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蘭因
1
蕭飛燼近來始終心神不寧,他本該親自操持舜華的生辰宴,但此時竟也顧不得了。
他將賓客名單丟給宿淮,自己騎了馬,往宣德侯府走去。
他箭傷初愈,涼風刮過,灌在心口處,似覺有些漏風。
“侯爺,您怎么這時候回來了?”老田見到他,有些訝異。
蕭飛燼未曾理會,徑直往侯府內院走去,“我回來找些東西,很快就走,你不必管我?!?/p>
侯府路徑他全都深諳于心,也不必旁人帶路,腳下生風,到了主屋前。
深秋,草木枯黃,碧空如洗,干枯的枝條上歇著一只老鴉,它見有人來,不滿地叫了兩聲,扇動翅膀撲騰起來,帶落幾片金黃的銀杏葉。
蕭飛燼在門前頓住腳步。
青磚紅瓦,屋檐下干干凈凈,連紅木大門上的金銅把手都干干凈凈,沒有一絲灰塵。
父母喪事過后,蕭飛燼就將主屋原樣封存,不許任何人進去,他也再沒來過這里。
他心里一陣恍惚。
就好像這只是年少時候,他從外習武歸來,一個尋常的午后。
他推開院門。
里面落葉已積了厚厚一層。
他心有所感一般,走上前去。
老田跟在他身后:“侯爺要找什么,老奴幫您?!?/p>
“父親書房里的東西,有人動過嗎?”
一把鎖落在門上,蕭飛燼試著推了推,簌簌落下許多灰塵。
“沒有。您要開門,我去回老夫人一聲,給您拿鑰匙來。”
“不必了?!?/p>
他一腳踹開了門,灰塵撲面而來,他顧不得旁的,抬腳而入,熟練地向左拐入父親的書房。
書案上還擺放著蕭權未處理的書信與公文,蕭飛燼一目十行,在故紙堆中翻找著想要的那個答案。
老田有些不安,“侯爺,您究竟在找什么?”
蕭飛燼沒有回答。
他翻過書案,沒有找到,又轉過身去翻查背后的書柜,他知道,父親做事嚴謹,與人來往的書信往往分類封存。
他找到機關,扣下,兩側書柜分開,讓出中間的密室來。
蕭飛燼愈發(fā)焦急,將整齊的密室翻了個底朝天。
最終,他停了下來。
終于看到了他一直在找的那幾個字——
一沓厚厚的信被紅繩捆扎嚴實,最上面一封的中央,分明寫著:敬呈,明成皇后。
蕭飛燼顫抖著手,拆開了紅繩。
2
無邊無際的黑暗里,只能聽見滴嗒滴嗒的水聲。
葉無極已不知自己被關在這里多久了。
他從前是簽了死契給葉家的奴仆,老大人恩賞,放了他的身契,還賜了他葉姓,拿他當同胞兄弟一般對待。
故而他也念恩,跟著葉家人一起流放多年。
前兩年由林氏做主,讓葉諧認了他做干爹,他已算是正經的葉家人了。
前些時日臨安傳來圣旨,說將軍從邊境歸來了,洗清了葉家冤屈,還復了將軍的名位,又給夫人加了誥命恩賞。
全家都很高興,他也高興。
回京城時,他隨著三公子的車駕,綴在隊伍末端。
車夫都是臨時雇來的,他們的馬車漸漸掉了隊。
葉諧這些年養(yǎng)成了膽小懦弱的性子,一看掉了隊,落在深山老林里,他急得團團轉,拉著葉無極的袖子:“干爹,這可怎么辦?。俊?/p>
葉無極嘴里安慰著他,“不怕不怕?!?/p>
但他心里也是慌的,還沒等他反應過來,林子里躥出幾十個穿著朝廷官服的捕快來,對著他喝罵道:“葉無極是么?還不下車束手就擒。”
來人不容反駁,將他與三公子一棒子敲昏,再醒來時,就已經在這了。
他膽戰(zhàn)心驚地問獄卒,“不是說官家復了我們將軍的名位,這才接我們回臨安的嗎?”
有聲音從黑暗中傳來:“是嗎?你們將軍瞞著官家做過什么事,你們不清楚嗎?”
葉無極一下子心虛,他跪下來,“大人,冤枉啊,我們將軍對官家忠心耿耿,何曾有過欺瞞?!?/p>
外面的聲音只是嗤笑:“是嗎?效忠官家或許是真的,但效忠哪個官家呢?”
葉無極一怔。
難道說——
“先帝薨逝,十四皇子登基,尊舜華帝姬為福榮長公主,掌國家大政。長公主要清查明成皇后當年舊事,你們葉家,豈能脫得了干系!葉憑欄犯的罪,足可以滿門抄斬了!”
