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銀質(zhì)餐刀在我指尖停頓了一瞬,刀刃上倒映出水晶吊燈過分璀璨的光芒,也映出我此刻臉上近乎刻板的平靜笑容。今天是第三年,我和傅承硯這場名為婚姻的契約,走到了它白紙黑字約定的終點。餐桌上鋪著嶄新的雪白亞麻桌布,上面擺放著我耗費整個下午精心準(zhǔn)備的晚餐:昂貴的和牛牛排煎得恰到好處,邊緣泛著誘人的焦褐色;勃艮第紅酒在醒酒器里沉淀出醉人的寶石紅光澤;甚至那束嬌艷欲滴的紅玫瑰,花瓣上還凝著細小的水珠。一切都完美得像個諷刺劇的布景。
墻壁上那座價值連城的古董座鐘,沉重地敲響了第七下。七點整。傅承硯的時間觀念,精準(zhǔn)得像他制定的商業(yè)合同條款。
門廳傳來熟悉的、沉穩(wěn)有力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皮鞋踩在光潔如鏡的大理石地面上,發(fā)出規(guī)律而冰冷的回響。每一次落步,都像踩在我的心尖上。我挺直脊背,試圖將嘴角的弧度再往上彎一點,盡管指尖已經(jīng)冰涼。
他出現(xiàn)在餐廳門口。身形一如既往的挺拔,剪裁完美的黑色高定西裝勾勒出寬肩窄腰的冷硬線條。那張曾讓無數(shù)名媛趨之若鶩的臉上,沒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一種習(xí)以為常的疏離。他的目光掃過桌面,掠過牛排、紅酒、玫瑰,最后落在我臉上,如同掠過一份需要他簽字的普通文件,沒有一絲波瀾。
他拉開我對面的椅子坐下,動作流暢而優(yōu)雅,帶著一種掌控全局的漠然。昂貴的古龍水氣息隨著他的動作彌散開,冷冽,遙遠。他沒有碰餐具,甚至沒有看一眼那瓶為他醒好的紅酒。餐廳里只剩下古董鐘指針走動時細微的“咔噠”聲,以及窗外驟然變得急促密集的雨點敲打玻璃的噼啪聲。這場醞釀了一下午的暴雨,終于傾盆而下,將落地窗外的世界沖刷成一片模糊晃動的光影牢籠。
沉默像粘稠的墨汁,在華麗的空間里無聲蔓延,幾乎令人窒息。
“蘇晚?!彼K于開口,聲音低沉,平穩(wěn),毫無情緒起伏,像在陳述一個既成事實。
我的心猛地一沉,預(yù)感到的鈍痛感瞬間攫住了胸口。
他從西裝內(nèi)袋里取出一份薄薄的文件。紙張嶄新挺括,在暖色調(diào)的燈光下卻泛著冰冷的白。他手腕一抬,那份文件便輕飄飄地滑過桌面,精準(zhǔn)地停在我的餐盤旁邊,蓋住了那塊精心烹飪的牛排,也蓋住了我所有徒勞的努力。文件頂端,加粗的黑體字冷酷地刺入眼簾——離婚協(xié)議書。
“簽了它?!彼恼Z氣沒有半分商榷的余地,目光落在我的眼睛上,帶著一種審視,或者說是等待塵埃落定的平靜?!八魈旎貒?。”
“她”。兩個字,輕飄飄的,卻像淬了劇毒的冰錐,精準(zhǔn)無比地貫穿了我搖搖欲墜的最后一絲妄想。那個他藏在心尖上、連名字都吝于提及的“白月光”。三年了,我像個盡職盡責(zé)的演員,扮演著傅太太這個角色,努力融入他的世界,打理他的生活,試圖在這冰冷的契約里,捂出一丁點屬于“家”的溫度。我以為時間多少能改變點什么,哪怕只是習(xí)慣性的依賴。原來,都只是我的一廂情愿。自始至終,我存在的意義,不過是替另一個女人,占住這個位置,虛位以待。
喉嚨像是被滾燙的砂礫堵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痛。我死死地盯著那份協(xié)議,視線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餐刀冰冷的觸感透過指尖蔓延全身,我用盡全力才沒讓它脫手掉落。桌上的紅酒在杯子里微微晃動,映著我此刻慘白失魂的臉。
窗外的雨聲更大了,如同密集的鼓點,敲打在心上。
沒有質(zhì)問,沒有哭鬧。傅承硯的世界里,眼淚和哀求是最廉價的廢品。我所有的力氣,都用來維持此刻僅存的一點體面。我慢慢地、極其緩慢地伸出手,指尖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觸碰到那份紙張。很涼。我把它拿了起來,紙張很輕,卻又重得幾乎讓我無法承受。我甚至沒有翻開看里面那些早已由他頂級律師團隊擬定好的、對我而言毫無意義的條款。
我站起身,椅子腿與大理石地面摩擦,發(fā)出刺耳的“嘎吱”聲,打破了餐廳里令人窒息的死寂。我繞過餐桌,腳步有些虛浮,像一個提線木偶。經(jīng)過他身邊時,他身上那股冷冽的氣息瞬間將我包圍,我?guī)缀跄芨惺艿剿对谖覀?cè)臉的目光,銳利,探究,或許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訝異于我的平靜?
