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在精致的燈罩里搖曳,將室內(nèi)人影拉得忽長忽短。海棠、茉莉和瑞香三個丫頭悄悄交換著眼神,彼此都能看到對方眼底的不安與困惑。
四奶奶路夢舟這突如其來的問話,像塊石頭投入死水,激起層層漣漪。
她們猜不透這位新主子的心思,只覺得空氣都凝滯了幾分。最終,還是膽子稍大的海棠,深吸一口氣,聲音壓得極低,幾乎要融進燭光的陰影里:
“回四奶奶的話,四爺小時候的奶娘……是出了點意外,很早就被打發(fā)走了。這位胡媽媽,”她飛快地瞥了一眼旁邊,“是三太太覺得她人老實、靠得住,后來才派到聽濤居來伺候四爺日常起居的?!?/p>
胡媽媽一聽,腰桿立刻挺得筆直,下巴微抬,臉上那份得意幾乎要溢出來,連帶著鬢角那朵新掐的絨花都在微微顫動?!袄吓m說不是四爺?shù)哪棠?,?/p>
她拔高了點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親昵,“可四爺也是我一手照料大的!從穿衣吃飯到讀書習(xí)字,哪樣少得了老奴操心?這份情誼,比起奶娘來,那也是一點不差……”
路夢舟嘴角無聲地向上勾起一個極冷的弧度,像冰面裂開一道細縫。不是奶娘?那更好辦了!
她指尖輕輕拂過光滑的紫檀桌面,聲音不高,卻像淬了冰的針,精準地刺向胡媽媽:“哦?聽胡媽媽這意思,是除了沒生養(yǎng)四爺、沒給四爺喂過奶,四爺能有如今的出息,全是托了胡媽媽您的福了?這侯府上下,倒成了您胡媽媽一人撐起來的功勞簿了?”
這話如同寒冬臘月兜頭澆下的一盆冰水,海棠幾個嚇得渾身一激靈,恨不得立刻縮進墻縫里消失。
胡媽媽大約是酒勁徹底沖昏了頭,竟沒聽出那字字句句里的殺機,反而誤以為路夢舟在肯定她的功勞!她強壓著得意,假惺惺地擺手:“哎喲,奶奶這話可折煞老奴了!四爺能有今天,那是老天爺賞飯吃,天生的文曲星下凡……”
“住口!”路夢舟猛地一拍桌面,“啪”的一聲脆響震得桌上杯碟嗡嗡作響,也徹底擊碎了胡媽媽最后一絲僥幸!
她厲聲呵斥,目光如兩道寒光凜冽的利刃:“你這刁奴!說出這等大逆不道之言,究竟安的什么心?你把四爺置于何地?又把老侯爺、老夫人,還有老爺、太太這些長輩嘔心瀝血的養(yǎng)育之恩置于何地?!”
她站起身,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胡媽媽,每一個字都像沉重的冰雹砸下:“四爺縱然是天縱奇才,那也是府里長輩們耗盡心血、延請名師、日夜教誨、精心栽培出來的!到了你這惡仆嘴里,倒成了你一個人的功勞了?我倒要問問,你一個簽了身契的下人,哪來的臉面在這里大放厥詞,邀功請賞?你們?nèi)依闲。缘拇┑挠玫模囊粯硬皇强恐罡亩鞯浠蠲??在府里能得幾分體面,那也是主子們心善賞的!你不思感恩圖報也就罷了,竟把太太對你的信任,當成你在外頭招搖撞騙、耀武揚威的本錢?還敢在侯府面前表功?!”
路夢舟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沒有侯府,能有你今天?你伺候四爺,難道太太和侯府沒按時給你發(fā)月錢?沒給你飯吃?沒給你衣穿?照看好主子本就是你的本分!做得好是應(yīng)該,做不好就該重罰!什么時候把分內(nèi)的事做好了,也成了天大的功勞?
難不成這諾大的侯府,還找不出第二個能頂替你的媽媽來?四爺念你是老人,給你幾分體面,你就是這么回報四爺和太太的信任的?像你這種不知天高地厚、只會拿分內(nèi)事來要挾主子、妄自尊大的惡仆,留著何用?我這就去回稟四爺和太太!我們這聽濤居,可容不下你這號忘恩負義、滿心算計的刁奴!”