葉無極被唬得“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大人,我們將軍都是奉先帝之命行事啊。長公主再要為母討還公道,也不能不顧先帝的名聲吧?!?/p>
嗤笑聲傳來:“膽敢污蔑先帝,好大的膽子啊。”
“小人豈敢。小人所說,句句屬實啊?!?/p>
“句句屬實?那就從實招來。若有半句虛言,定不饒你?!?/p>
“是,是。”
葉無極想了想,往事繁雜,他一時不知該從何講起。
3
幾十年前,在南朝都城還是汴京時,葉家門楣遠比此時煊赫。
葉家先祖曾是開國大將,此后雖一脈單傳,但代代英勇,名將如云,葉家可謂護國柱石。
不幸的是,正因葉家人英勇無匹,少有活過四十的男丁,大戰(zhàn)之后,往往只剩孤兒寡母支撐門楣。
到葉無羈這代,他有心想要避免門庭寥落,故廣納姬妾,試圖為葉家開枝散葉,但最終也只得一兒一女。
他最終放棄,準備好好教導獨子時,卻不出意外地戰(zhàn)死沙場了。
葉憑欄作為獨苗,從小自然得到萬千寵愛,被葉老夫人捧在手掌心里,生怕他磕著碰著。
刀啊劍啊的,自有家學淵源,到了年紀就會了,小時候不必那么用功,后勁兒足呢。
習武不過一盞茶的功夫,烏泱泱的丫鬟婆子就圍了上來,又是擦汗又是喂茶。
葉老夫人更不必說,手上多了條小口子,她都心疼得不得了:“乖孫,今兒累了吧,不練了,祖母給你備了鱸魚生膾,歇歇再練?!?/p>
遇到這種學生,武學師傅也為難,但他拿錢辦事,只要束脩豐厚,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每日在葉府坐夠說好的時辰就走。
葉瀟瀟長到六歲時,陪在哥哥身邊,看他習武。
葉憑欄是學兩招,點個卯就走,但她卻對那些刀劍拳腳十分感興趣。
她掙扎著從奶娘懷抱里出來,伸手去拿弓箭。
開始她只是拿木弓箭,射著玩罷了,武學師傅閑著也是閑著,也就指點了她兩句。
誰知一天下來,她竟無師自通地射中靶心,而且準頭越來越好,師傅也漸漸鄭重起來,叫她跟著兄長一起習武。
葉老夫人也沒當回事,她覺得女孩兒嘛,玩玩罷了,還真能學得會是怎樣。
一只羊也是趕,兩只羊也是放,也就同意了。
這一學,就是七年。
葉瀟瀟練會了十八般武器,但她最喜歡,使得最得心應手的,是一柄剔骨刀。
是最初那位花師傅傳給她的。
花師傅年輕時是鏢師,武藝卓絕,尤其是一手剔骨術,出神入化,能輕松剝離人皮人骨,是殺人越貨的一把好手,年輕時候在江湖上都是有名的。
娶妻生子后他不再干那刀尖舔血的營生,來教葉憑欄習武,束脩很高,于是他攢了些銀兩,在葉府的街角開了間肉鋪。
這間肉鋪里有葉瀟瀟少時所有美好的回憶。
她和花映一起跟著花師傅學剔骨術,盡得其真?zhèn)?,那把跟了花師傅半輩子的剔骨刀,也送給了葉瀟瀟。
花映還酸溜溜地說過反話:“我看你更像我爹的女兒?!?/p>
葉瀟瀟毫不在意地攬過花映,“我們倆是姐妹,你爹不就是我爹,分什么彼此。”
她性子這樣野,又整日混跡在市井當中,自是讓葉老夫人頭痛不已。
她也曾想過下死手管教,但葉瀟瀟聰明絕頂,滿府侍衛(wèi)都拿她不住,防衛(wèi)再嚴密,她也總能找到空子翻墻鉆出去。
葉老夫人沒辦法,只能隨她去了,想著給她定下人家就好了。
但葉瀟瀟的野心,顯然不止于此。
4
十五歲的葉瀟瀟手挽銀槍,騎在馬背上,英姿勃發(fā)。
那時她覺得天下之大,無處不可去,無處不臣服于她腳下。
北齊揮師南下之時,她甚至感到了興奮,她渴望走上戰(zhàn)場保家衛(wèi)國,已經很久了。
她去募兵處報名,卻被告知不收女子。
她欲據(jù)理力爭:“女子如何!家國罹難,人人都愿效忠朝廷,報國之心豈有男女之分?”
但募兵處的人沒耐性聽她這番話,將她趕了出去。
祖母得知此事更是勃然大怒:“哪有女子投軍去的?軍營里的女人是做什么的你知道嗎?自甘下賤!”
葉瀟瀟不服,“祖母,你也是女子,為何嘴上卻要時時攻訐女子?我入軍營自是為將,我從小習武練劍,不比任何人差,為何不能從軍?”