我沒有停留,也沒有看他一眼。
客廳通往花園的巨大落地玻璃門緊閉著,外面是狂暴的雨幕,漆黑一片。我徑直走了過去,手指摸索到冰冷的金屬把手,用力一擰一推。
“砰!”
狂風(fēng)裹挾著冰冷的、帶著土腥味的雨水,瞬間劈頭蓋臉地砸了進來,狠狠抽打在我臉上、身上。單薄的居家絲裙瞬間濕透,緊緊貼在皮膚上,寒意刺骨。我像是感覺不到,手里緊緊攥著那份薄薄的、卻足以將我整個人生切割得支離破碎的離婚協(xié)議,毫不猶豫地沖進了那片混沌的雨夜之中。
冰冷的雨水瘋狂地灌進我的口鼻,眼睛被砸得生疼,幾乎無法睜開。腳下的高跟鞋在濕滑的地磚上踉蹌了一下,我甩掉鞋子,赤腳踏入冰冷刺骨的水洼里。別墅前庭花園的景觀燈在暴雨中暈開一團團模糊的光暈,像一只只詭異的眼睛。整個世界只剩下喧囂的雨聲和呼嘯的風(fēng)聲,它們淹沒了我急促的呼吸和狂亂的心跳。
我要離開這里。立刻!馬上!一秒鐘都不想再停留!這個金碧輝煌的牢籠,這個名為“家”的冰冷墳?zāi)梗?/p>
我跌跌撞撞地沖向雕花鐵藝大門的方向。雨水模糊了視線,腳下濕滑的鵝卵石小路像涂了油。就在我快要沖出大門內(nèi)側(cè)車道,踏上外面更寬闊的馬路邊緣時——
兩道刺眼得足以撕裂黑夜的光束,毫無預(yù)兆地從雨幕深處直射過來!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扭曲。慘白的光柱穿透密集的雨線,將無數(shù)下墜的雨滴瞬間定格、放大,像一顆顆冰冷的水晶子彈,清晰地烙印在我驟然收縮的瞳孔里。那光芒帶著一種毀滅性的力量,蠻橫地剝奪了我視野里的一切顏色,只剩下令人心悸的、鋪天蓋地的白。引擎的咆哮聲,被風(fēng)雨聲撕扯著,由遠及近,帶著一種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壓迫感,瞬間填滿了整個世界,也淹沒了我在喉嚨里醞釀的、那聲被恐懼扼住的尖叫。
“吱——嘎?。?!”
尖銳到足以刺破耳膜的剎車聲,如同瀕死巨獸最后的嘶鳴,狂暴地撕裂了雨夜的幕布。那聲音帶著金屬扭曲、橡膠摩擦地面的絕望感,狠狠撞進我的耳膜,直抵大腦深處。
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大的沖擊力,從我的左側(cè)身體猛烈地撞了上來!像是被一柄無形的巨錘狠狠掄中,五臟六腑都在瞬間錯位、擠壓。身體完全失去了重量,輕飄飄地飛了起來。在短暫而詭異的滯空感中,世界在我眼中顛倒、旋轉(zhuǎn)。別墅門口那盞熟悉的歐式壁燈在視野里急速下墜,被扭曲成一道模糊的光帶;冰冷的雨點不再是垂直落下,而是橫著、斜著,從四面八方抽打過來;那份緊緊攥在手里的離婚協(xié)議書,白色的紙片在狂亂的氣流中瞬間掙脫了我的手指,像一只絕望的白鳥,被風(fēng)卷著,打著旋兒飛散開去……
然后,是沉悶的、令人牙酸的撞擊聲。
我的后背,也許是后腦,重重地砸在某種堅硬、冰冷的東西上。劇痛像炸開的煙花,瞬間席卷了全身每一個角落,骨頭仿佛寸寸碎裂。眼前最后殘留的,是漫天潑灑的雨水,以及那兩束依舊死死釘在我身上的、冰冷刺目的車燈光柱。無邊無際的黑暗,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重量,從四面八方?jīng)坝康睾蠑n過來,瞬間吞噬了所有聲音、光線和知覺。
世界,徹底陷入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