,連滾爬爬地站起來,“道…道爺…這邊…這邊請…”
祠堂里絕望的哭嚎似乎被按下了暫停鍵,所有還能睜眼的人,都驚恐而茫然地看著我,看著我這個渾身染血、狀若瘋魔的年輕道士,踉蹌著跟在村長身后,沖出了這絕望的牢籠。
祠堂外,空氣依舊粘稠,彌漫著濃烈的甜膩腐臭。天空陰沉得如同鉛塊,壓得人喘不過氣。泥濘的村道上,散落著破敗的家什和那些令人心悸的暗褐色粘稠痕跡。
村長佝僂著背,腳步虛浮地在前面帶路,每一步都帶著巨大的恐懼,不時驚恐地回頭看我一眼,仿佛我比身后那未知的恐怖更讓他害怕。
越靠近村口,那股甜膩腐臭的氣味就越發(fā)濃烈,幾乎化為實質(zhì)的瘴氣,粘稠地附著在每一寸空氣里。同時,一種新的、令人作嘔的氣味混雜了進來——那是肉類被烈火焚燒后又迅速澆滅、混合著濃烈焦糊和油脂腐敗的惡臭!
我的心跳越來越快,呼吸也越來越急促,每一次吸氣都帶著濃烈的惡臭,灼燒著喉嚨和肺部。眼睛的灼痛感再次加劇,視野邊緣開始出現(xiàn)細微的、如同蛛網(wǎng)般閃爍的血色光點。
終于,村口那棵巨大的、早已枯死的老槐樹出現(xiàn)在視野里。虬結(jié)扭曲的枯枝如同無數(shù)伸向天空的鬼爪,在陰沉的天光下投下猙獰的陰影。
槐樹底下,就是那口村人公用的石砌水井。井口不大,井沿上布滿青苔。
而在井臺旁邊…就在那冰冷的、沾滿泥污的石板上…
我的胃猛地一陣痙攣,強烈的嘔吐感直沖喉嚨!
幾具…不,已經(jīng)不能稱之為“尸首”了!
那是幾堆散亂、焦黑、散發(fā)著濃烈惡臭的…骨頭!
骨頭大部分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如同被濃墨浸透般的漆黑!表面布滿細密的裂紋,如同被烈火焚燒過,又像是被強酸腐蝕!一些細小的骨頭,如指骨、肋骨,甚至呈現(xiàn)出扭曲、融化的跡象!骨頭的斷裂處參差不齊,沾滿了粘稠的、黃綠色的、散發(fā)著惡臭的粘液!一些尚未被啃噬干凈的筋腱和皮肉碎塊,粘連在焦黑的骨頭上,同樣呈現(xiàn)出腐敗的暗紫色,爬滿了細小的、正在蠕動的白色蛆蟲!
濃烈的焦糊味、油脂腐敗味、還有那無處不在的甜膩腐臭,就是從這幾堆散亂的黑骨上散發(fā)出來,混合成一股足以熏暈人的地獄氣息!
而在這些散亂、焦黑、散發(fā)著死亡惡臭的骨頭旁邊…
一道刺目的暗紅色痕跡,如同剛剛潑灑上去的濃稠油漆,清晰地印在冰冷的、沾滿泥污的石板上!
那痕跡約莫兩指寬,蜿蜒曲折,如同一條巨大的、流淌著鮮血的蚯蚓!它從井臺邊那幾堆散亂的黑骨旁起始,一路延伸,穿過泥濘的村道,越過倒塌的籬笆,毫不停留地、目標(biāo)明確地…指向了村子深處,李府那高墻大院的方向!
暗紅!新鮮!粘稠!仿佛剛剛才從某個活物體內(nèi)流淌出來!
和我當(dāng)日在李府后院看到的、從古井口一路蜿蜒到李少爺暖閣的暗褐色血痕,何其相似!只是更加刺目!更加…“新鮮”!
是它!真的是它!它回來了!它順著血痕…回到了那口井!