“省省力氣吧。你嫁人要緊。”
葉老夫人只丟下這一句話,吩咐人將她的房門鎖了。
但葉瀟瀟自有法子。
入夜之后,葉憑欄悄悄撬開了她的房門,將她放了出來。
他嘴上還在嘟囔,“祖母要是知道,每回都是我放你出去的,非打死我不可?!?/p>
“你是祖母的心頭肉,你嚎兩聲也就罷了,祖母哪里舍得打死你?!?/p>
葉瀟瀟撿起早就收拾好的包袱,要拉著葉憑欄一起去投軍,“哥哥,我們一起去吧,去建功立業(yè),也好光宗耀祖?!?/p>
葉憑欄卻連連擺手。
“不可不可,祖母母親年紀都大了,我若走了,誰來護著她們呢?戰(zhàn)場危險,若刀劍不長眼,我回不來,祖母可不得傷心死了——”
葉憑欄避開她的眼神,“瀟瀟,不是誰都像你那么勇敢的?!?/p>
葉瀟瀟失望地轉身,“罷了。你不去,我自己去?!?/p>
“瀟瀟?!比~憑欄卻叫住她。
他手忙腳亂地將身上穿戴的金絲軟甲卸下來,還帶著體溫,放到她手中。
“瀟瀟,哥哥,哥哥是個沒用的人,你,你好好照顧自己。要活著回來?!?/p>
她眼神復雜地看了葉憑欄一眼后,翻身上馬,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5
葉無極說到此處,忽覺對面盤問他的人呼吸一滯。
她像是強忍著,在竭力保持平靜,“你扯謊不是。誰不知道,神威將軍葉憑欄曾為官家打下南朝半壁江山,怎么聽你所言,他倒純然像個草包?!?/p>
葉無極幾聲嘆息,“假的,假的。那都是假的?!?/p>
“你的意思是,葉瀟瀟,就是李瀟?!?/p>
“是?!?/p>
這一聲應答,像是耗盡了葉無極全部的力氣。
黑暗之中,褚紹瀾側過頭看了舜華一眼,眼淚從她兩頰滾落,她還無知無覺,緊咬嘴唇,試圖克制住悲傷和憤怒。
他替她問出口:“若真如你所說,葉瀟瀟就是李瀟,那么她征戰(zhàn)多年,手握兵權,自有大批擁躉者,后來這名頭,又是怎么到了葉憑欄頭上的呢?”
“清官難斷家務事啊。大人您難道不懂嗎?”
葉無極再次嘆了口氣。
他回想起那年,汴京城破,葉家追隨著南朝大軍一路逃難,家底丟了不少,家丁也是死的死,傷的傷,底蘊大傷。
最麻煩的倒不是財物,而是葉憑欄面皮細嫩,被敵兵一眼盯上,葉家的馬車被攔下,葉家人全成了北齊俘虜。
做俘虜?shù)娜兆訕O苦,日日被鞭笞著采石,頂著烈日灼燒,沒幾個月,葉憑欄就被折騰得只剩皮包骨頭。
但天命還是眷顧著他的,在他幾乎要被折磨而死時,南朝的一名將軍帶人攻下了這座城,褚巍棄城而逃,俘虜四散逃命。
他在葉無極的護佑下,跌跌撞撞地從軍營里逃了出來,忽然又掙開葉無極的手,沒頭沒腦地一頭闖進人群。
百姓正在為打了勝仗的神威將軍歡呼,葉憑欄追著將軍的馬,葉無極追著他。
葉無極聽到他大喊:“瀟瀟!瀟瀟!我是哥哥?。 ?/p>
那騎在高頭駿馬上,手挽銀槍的白衣將軍颯然回頭,果真是一張與葉憑欄相似的臉。
葉家人那時方知,葉瀟瀟化名李瀟投軍,屢得軍功,近來新得聊城,大挫北齊威風,被官家封為神威將軍。
神威將軍那時座下有十幾個副將,個個用兵如神。
后來最出名的那位,未滿四十便勒馬封侯,甚至得了與李瀟同級的封號:神武將軍——
蕭權。
6
蕭飛燼草草翻閱過父親留存下的那些信件,呼吸愈發(fā)急促。
他如何也想不到,明成皇后竟是李瀟,更想不到,父親還曾是她座下副將。
他猛然起身,沖出去要找舜華。
這些事兒,他不能瞞著她。
他剛跨出密室,院門卻猛然合上,白老夫人緩緩地走了出來。
“祖母!我有急事,你不能攔著我。”
白老夫人卻不為所動,“我知道你要去干什么,才要攔著你。”
“祖母,你一直都知道?”蕭飛燼難以置信。
“我只知道,官家該讓我知道的事情?!卑桌戏蛉瞬⒉徽婊卮鹚膯栴}。
“阿燼,有些事,你該爛在心里就要爛在心里。莫不是這么多年過去,你忘了當初為何對舜華那么好了么。難道不是因為你知道,你搶了她的一切,很愧疚嗎?
“舜華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她能容忍你欺騙她這么多年嗎,她還能讓你留在她身邊嗎?”
