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曦跪在丹霞宗山門外的石階上，額頭抵著滾燙的青石板，掌心被粗糙的石面磨出細密的血痕。
山風(fēng)卷著松濤掠過，帶著修仙者特有的、清冽的靈氣——那是她追逐了整整十二年的東西。
“凡俗丫頭，還不走？”守門的煉氣弟子不耐煩地踢了踢她腳邊的包袱，“李執(zhí)事說了，你天生無靈根，連引氣入體的門都摸不到，留在這里也是浪費糧食?！?/p>
包袱里裹著她全部家當：一套洗得發(fā)白的粗布衣裳，半塊啃剩的麥餅，還有從黑風(fēng)嶺死人堆里扒出來的、那本缺了頁的《引氣訣》。
云曦抬起頭，曬得黝黑的臉上，一雙眼睛亮得驚人，像淬了山間晨露的石子：“弟子能引氣。”
“呵，無靈根引氣？”另一個守門弟子嗤笑出聲，手里的法劍在陽光下晃出刺目的光，“我們丹霞宗收過雜靈根、偽靈根，就是沒聽過無靈根能修仙的。你當靈根是地里的蘿卜，想長就長？”
他們說的是實話。
十二年前，云曦還是青石鎮(zhèn)那個吃不飽飯的孤女，跟著武館師父練些粗淺的拳腳功夫。直到一次山洪暴發(fā)，她為了搶回武館唯一的藥箱，被卷進下游的漩渦，醒來時卻發(fā)現(xiàn)，自己能隱約“看見”空氣中流動的、像螢火蟲似的光點——后來她才知道，那叫靈氣。
武館師父說她是走火入魔，鎮(zhèn)上的神婆說她是中了邪。只有她自己清楚，那些光點會跟著她的呼吸鉆進身體，暖融融的，能讓她斷了的肋骨好得更快，能讓她在黑風(fēng)嶺的雪夜里熬過三天三夜。
她花了十年，把武館那本《基礎(chǔ)拳經(jīng)》練得倒背如流，肉身硬得能撞開半扇木門。又花了兩年，揣著半塊麥餅，從青石鎮(zhèn)一路走到丹霞宗，磨破了七雙草鞋，腳踝上的凍瘡爛了又好，好 了又爛。
只因路過的行腳商人說，丹霞宗收徒門檻低，或許……或許會給她一個機會。
“讓她進來?！?/p>
清越的聲音從山門內(nèi)傳來，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兩個守門弟子立刻收了聲，躬身行禮。
云曦抬頭，看見一個穿月白道袍的女子站在石階頂端，發(fā)間簪著一支玉簪，周身靈氣縈繞，像籠罩著一層薄霧——那是筑基修士的氣派。
是李執(zhí)事。昨天她就是被這位女修測出“無靈根”，趕下了測靈臺。
李執(zhí)事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平靜無波：“你說你能引氣？”
云曦用力點頭，指尖攥得發(fā)白：“是?！?/p>
“那便試試?！崩顖?zhí)事抬手，一枚晶瑩的玉簡落在云曦面前，“這是《丹霞引氣訣》的入門篇，半個時辰內(nèi)，若你能讓玉簡亮起來，我便收你做外門弟子?！?/p>
外門弟子，在丹霞宗里是最末等的存在，干最累的活，領(lǐng)最少的月例，甚至未必能摸到真正的修仙法門。可對云曦來說，這已是天塹般的機會。
她顫抖著手撿起玉簡，冰涼的觸感順著指尖傳來。周圍的議論聲、守門弟子的嗤笑、山風(fēng)的呼嘯，在她耳中漸漸淡去。她閉上眼睛，腦海里浮現(xiàn)出黑風(fēng)嶺的月夜——那時她被妖獸追得跌落懸崖，肋骨斷了三根，正是靠著呼吸間那點微弱的暖意，才沒死在那場大雪里。
吸氣，要慢，要深，像吞咽滾燙的米粥。
呼氣，要穩(wěn)，要勻，像攥住沙里的金子。
一遍，兩遍……丹田處那點熟悉的暖流慢慢升起，順著血脈游走，最后匯聚到指尖，輕輕觸上玉簡。
一炷香過去，玉簡毫無動靜。
“我說什么來著，凡俗就是凡俗……”
“無靈根還想逆天？癡人說夢?！?/p>
譏笑聲像針一樣扎進耳朵。云曦額上滲出冷汗，后背的衣衫已被浸濕。她能感覺到那股暖意就在指尖打轉(zhuǎn)，可無論怎么用力，都差了最后一絲。
難道……真的不行？