這番話字字如刀,句句誅心,帶著雷霆萬鈞之勢傾瀉而下。胡媽媽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干二凈,酒意被這兜頭的冰水徹底澆醒,冷汗“唰”地一下浸透了里衣,順著鬢角往下淌。
她再糊涂也徹底明白了,這事若是真捅到太太面前,自己不死也得脫層皮,全家都得跟著遭殃!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雙腿一軟,“撲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地,膝蓋砸在青磚地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
她涕淚橫流,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奶奶!我的好奶奶!老奴知錯了!是老奴豬油蒙了心,仗著伺候了四爺幾年,就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誰了!老奴該死!老奴該死??!”
她一邊哭嚎,一邊左右開弓,“啪啪啪”地狠狠抽打自己的臉頰,下手極重,幾下就紅腫起來,在搖曳的燭光下顯得格外狼狽。
路夢舟冷眼瞧著地上那個涕淚糊了一臉、渾身抖如篩糠的身影,心知這可憐相里起碼摻了七分假。不過,她今日立威的目的已然達到,就是要狠狠敲打這些不安分的下人,倒也沒打算真把人逼上絕路。
她故意沉默著,端起茶盞,慢條斯理地用杯蓋撇著浮沫。整個院子死寂一片,只剩下胡媽媽壓抑的抽泣和窗外風吹樹葉的沙沙聲,所有伺候的下人都屏住了呼吸,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空氣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鉛塊。
過了仿佛一個世紀那么久,路夢舟才放下茶盞,瓷器輕碰的脆響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她終于慢悠悠地開口,聲音恢復(fù)了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余威:“罷了!看在你伺候四爺多年,沒有功勞也有點苦勞的份上。這次就先記下,給你個改過自新的機會。往后給我老老實實當差,收起那些不該有的心思!若是再敢出什么幺蛾子,或者辦砸了差事,那就新賬舊賬一起算!到時候,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
胡媽媽如蒙大赦,只覺得后背的衣服已經(jīng)濕透,黏膩地貼在皮膚上。剛才那股趾高氣揚、鼻孔朝天的勁頭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虛脫。
她連滾帶爬地膝行幾步,從腰間哆哆嗦嗦地解下象征后院管事權(quán)力的銅鑰匙和對牌,雙手捧著,恭恭敬敬地高舉過頭頂,遞到路夢舟面前,姿態(tài)卑微到了塵埃里。路夢舟看也不看她,只對身旁侍立的丁香使了個眼色。丁香立刻上前,面無表情地接過了鑰匙和對牌。
路夢舟這才瞥了胡媽媽一眼,追問道:“就這些?庫房的賬冊呢?”
胡媽媽趕緊伏低身子,額頭幾乎要碰到地面,聲音帶著哭腔后的沙?。骸盎啬棠?,聽濤居的庫房和賬冊都在前院管著呢,由大滿管事親自負責。老奴……老奴只管著后院這十幾號人的月錢發(fā)放,還有屋子里的擺設(shè)打掃、添置些日常用度。那些貴重擺設(shè)器物的冊子也在前院收著,每年年底,前院的大滿管事會帶人照著冊子清點一遍,老奴……老奴只是從旁協(xié)助?!?/p>
路夢舟聽完,簡直要氣笑了。敢情這胡媽媽鬧了半天,手里就管著后院這十幾號人的工錢發(fā)放,盯著人打掃衛(wèi)生,再就是領(lǐng)領(lǐng)賞錢、采買點零碎?
就這么點芝麻綠豆大的權(quán)力,也敢在她這新進門的奶奶面前擺出一副主事人的架勢,鼻孔朝天?不知道的,還以為整個聽濤居都是她說了算呢!
剛才那通疾言厲色的發(fā)作,簡直是高射炮打蚊子——白費力氣了!她心里忍不住嘀咕:楚知易啊楚知易,不愧是將來要做一品大官的人,心思真是深不見底,掌控欲也強得嚇人。
這聽濤居的核心,庫房、賬冊、貴重物品,說到底還是牢牢握在他自己手里,由他的心腹大滿管著。
說什么把后院交給她管?管什么?管發(fā)工錢?當個財務(wù)中轉(zhuǎn)站?每個月從侯府大賬房領(lǐng)了錢,再轉(zhuǎn)手發(fā)給下人?這種跑腿的活兒,隨便指個識字的丫頭不就辦了?這不是明擺著糊弄人,拿個虛名頭搪塞她嗎?
一股被輕視的郁悶感剛涌上心頭,路夢舟忽然又樂了。錢不少拿,事兒還這么少?這不就是前世打工仔夢寐以求的“神仙工作”嗎!看來是剛穿越過來,還沒從“奮斗逼”的心態(tài)里調(diào)整過來,差點被那點可笑的事業(yè)心給帶偏了!