蕭飛燼下意識地反駁,“我沒有,我沒有想要欺騙舜華?!?/p>
白老夫人淡淡笑起,“你不想,但你已經騙了這么多年。難道你忘了,當年她剖了你心愛的汗血馬駒,那個夜晚,你爹對你說了什么,才讓你決心不再追究。甚至后來一直偏她幫她——”
蕭飛燼想起了那個晚上。
一向溫和寬容的父親嚴肅地要求他起誓:“你要答應阿爹,永遠不能傷害舜華帝姬?!?/p>
但他卻不服氣,“憑什么,我又不欠她的。”
“你欠她的。”父親斬釘截鐵地答道,“不止你欠她的,我們蕭家都欠她的?!?/p>
回想起往事,蕭飛燼臉上的血色一點一點褪得干干凈凈。
“想起來了嗎?”白老夫人語氣平淡,“舜華一直以為,你待她好,是因為她好,她知道你是心懷愧疚才對她多有忍讓包容嗎?
“李瀟是怎么從神威將軍變成深宮殘疾婦人,葉家人清楚,官家也清楚,你父親更清楚。
“如果她知道,當年的事情,你父親也是幫兇,她還肯與你在一起嗎?你們不是說好了,永不相欺,永遠赤忱相待嗎?”
蕭飛燼啞然。
“阿燼,你難道不怕舜華離開你嗎?”
白老夫人最后一問,擊潰了蕭飛燼的心防。
他喃喃地問,“難道,我要就這么,將舜華一輩子蒙在鼓里嗎?”
“不是我們要瞞著舜華,那些事情,讓她知道了又有什么好處呢?!卑桌戏蛉税矒崴?,“難道你想讓舜華痛苦嗎?”
他當然不想。
“那就不要說。”
不要說。
就這樣,把她蒙在鼓里,幸福一生。
7
謝康云第一次見她,是在他們的新婚之夜。
她是新后,洞房需行合巹之禮,挑開蓋頭的那一瞬間,有些出乎意料,他所見到的并非一張美人面孔。
她眉毛濃黑鋒利,低垂著丹鳳眼,巴掌大的臉,線條棱角分明,無形之中拒人于千里之外,不言不語地坐在喜帳之中,毫無諂媚,十分沉靜。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不笑不動,靜靜地望著他。
謝康云有一霎時的震動。
他從來沒有在旁的女人臉上看到過這樣一雙寂滅的眼睛,像是什么都曾經存在過,又什么都被毀滅掉了,矗立在那里,只是為了等著人去探究。
他的心神都被這雙眼睛吸進去了。
葉瀟瀟那時沒有注意他,她以為,自己不過是一個擺設而已。
歷城之戰(zhàn),她的戰(zhàn)馬發(fā)了狂,將她從馬背上摔了下來,哪怕花映反應極快,將她救下,她的腿,到底也是傷了。
大戰(zhàn)在即,主將卻傷了,南朝軍不免人心惶惶。
葉瀟瀟試圖強行站起,“只不過是腿傷了而已,將我扶去馬上,我照樣,照樣能為南朝,為官家打下江山?!?/p>
但事不遂人愿,她的腿毫無知覺,馭馬之術再嫻熟,也不過是無水之舟,無米之炊。
她崩潰至極,卻不能沉溺其中。
副將們一個一個地前來問詢她的情況,若非花映鐵腕,幾乎就要被他們闖入營帳中來。
一籌莫展之際,葉憑欄披上她的戰(zhàn)甲,替她上了戰(zhàn)場。
主將奇跡般地站起,士氣大振,此戰(zhàn)大捷。
事后,葉憑欄囁嚅著,“瀟瀟,我,我只是不希望南朝輸。我不是要故意頂了你的位置?!?/p>
葉瀟瀟還能說什么呢。
她望著自己一雙如死蛇般的雙腿,苦笑著搖了搖頭。
此戰(zhàn)之后,葉憑欄順理成章地成了李瀟,他替她迎接榮光到來。
母親將她接回葉府,“瀟瀟,你與你兄長,誰頂這軍功,都無妨的。都是我們葉家的驕傲。”
她只默然不語。
母親在她背后嘆息,“這孩子,越長大,這脾氣倒是越古怪了?!?/p>
祖母拍了拍母親,“她腿傷了,讓著她些吧。”
她本以為此生就到此為止了,直到宮中忽然頒下旨意:葉氏有女,賢淑貞德,可入主中宮,母儀天下。
她成了皇后。
葉憑欄歉疚地對她說:“哥哥知道,哥哥占了你的。所以哥哥替你向官家求了這道旨意。你有了好歸宿,哥哥才安心。”
葉瀟瀟沉默后道謝。
皇后也好,什么也好,都無所謂。
她已經什么都不關心了。
8
她以為謝康云娶她,只是將她作為安撫將士的一個吉祥符號。
她沒想到的是,謝康云竟會費盡心思地討她歡心。
那時的謝康云,是風華最盛的年紀。
他愛穿青色的衣裳,衣角繡翠竹,戴玉冠,每日來見她時,總是笑盈盈的,不像個帝王,更像個不諳世事的世家公子。
葉瀟瀟想,他該是很會討女子喜歡的那種人。
他會吹笛。
會站在春夜里給她吹一晚上的笛子。
他會畫畫。
會給她畫惟妙惟肖的肖像畫。
但她心似鐵,從來不為所動。
她不喜歡聽笛子,覺得很吵。