一股冰冷的殺意混合著無邊的恐懼,瞬間攥緊了我的心臟!身體因為激動和虛弱而微微顫抖。
“就…就是這里…”村長哆嗦著,指著那幾堆焦黑散亂的黑骨和那道刺目的暗紅血痕,聲音抖得不成樣子,“道…道爺…您看…這…這…”
我沒有理會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道血痕死死攫住。它像一條通往地獄的引線,一頭連著眼前的慘烈死亡,一頭…通向那口被我“斬”過的怨井!
必須…必須去那里!
就在我強行壓下翻騰的氣血,準(zhǔn)備順著血痕沖向李府時,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見,那幾堆焦黑散亂的黑骨中,似乎…似乎有什么東西在動!
不是蛆蟲!是骨頭本身!
其中一根較為粗大的、像是腿骨的焦黑骨頭,它的一端…那斷裂的、沾滿黃綠粘液和腐敗碎肉的茬口…竟然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
緊接著,另一根散落在旁邊的、同樣焦黑的臂骨,也極其輕微地…抽搐了一下!
仿佛…仿佛有什么無形的力量,在試圖重新“拼湊”起這些早已破碎、被啃噬得不成樣子的殘?。?/p>
一股比看到血痕更加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間竄上我的脊背!
“道…道爺…您…您看…”村長也注意到了這詭異的動靜,嚇得魂飛魄散,聲音都變了調(diào),手指顫抖地指著那幾根微微顫動的焦黑骨頭,“它…它們…它們好像…在…在動?!”
就在這令人頭皮炸裂的瞬間!
“嗬…嗬…嗬…”
一陣低沉、嘶啞、如同破舊風(fēng)箱艱難抽動、卻又飽含著無盡怨毒和貪婪的喘息聲,毫無征兆地,從我身后——那口村口的公用石井深處,幽幽地傳了出來!
那聲音…那聲音…
和幾天前,我在李府后院那口古井深處聽到的、那女鬼的嘶鳴…一模一樣!
冰冷!粘稠!怨毒!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著我的后頸!
我的血液瞬間凍結(jié)!全身的汗毛根根倒豎!猛地轉(zhuǎn)過身!
枯死的老槐樹下,那口不起眼的石井。幽深的井口黑洞洞的,如同通往幽冥的巨口。
而在那濃稠的黑暗深處,毫無征兆地,猛地亮起了兩點猩紅的光芒!
沒有眼白!純粹!怨毒!如同沉淀了千年血淚!正穿透黑暗的阻隔,帶著刻骨的詛咒和貪婪,死死地、牢牢地鎖定了我的雙眼!
“嗬嗬嗬…”
那非男非女、飽含著無盡痛苦與怨毒的低沉笑聲,再次從井底深處響起,如同直接在我靈魂深處回蕩:
“小道士…你的眼睛…真亮啊…”
“找到你了…”
“這一次…你的眼睛…還有那個老道士的魂…都歸我了…”
冰冷的惡意如同億萬根毒針,瞬間刺穿了我的靈魂!那來自井底的恐怖注視,帶著比上次更加狂暴、更加貪婪的吸力,仿佛要將我的魂魄連同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一起拖入那無邊的黑暗深淵!
“呃啊——!”
頭顱深處再次傳來那熟悉的、撕裂般的劇痛!眉心祖竅那點金芒如同被引爆的炸藥,不受控制地、狂暴地想要掙脫束縛!
不!不能在這里!不能看!
師傅那句破碎的嘶吼瞬間在腦中炸響:“別…看…你看到的…未必是定數(shù)!”
我猛地咬破舌尖!劇痛和濃烈的血腥味強行刺激著瀕臨崩潰的神經(jīng)!用盡全身的意志力,狠狠壓制住眉心那點狂暴的金芒!猛地低下頭,死死閉上了布滿血絲、灼痛難忍的雙眼!
不能看!不能被它拉進去!
“跑??!”我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對著旁邊早已嚇傻的村長發(fā)出一聲嘶啞的咆哮!然后,不再理會那井底怨毒的注視和身后散亂黑骨詭異的顫動,憑著記憶和對那道暗紅血痕方向的感知,如同離弦之箭,朝著李府的方向,朝著那口怨井的源頭,發(fā)足狂奔!
身后,村長的慘叫聲和井底那更加怨毒、更加瘋狂的嘶鳴,如同追命的鬼嚎,緊緊追來!
“眼睛…給我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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