她趕緊在心里默念三遍真言:我是咸魚!我要躺平!等著當一品誥命夫人享清福!成功地把那點蠢蠢欲動的“上進心”給摁死在了萌芽狀態(tài)。
俗話說新官上任三把火,她這剛進門,已經(jīng)燒了兩把——收拾了鬧事的婆子,敲打了不安分的下人,夠可以了,超額完成任務(wù)!該躺下歇歇,享受勝利果實了。她揮揮手,帶著幾分慵懶:“行了,都下去吧,該干什么干什么去?!?/p>
等胡媽媽如蒙大赦、連滾帶爬地退下,其他下人也都屏息凝神、悄無聲息地退出了正房,路夢舟立刻像換了個人。她臉上的冷厲瞬間褪去,眉眼彎彎,腳步輕快地像只歸巢的雀鳥,三步并作兩步就歡快地鉆進了里屋。
撲到那張堆滿了各色錦盒、綢緞包裹的見面禮的桌子前,她兩眼放光,像發(fā)現(xiàn)了寶藏。一件件摸過去,愛不釋手——溫潤細膩的羊脂玉鐲,光華內(nèi)斂;金絲累嵌寶石的釵環(huán),璀璨奪目;還有那觸手生涼的上好蘇繡料子……
她忍不住拿起一只精巧的赤金點翠簪子,對著燈光欣賞,時不時還拿起來在臉頰上蹭蹭,親兩口,心里美得直冒泡,早把什么刁奴、什么權(quán)力拋到了九霄云外。
前院,祠堂。燭火通明,香煙繚繞,列祖列宗的牌位在肅穆的光線下顯得格外莊重。楚知易提筆,飽蘸濃墨,在族譜自己名字“楚知易”的旁邊,鄭重地、一筆一劃地寫下了“路氏夢舟”三個娟秀的小楷。
墨跡未干,在燭光下泛著幽深的光澤。他看著并排的兩個名字,一時有些出神。指尖無意識地拂過那新添的墨痕,冰涼的觸感。
這個名字的主人,這個他幾乎算是“搶”來的妻子,未來漫長的歲月里,她將與他捆綁在一起,榮辱與共,生死相依……這念頭讓他心頭涌起一絲難以言喻的復(fù)雜。
老侯爺楚洪林站在一旁,看著孫子略顯凝重的側(cè)臉,布滿皺紋的手輕輕拍了拍他挺直的肩背,語重心長,聲音帶著歲月的滄桑:“成了家,就是大人了。
往后,好好過日子吧?!蹦窃捓铮衅谠S,也有不易察覺的嘆息。
楚知易默默地點了點頭,將筆擱回筆架,動作沉穩(wěn)。祠堂里只剩下燭火燃燒的輕微噼啪聲。
從祠堂出來,沿著抄手游廊往聽濤居走,夜色已深,廊下掛著的燈籠在晚風中輕輕搖晃,在地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
他的心腹大滿無聲無息地出現(xiàn)在他身側(cè)半步之后,垂著手,將后院發(fā)生的一切,從胡媽媽的醉態(tài)到路夢舟如何發(fā)威,再到胡媽媽如何狼狽認錯交權(quán),事無巨細,清晰而冷靜地低聲稟報了一遍。
楚知易腳步未停,只是眉梢?guī)撞豢刹斓匚⑽恿艘幌拢股谏w了他眼底一閃而過的異樣光芒?!八哪棠獭媸沁@么說的?”他的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情緒。
大滿恭敬地點頭:“是,四爺。一字不差?!彼宰魍nD,謹慎地補充道,“四奶奶今日這番動靜,雷霆手段,恐怕……瞞不過府里其他人的眼睛,二房三房那邊,估計很快就會知道。”
楚知易的腳步在廊下頓住,側(cè)過臉,廊燈的光映照著他半邊俊朗的輪廓,嘴角緩緩勾起一絲意味深長的、帶著冷意的弧度:“瞞?為什么要瞞?”
他聲音低沉,帶著一絲玩味,“不僅不用瞞著,誰要是好奇來打聽,你就大大方方地告訴他們!再找兩個……嗯,‘熱心腸’、嘴上沒把門的,在府里各處,好好替你們四奶奶宣揚宣揚她的威風!務(wù)必讓所有人都知道,聽濤居的新奶奶,是個眼里揉不得沙子、能鎮(zhèn)得住場面的主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