她也不喜歡謝康云給她畫的像,她皺著眉頭,苦大仇恨的,畫出來哪里好看。
謝康云每日竭力地想要哄她開心,順她的意,但她永遠冷冷地截斷他的話頭,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多謝官家恩賞?!?/p>
他像是也挫敗了,消失在她身旁多日。
謝天謝地,終于讓她清靜了。
但她沒想到的是,謝康云再出現(xiàn)在她面前時,攜了一副玉杖。
她有些驚詫地望著他。
謝康云誠摯地道:“瀟瀟,也許我真是一個很笨的人,我不知該怎樣讓你開心起來。但我想,或許你會想要自己站起來。這是我自己畫的圖紙,又自己打磨的,第一次做,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心意——”
他沒有說謊,他那雙本該畫畫的手上滿是血痂與豁口劃痕。
他將她弄糊涂了,她不明白,但她感覺到自己一顆冰封的心像是在極速化開,數(shù)年的冰原忽然被春風吹開。
“為什么,要為我做這些呢?明明,我已是一個無用之人?!?/p>
“瀟瀟,你怎會是無用之人呢?我一直知道,是我高攀了你?!?/p>
他帝王之尊,卻虔誠地跪在她身前,將一顆真心,全然地捧在掌心,渴望她能看一眼。
他說,“瀟瀟,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是想讓你開心起來。”
葉瀟瀟就是那一霎時心動的。
9
她在入宮的第二年秋日懷孕。
孩子降生時并不順利,她幾乎受盡折磨,一日一夜后,才誕下女兒。
她看著花映抱過來的孩子,那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兒。
她一瞬間想好了她的名字。
“叫她舜華吧?!?/p>
舜,圣王典范,德治之源。
華,盛世氣象,繁茂不竭。
她對女兒的期望很高。
謝康云滿眼是淚地攬住她,無有不依。
他吻她的額頭,“瀟瀟,你辛苦了。我向你發(fā)誓,往后,我只會有你一人。我的皇位,也只會傳給我們的孩子。”
她那時當真覺得,上天總算待她不薄。
雖然不得不離開戰(zhàn)場,但卻讓她遇到了謝康云。
他待她這樣好。
他們還有了舜華。
她還沉浸在幸福的美夢里。
直到薛芳英避開人,冷不丁地走入她的內室。
“葉瀟瀟,你當你很幸福嗎?”
薛芳英居高臨下,竟用一種近似憐憫的目光看著她,“我們的存在,都不過是為那一個人的皇權霸業(yè)。他只愛自己。你我,只不過是他皇位下的枯骨罷了?!?/p>
葉瀟瀟不喜歡被人用這樣的目光看著,她感到不舒服。
但她也不想對薛芳英惡語相向,她只禮貌道:“我知道了。請你出去罷。”
“葉瀟瀟,你不屬于這個宮廷,滾吧,滾回中原,那里才是你的天地?!?/p>
她咬牙切齒里,帶著三分懇切與哀求。
葉瀟瀟聽完一切真相,近乎木然不動。
她不知自己該不該動,她下一步又該去哪,做什么。
她只是徒勞地坐著。
再回過神來時,已是傍晚,殿外響起腳步聲。
“怎么不點燈呢?”
謝康云清越的聲音響起,下一瞬,他已經走到她面前,如往常一般蹲下身來,唇角帶著笑,仰面看她。
語氣一如既往地溫柔,“晚膳想吃什么?我叫人給你燉了茯苓雞湯,出來喝一碗好不好?”
他怎么能這樣。
葉瀟瀟恍惚地想著。
他怎么能在親自下令毀了她的雙腿,剝奪她一切軍功和榮耀之后,這么云淡風輕地對她好呢。
這么溫柔地跟她說話,這么輕飄飄地問她,晚膳她想吃什么。
她看見他的眼神忽然凝重起來,他好像在叫她,但她聽不到,直到他用力地撲上來抱住她:“瀟瀟,你怎么了?誰對你說了什么?”
葉瀟瀟奮力地推開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淚流滿面。
她凝視著謝康云,她想從他眼里讀出被冤枉的疑惑,可是沒有,他眼里只有震驚,被戳穿后的震驚。
還有心虛。
他在躲避她的眼神。
她一霎時確認了一切。
她流著淚問他,“謝康云,是真的嗎?”
他反倒鎮(zhèn)靜了下來,甚至反問她:“是誰告訴你的?薛氏嗎?”
“你只需要回答我,是不是真的?!?/p>
他側過身,并未看她,聲音很縹緲:“瀟瀟。真假與否,都不重要。薛氏的話,你聽一聽就好。她要被我送出宮去,薛家往后再不能享天家富貴,她嫉妒你罷了?!?/p>
“嫉妒——我?”