她想起青石鎮(zhèn)漏雨的破屋，想起武館師父臨終前塞給她的半塊麥餅，想起黑風(fēng)嶺雪地里那只舔過她凍僵手指的野狗……
不，不能停。
她猛地咬破舌尖，劇痛讓混沌的意識一清。那股暖意陡然變得熾烈，像被點燃的枯草，順著手臂暴漲——
“嗡！”
一聲輕鳴，原本黯淡的玉簡突然亮起一層微弱的白光，像將熄未熄的燭火。
雖然微弱，卻真實存在。
周圍的議論聲戛然而止。
李執(zhí)事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恢復(fù)平靜：“嗯，合格了。”她轉(zhuǎn)身朝山門內(nèi)走去，聲音遠遠傳來，“去找外門管事領(lǐng)身份牌，從明天起，負責清洗丹房的藥罐?！?/p>
云曦僵在原地，看著那抹月白的身影消失在門后，突然捂住臉，肩膀控制不住地顫抖。
不是哭。
是笑。
十二年了，從那個在泥地里掙扎的孤女，到此刻站在仙門石階上的外門弟子。
她終于，踏上了這條路。
哪怕腳下的石板依舊滾燙，哪怕前路注定布滿荊棘，哪怕所有人都覺得她是個笑話。
云曦握緊拳頭，掌心的血痕印在冰冷的玉簡上，像一朵倔強的、迎著風(fēng)的花。
修仙，飛升。
她要去看看，那九重天之上，究竟是什么模樣。
外門弟子的住處比云曦想象的還要簡陋。
一排低矮的土坯房，擠著二十多個和她一樣的外門弟子，空氣中彌漫著汗水、藥草和劣質(zhì)熏香混合的古怪氣味。云曦分到的是最靠里的一個角落，只有一張缺了腿的木板床，和墻角堆著的半捆干柴。
“新來的？”隔壁鋪位一個圓臉少年探過頭，露出一口白牙，“我叫王胖，你呢？”
“云曦?！彼寻し旁诖舶迳希M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
“云曦？”王胖咂咂嘴，“這名字好聽。不過你也夠倒霉的，被分到李執(zhí)事手下，還安排去丹房洗藥罐——那活兒，比去后山砍柴還累?！?/p>
云曦的心沉了沉：“很麻煩？”
“豈止麻煩?！蓖跖謮旱吐曇?，指了指西邊的方向，“丹房是內(nèi)門弟子的地盤，那些師兄師姐眼睛長在頭頂上，稍有不慎就挨罵。而且藥罐里的藥渣帶著藥性，洗多了手上會起疹子，我去年就去過一次，癢了半個月！”
他說著，還夸張地搓了搓手。
云曦默然點頭，將那枚《丹霞引氣訣》玉簡小心地貼身藏好。麻煩也好，辛苦也罷，至少她有了留在丹霞宗的理由。
第二日天未亮，云曦就拿著外門管事給的木牌，趕到了丹房后山的清洗處。
十幾個半人高的粗陶藥罐并排擺在石臺上，罐壁上結(jié)著黑褐色的藥垢，散發(fā)著刺鼻的苦澀氣味。旁邊一個負責監(jiān)工的內(nèi)門弟子抱著胳膊站在樹蔭下，見她來了，只抬了抬下巴：“天黑前洗完，洗不干凈，今天的月例就扣了?！?/p>
“是?！痹脐貞?yīng)道，拿起旁邊的絲瓜瓤和皂角粉，蹲下身開始擦洗。
藥垢堅硬得像石頭，她得先用熱水泡半個時辰，再用絲瓜瓤使勁蹭，手指很快就被磨得通紅。王胖說的沒錯，那些殘留的藥性順著毛孔鉆進皮膚，沒多久，手背就泛起了細密的紅疹，又癢又疼。
她不敢停，只是偶爾停下，用袖子飛快地擦把汗，目光卻忍不住瞟向不遠處的丹房。
那座青磚砌成的屋子始終冒著白色的霧氣，隱約能聞到濃郁的藥香，那是靈氣與藥材結(jié)合的味道。偶爾有穿著內(nèi)門服飾的弟子進出，他們腰間掛著儲物袋，步履輕快，周身靈氣流動比守門弟子更甚——那是煉氣中后期的修為。
云曦深吸一口氣，將羨慕壓在心底，轉(zhuǎn)而握緊了絲瓜瓤。
擦洗的間隙，她就偷偷運轉(zhuǎn)《丹霞引氣訣》。和昨天不同，丹房周圍的靈氣明顯更濃郁，雖然她吸收的速度慢得像蝸牛，但那股暖意確實在丹田聚得越來越穩(wěn)。
“喂，新來的，動作快點！”監(jiān)工的內(nèi)門弟子不耐煩地呵斥，“磨磨蹭蹭的，耽誤了師兄煉丹，有你好果子吃！”
云曦連忙加快速度，指尖的疼痛幾乎麻木。
傍晚時分，最后一個藥罐終于洗干凈，露出陶土原本的米白色。云曦直起身時，腰像斷了一樣疼，手背的紅疹已經(jīng)連成一片，又腫又癢。