她笑出聲來。
“當然。女子之妒心,是很可怕的?!?/p>
謝康云轉回過身來,再次在她面前蹲下,用他那一雙眼睛,葉瀟瀟曾經癡醉的眼睛,對她說:“畢竟,瀟瀟。我是真的愛你。
“我向你發(fā)過誓,這輩子我只會有你一個女人。我的皇位,只會傳給我和你的孩子。我在做,不是嗎?”
“可你毀了我的一切!”
“你的一切是我!”謝康云陡然暴戾。
“做我的皇后,做整個南朝最尊貴的女人不好嗎?錦衣玉食萬人之上,這難道不比你在刀尖上舔血的日子來得容易?
“我是讓葉憑欄頂了你的軍功,可我賠給了你皇后之位,你葉家的尊榮,我也不曾虧欠一分,瀟瀟,平心而論,我不欠你的?!?/p>
謝康云重復一遍,像是在確認自己的信念,“瀟瀟,我不欠你的?!?/p>
10
她悲哀地看著他,只是嘲諷地笑,她緩慢地站起身來,謝康云驚詫不定地看著她,他無法預料她接下來要干什么——
他甚至防備著,他怕她動手殺他。
但她只是輕輕跪了下來,連聲音都很輕:“罪婦葉氏,不念皇恩,忝居后位,罪婦自請離宮,愿官家成全?!?/p>
“離宮?”
這卻像是比殺了他還難受,“瀟瀟,你就那么不愿意待在我身邊嗎?”
他亦哭著,跪在她身前,扶住她的肩膀,奢求她再看自己一眼,“瀟瀟,以前的事,我們都忘了好不好,我們還有一個女兒啊。舜華還那么小,你要去哪啊?”
她聽著他的哭聲,聽著他一遍遍叫她的名字。
他在她面前跪著,哭著,求著。
葉瀟瀟緩緩地睜開眼睛,看著這個男人,忽然覺得很可笑。
“謝康云。”她的聲音很輕,輕得令人嘆息,“你不覺得你很殘忍嗎?”
謝康云愣了愣。
“瀟瀟,我只是——”
“你只是害怕。”她平靜地替他說完。
他懼怕她在軍中的威望,他懼怕她的驍勇善戰(zhàn),他忌憚她功高震主。
“如果我是一個男人,你也許會絞盡腦汁地算計,給我羅列罪名,但至少最后,我得到了你作為對手的尊重。你沒想到,我竟然是個女人。那你就什么都不用做了,你只需要娶我?!?/p>
她唇角扯出笑。
“你是不是還慶幸過,還好我是個女人呢?!?/p>
她既要將話攤開來講,謝康云也不再裝了,他坦然承認,“是。所以瀟瀟,我們之間,何必走到這一步呢。你若是我的臣子,早晚一日我是要卸磨殺驢的。
“可你是我的妻子,你為我打下江山,這江山盛景,你我共享,有何不可嗎?往后我們的孩子會繼承皇位,有何不可?我的手段是卑鄙了些,但成大事者,不都是不擇手段的嗎,我有什么錯呢?”
“當真是共享嗎?”
剔骨刀抵在謝康云心口處,她流淚的眼睛明亮。
“我是神威將軍時,人人都只稱贊我神兵詭謀,戰(zhàn)無不勝,可當我仰仗著家里功勞進宮時,人人都只道我運氣甚好,有好兄長替我浴血奮戰(zhàn),我只需坐享潑天富貴。
“可實際上呢!”
她大聲質問道:“這是我應得的。我不必靠任何人,我也能得到這一切!我為什么還要將自己賣給你!”
“瀟瀟,我明白了,你是此生,不會再原諒我了?!?/p>
謝康云像是下了什么決定一樣,忽然握住了她剔骨刀的刀刃,剔骨刀削鐵如泥,他用力握下,手掌心鮮血淋漓。
葉瀟瀟一驚,下意識地想要收回,“你做什么?你瘋了嗎?”
刀刃卻被謝康云死死握住,他用力往他心口處扎進去,力道之大,葉瀟瀟也無法抗衡。
刀尖扎進血肉,殷紅的血淌出來,污了謝康云月白的衣裳顏色。
他嘴唇蒼白,吐字艱難,卻帶著解脫:“我是個卑劣的人。我從小受夠凌辱歧視,我只想要權力。所以我不擇手段地去得到,傷害任何人都不要緊,我至今不認為我做錯了什么。唯一做錯的,大概是我不該對你,動真情。
“事情已經做下了,我也挽回不了。瀟瀟,你讓我怎么辦呢——
“你這么傷心,我也不好受。”
她忽然讀不懂他,她不明白他為什么還會傷心,該傷心的不是她嗎?
“瀟瀟,要真是那么難原諒我,你就殺了我吧。殺了我,我們都解脫了。”
他再一次用力,讓剔骨刀更深地捅進血肉里。
葉瀟瀟真想殺了他啊。
她真想啊。
可她竟然下不去手。
秦祿海在殿外,察覺到事態(tài)不對,帶著金鱗衛(wèi)沖了進來,將二人分開。
金鱗衛(wèi)將葉瀟瀟團團圍住,劍尖直抵她咽喉,但她太累了,她甚至沒有站起來的力氣了。
她閉上眼,想就這樣解脫。
“不要傷她!”
謝康云厲喝道,他胸口血流汩汩,卻仍強撐著,對秦祿海下令道:“這是圣旨,沒有朕的旨意,任何人都不能傷害皇后!”
他說完這句話,便倒下了。
官家重傷,宮里亂作一團。
沒有人來得及管葉瀟瀟,她在一個深夜,牽著馬,悄然出宮了。
11
葉瀟瀟有意隱瞞行蹤,誰都尋不到她。
謝康云肉見可見地暴躁起來,只能等一個時機。
隨著秋風一日緊似一日,天涼了下來,北齊人再次來犯。
這次神威將軍卻不似從前英勇,節(jié)節(jié)敗退,好不容易收回的中原十城,眼看丟了大半。
八百里加急的戰(zhàn)報一封接一封,送至謝康云的案頭。
但他卻壓著,遲遲不做回應。
滿朝文武都不知道他到底在等什么。
只有謝康云自己知道。
當?shù)谝环鈶?zhàn)勝的捷報傳回時,他知道,時機到了。
謝康云喬裝改扮,連夜出宮,星夜兼程地到了聊城。
聊城雖是最前線,但并無雞鳴狗盜趁火打劫之事,反倒是同心協(xié)力,凝聚在一處,雖緊張,但并不混亂。
只一眼,謝康云就知道,她在這里,她一定在這里。
只有她才這樣令人信服。
守城將領見此時有人從臨安方向而來,警惕問道:“何人來此?”
謝康云出示手中的龍紋金牌,一路暢通無阻地到了中軍大營。
他闖入主將營,果見葉瀟瀟。
一別三月不見,她又瘦了。
她見到謝康云,眼中并無波瀾,只是道:“官家不該來此。”
謝康云不管不顧地上前,握住她手腕就要往外走,“跟我回臨安?!?/p>
她站在原地不動,掙開他的禁錮,“官家,君臣有別?!?/p>
營帳中旁的將領聽得謝康云身份,驚詫著跪了一地。
謝康云強做鎮(zhèn)定,“都出去?!?/p>
眾人魚貫而出,營帳掀開,冷風吹進來,謝康云冷靜了些,他收起臉上的驚怒,“瀟瀟,你現(xiàn)在跟朕回去,朕就什么都不同你計較了?!?/p>
“恐怕不行。”葉瀟瀟直言,“如今葉家軍聽我號令,北齊兵臨城下,軍情緊急,還望官家以大局為重?!?/p>
謝康云眼中神色晦暗不明,“此次褚巍御駕親征,聊城,他勢在必得。這一戰(zhàn),你必輸無疑。何必將敗仗名聲攬在自己身上。瀟瀟,同我回京吧。”
葉瀟瀟冷笑,“此戰(zhàn)尚未開始,官家何故先降了?褚巍再如何驍勇,我也從他手下奪回過十城,我從前能贏他,現(xiàn)在,我依然會贏他?!?/p>
“靠什么贏他?靠你這些日子排演的螳型陣嗎?”
“你怎么會知道?”葉瀟瀟霎時意識到什么,“葉憑欄,我明明已經將他關起來了?!?/p>
“瀟瀟,你要相信。我能坐穩(wěn)這個皇位,總還是有些本事的。沒有葉憑欄,也還有旁人?!?/p>
他說,“正因為我知道你的底牌是什么,我才斷言,你贏不了。
“現(xiàn)在,你隨我回宮,將戰(zhàn)敗之事全都推到葉憑欄身上,既不損你賢后名聲,也報了你斷腿之仇,兩全其美,不好嗎?”
謝康云朝她逼近一步,“瀟瀟,你是聰明人,你知道要怎么選的,你哪怕恨我,想要報仇,你也總得留著你這條命在吧?”
也許是他實在太過篤定她會輸,讓她忽然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測,那個猜測一點點地肯定起來,她越想,越是肯定。
葉瀟瀟冷眼看著他,心里感到巨大的荒唐與悲涼。
她退一步。
“謝康云,你實在卑鄙?!?/p>
“卑鄙就卑鄙吧?!敝x康云仍望著她,“能將你留在身邊一輩子就好?!?/p>
她笑,她從來磊落英氣,少有笑得這樣嫵媚嬌嬈的時候。
她反問他:“官家,您當真想將我留在身邊一輩子嗎?”
“當然。”
“不。也許您會留一個無權無勢,母家敗落的人在身邊,但你不會留下一個知道你所有秘密的人的。無論這個人是誰。”
謝康云瞧著她,不確定她是否已經看破了他的打算。
葉瀟瀟微笑,“你與北齊,做生意了吧?”