她拿著木牌去領(lǐng)今日的酬勞：十文錢，還有一小塊下品靈石的邊角料——那邊角料小得像指甲蓋，靈氣稀薄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但對云曦來說，已是天大的恩賜。
回到土坯房時，王胖正坐在床沿啃辟谷丹，見她回來，遞過來半塊：“喏，剛領(lǐng)的，你肯定沒吃過吧？”
云曦搖搖頭：“我這里有麥餅?！?/p>
“傻丫頭，修仙者誰還吃凡俗糧食？”王胖把辟谷丹塞進她手里，“這玩意兒頂餓，還能補點靈氣，雖然少得可憐……對了，你今天引氣怎么樣了？”
云曦握緊那半塊辟谷丹，丹藥入口微澀，卻有一股微弱的靈氣順著喉嚨滑下。她低頭看著手背上的紅疹，輕聲道：“好像……比昨天順了點?！?/p>
王胖眼睛一亮：“真的？那你可得加油！咱們外門弟子，只有引氣三層以上，才有資格去聽外門長老講道?！?/p>
云曦點點頭，心里卻比誰都清楚，這條路對她來說有多難。別的弟子引氣入體只需三月，她卻可能要三年，甚至更久。
夜里，土坯房里的人漸漸睡去，鼾聲此起彼伏。云曦悄悄挪到房外的老槐樹下，借著月光拿出那枚指甲蓋大的靈石邊角料。
她按照《丹霞引氣訣》的圖譜，指尖輕輕按在靈石上，一點點汲取那稀薄的靈氣。月光灑在她身上，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手背上的紅疹在夜色中泛著淡淡的紅，像落在雪地里的血珠。
突然，一陣極輕的腳步聲傳來。
云曦立刻屏住呼吸，將靈石藏進袖中，警惕地望去。
月光下，一個穿灰布衫的少女站在不遠處，手里抱著一捆柴，正偷偷往丹房的方向看。那少女身形瘦弱，面色蠟黃，正是白天和她一起洗藥罐的另一個外門弟子，名叫阿翠。
云曦見過她，總是低著頭，一句話也不說，洗藥罐時卻比誰都快。
只見阿翠左右看了看，飛快地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小的紙包，塞進丹房后墻的磚縫里，又迅速抱起柴，腳步匆匆地離開了。
云曦皺了皺眉，沒有聲張。她知道，外門弟子的日子不好過，誰都有自己的秘密。
她重新閉上眼睛，繼續(xù)運轉(zhuǎn)功法。
丹田處的暖意越來越清晰，像一捧微弱的火苗，雖然渺小，卻執(zhí)拗地燃燒著。
云曦想起李執(zhí)事昨天的眼神，想起守門弟子的嗤笑，想起青石鎮(zhèn)那些說她“中邪”的街坊。
她輕輕撫摸著胸口那本殘缺的《引氣訣》，指尖劃過粗糙的紙頁。
沒關(guān)系，慢一點也沒關(guān)系。
只要能往前走，哪怕像蝸牛一樣爬，她也一定要爬到終點。
夜色漸深，老槐樹的葉子沙沙作響，像是在為這個無靈根的丫頭，唱一支無人知曉的歌。
接下來的日子，云曦成了丹房清洗處最沉默的影子。
天不亮就來，天黑透才走，手背上的紅疹消了又起，結(jié)了層薄繭，倒也漸漸耐住了藥渣的侵蝕。她不與其他外門弟子閑聊，省下的時間都用來揣摩引氣訣，哪怕只有片刻空閑，指尖也會無意識地捻動，模擬吸收靈氣的軌跡。
那枚指甲蓋大的靈石邊角料，她用了整整三天才吸盡靈氣，丹田的暖意終于凝實了些許，像是揣了顆溫熱的石子。王胖說她這進度“慢得像烏龜爬”，但云曦自己知道，這已是鴻蒙道體在拼命追趕的結(jié)果——無靈根的身體就像漏底的水桶，吸收的靈氣總要漏掉大半，她必須比別人付出十倍、百倍的努力，才能勉強留住一星半點。
這日午后，云曦剛洗完一批藥罐，正蹲在溪邊洗手，忽聽丹房方向傳來一陣喧嘩。
“搜！給我仔細搜！竟敢在丹房附近私藏禁藥，反了天了！”
是內(nèi)門弟子的怒喝。云曦抬頭望去，只見七八個穿內(nèi)門服飾的弟子正圍著丹房搜查，為首的是個高瘦青年，面色陰鷙，正是丹房管事的親傳弟子，趙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