他不承認也不否認。
“我怎么能忘了呢,先帝雖死,但明瑞太子還活在這世上,他活著,你就不算名正言順。褚巍幫你殺人,你將中原十城拱手送予他。十城百姓的生死與你何干,南朝的疆土與你何干?!?/p>
她笑得眼角有淚,“我怎么能忘了呢,你從始至終要保的,只有你的皇位。”
他沒想到,她竟然真的猜出來了。
“那么官家,您現(xiàn)在,還要我待在你身邊嗎?帶我回去,我可不保證我能閉緊嘴巴。”
謝康云默然無語。
“您知道,什么人最可靠的。還是讓我留在這里,留在此處,死透了,您才能安心啊?!?/p>
謝康云站起身來,“你何必說破。我沒想過要你去死。”
日光西斜,一點一點的光暈垂落,葉瀟瀟背對著他,影子拖得很長。
她說:“你可以狼心狗肺,我卻不能。哪怕必死無疑,我也不會臨陣脫逃,背棄信重我的百姓,或許,戰(zhàn)死沙場就是我的宿命。”
“可惜了。”
謝康云嘆惋一聲,從營帳離去。
12
那一日,葉瀟瀟站在城墻上,靜默著看著夕陽一點點地落下,十城被籠罩在夜幕之中。
花映走上前來,輕輕將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葉瀟瀟問她:“我這一生,是不是很失敗。”
她的聲音遙遠到像是聽不清。
“我葉瀟瀟自負聰明,從前以為天下之大,無一處是我的牢籠。就算天要囚困女子,我也能把天捅破了。
“可到頭來發(fā)現(xiàn),我竟然,一直活在騙局里。
“我一刀一劍拼出來的軍功,被我母親和兄長聯(lián)手算計而去。
“我以為兩心相許的愛人,是騙我最深的罪魁禍首。
“我以為英明神武的君王,是賣國為己的竊賊?!?/p>
她仰頭,自嘲地笑起,“臨到頭,我竟然什么都沒有,我什么也不能給我的女兒留下?!?/p>
葉瀟瀟越說,聲音越小,她低著頭,手肘撐在城墻上,整個人幾乎要蜷成一團。
花映滿眼痛惜地望著她,哪怕在她得知謝康云與葉憑欄聯(lián)手算計她時,她也不曾絕望成這樣。
她是對自己曾以性命效忠的朝廷失望了。
“花映。你說,我是不是好蠢。我怎么能蠢成這樣。”
壓抑的哭聲像是散在風里。
“不是的——”花映說,“這不是你的錯?!?/p>
葉瀟瀟顯然聽不進去,她默默地淌著淚。
花映將她的身子扳正,逼著她看著自己,“葉瀟瀟,如果你的宿命是做一個保家衛(wèi)國,戰(zhàn)死沙場的將軍。那么我的宿命就是替你將你的女兒養(yǎng)大。”
她忽然停止了哭泣,怔怔地看著她。
花映凝視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地向她發(fā)誓:“我會替你將你的女兒養(yǎng)大,我希望她長大以后,成為像你這樣的人?!?/p>
“像我這樣的人——”
她猶疑地念著。
“對啊。像你這樣的人?!?/p>
花映流著淚的臉上,扯開一個笑容,“葉瀟瀟,你怎么能將自己說得一無是處呢。至少,你會希望,你的女兒成為你,而不是成為她父親那樣的人吧。像你,才是家國之幸,才是黎民之幸?!?/p>
葉瀟瀟被她這番話振作了心神。
她的眼神再一次堅定了起來。
她從腰際解下那把跟隨她多年的剔骨刀,放到花映手中。
“那我便將舜華托付給你了。你不必告訴她有關我的一切,她有她的人生,她不必承擔我的一切。如果我希望你替我教會她什么,大概只有一件事——
“學會保護自己?!?/p>
不要像她娘一樣,被人吸血敲髓。
——
謝舜華不知不覺已淚流滿面。
那把剔骨刀,靜靜地躺在她手心。
當初花娘子將這把刀給她時,并未多言,她這么多年留在身邊,也習慣了,只當是一個念想。
她從未想過,這是母親留給她的。
她不是沒有怪過母親,為何什么都沒有留給她,要讓她一遍又一遍地在旁人的記憶里拼湊起母親的模樣。
為什么不陪她長大。
自有記憶開始,這把刀就一直陪著她,這么多年,陪著她經過顛沛流離,從南朝到北齊,又從北齊一路殺回來。
原來母親一直都在,她從未離開過她。
“你還好嗎?”
褚紹瀾站在離她不遠不近的地方,關切但又不失分寸地問道。
謝舜華實際上很感謝他此刻的疏離。
她不想被任何人看到如此狼狽的時刻。
褚紹瀾顯然知道她的要強,默契地一句話都沒多問。
謝舜華接過從身后遞來的絲帕,擦干眼淚,卻忽然嗅到一絲不對。
這帕子上沾了女兒香。
顯然不可能是褚紹瀾的。
那是誰遞給她的?
謝舜華轉過頭,對上一雙剪水秋瞳,她身著白衣,烏發(fā)朱唇,肌膚勝雪,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這個地窖當中,說不清到底是鬼魅還是神明。
她問她:“四妹妹,你很傷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