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墟山的雪化了整整半月。
檐角的冰棱先是變成剔透的水,順著青瓦蜿蜒而下,在階前匯成細流,帶著融雪的清冽滲進泥土里。藥圃里的紫莖仙茅最先醒過來,嫩芽頂破薄雪,怯生生地探出頭,沾著晨露泛著淺綠。沈清辭蹲在圃邊翻土,指尖觸到濕潤的泥,涼絲絲的暖意從指縫漫上來——這是靈墟山的春天,比京城早了整整一月。
“清辭姐姐,楚哥哥說后山的何首烏該挖了!”韓硯背著竹簍從山道跑下來,簍里晃悠著幾株剛采的迎春花,嫩黃的花瓣沾著水汽,“他還說要教我炮制法,說這東西配著當歸燉肉,能補……補那個啥來著?”
沈清辭直起身笑,額角沁出細汗,她用手背擦了擦,鬢角的銀簪在晨光里閃了閃?!笆茄a氣血?!彼舆^竹簍里的迎春花,插進窗臺上的陶瓶,“不過何首烏要九蒸九曬才有效,急不得?!?/p>
話音剛落,就見楚珩扛著把小鋤從竹林里鉆出來,青衫下擺沾了些泥,褲腳還掛著片青苔。他手里攥著塊褐黑色的根莖,上面纏著細密的須,正是剛挖的何首烏?!翱催@紋路,至少長了十年。”他走近了,將根莖遞過來,指尖不經(jīng)意碰到她的手背,兩人都頓了頓,像上次在雪地里那樣,心里泛起細碎的癢。
沈清辭接過何首烏,指尖撫過上面的螺旋紋:“后山陰坡的土性溫,長出來的藥材總比別處好。”她轉身往藥廬走,“我去取酒來浸,九蒸的時候要用黃酒才夠醇厚?!?/p>
楚珩望著她的背影,發(fā)間的銀簪隨著腳步輕輕晃動,簪頭的珍珠沾了點晨露,像落了顆星星。他忽然想起在京城買這簪子時,銀匠問他要刻什么花樣,他幾乎沒猶豫——靈墟山的雛菊,是她最常畫在藥經(jīng)里的。
藥廬里,墨淵正坐在案前翻診案。案上攤著幾張紙,是他從京城帶回來的,記著柳監(jiān)正伏法后,那些曾被他迫害的醫(yī)者的近況。鬼手前輩蹲在爐邊,手里轉著個青銅小壺,壺里煮著新采的薄荷,清苦的香氣漫開來,驅散了冬日殘留的悶。
“老鬼,你那手傷真不用再敷藥?”墨淵頭也不抬地問,筆尖在紙上寫著什么,“上次從京城帶回的斷續(xù)膏,效果比靈墟山的草藥烈些。”
鬼手前輩哼了聲,摘下青銅眼罩,露出底下那只雖有疤痕卻依舊靈活的眼?!澳惝斘疫@雙‘鬼手’是白叫的?”他用指尖捏起片薄荷葉,精準地丟進墨淵的茶盞,“倒是你,左胸的舊傷開春容易發(fā),夜里別總對著藥經(jīng)熬著?!?/p>
墨淵笑了笑,放下筆。左胸的疤確實在回暖時隱隱作癢,像三百年前那場火燒進骨頭里的疼,只是如今疼里裹著暖意——當年守在無妄峰的孤影,如今藥廬里有煙火,案邊有故人,連傷疤都像是被溫軟的日子熨平了些。
“師父,楚哥哥,清辭姐姐!”韓硯從外面沖進來,手里舉著片嫩綠的葉子,“你們看這個!后山石壁上長的,藥書里沒見過,摸起來滑溜溜的!”
沈清辭接過葉子細看,葉脈呈奇異的金色,邊緣帶著細小的鋸齒,湊近了聞,有股淡淡的檀香?!跋袷悄撤N寄生草?!彼櫰鹈?,“靈墟山的草木我都認得,這東西倒陌生?!?/p>
楚珩忽然按住她的手,指尖點在葉片背面:“你看這里?!?/p>
眾人湊近了看,只見葉片背面的絨毛里,藏著幾個極小的字,像是用針尖刻的——“萬妖嶺贈”。
“玄夜搞什么鬼?”鬼手前輩挑眉,“送株草還藏藏掖掖的?!?/p>
墨淵卻拿起葉子對著光看,忽然道:“這是‘還魂草’的幼苗。三百年前萬妖嶺有過一株,據(jù)說能活死人肉白骨,后來被玄天宗的人搶去,說是煉了什么邪丹,早就絕種了?!彼D了頓,指尖撫過那行小字,“玄夜大概是想告訴我們,萬妖嶺的草木,開始往靈墟山長了。”
沈清辭心里一動。萬妖嶺和靈墟山之間,本有道無形的屏障,是三百年前妖族與修仙者大戰(zhàn)后立下的界碑,尋常妖物草木都越不過去。如今還魂草能長到靈墟山的后山,難道那道屏障……
“是聚魂鼎。”楚珩忽然開口,目光落在房梁上的鼎上。自從最后一片雛菊紋路亮起后,聚魂鼎就很少再發(fā)光,只是靜靜懸在那里,像個尋常的舊鼎,“鼎身的光暈,大概在不知不覺中化了那道界碑?!?/p>
韓硯聽不懂這些,只覺得那葉子好玩,伸手想去摸,卻被沈清辭攔住?!斑€魂草性烈,沒弄清楚藥性前碰不得?!彼龑⑷~子放進琉璃瓶,“我先收著,等查完藥經(jīng)再說。”
正說著,外面忽然傳來一陣撲棱翅膀的聲,玄夜的信鴿落在窗臺上,嘴里銜著張紙條。楚珩取下紙條展開,上面是玄夜那龍飛鳳舞的字:“后山現(xiàn)異草,非妖非仙,疑是‘忘憂’變種,特贈靈墟山共研。另,下月初三萬妖嶺雛菊宴,少了沈姑娘的藥酒可不成。”
“忘憂草?”韓硯湊過來,“就是我上次泡的那種?”
沈清辭想起那包月見草,確實也叫忘憂草,只是尋常忘憂草開淺紫色的花,而玄夜說的“變種”,會是什么樣子?
暮色降臨時,藥廬的燈亮了。沈清辭在案前翻著《靈墟百草經(jīng)》,楚珩坐在旁邊幫她研墨,墨條在硯臺上磨出沙沙的響,像春夜里的蟲鳴。韓硯趴在案邊,手里轉著支毛筆,看著沈清辭在紙上畫還魂草的樣子,忽然打了個哈欠。
“困了就去睡。”楚珩揉了揉他的頭發(fā),“明日還要學辨認藥草?!?/p>
韓硯搖搖頭,眼睛亮晶晶的:“我要等清辭姐姐畫完,上次畫聚魂鼎的插畫,我還沒看夠呢?!?/p>
沈清辭笑了笑,筆尖在紙上頓了頓。藥經(jīng)的最后一頁還空著,她原本想畫靈墟山的春色,此刻卻忽然想添些別的——比如后山的何首烏,比如窗臺上的迎春花,比如燈下研墨的手,比如趴在案邊打盹的少年。
墨淵和鬼手前輩坐在爐邊,正說著三百年前的事。鬼手前輩說,當年他還年輕,跟著墨淵在無妄峰種藥,那時的靈墟山比現(xiàn)在荒涼,冬天雪下得能埋了藥廬,全靠墨淵用靈力護著那些幼苗?!澳隳菚r啊,比楚珩還悶,整天就對著藥圃說話。”鬼手前輩灌了口酒,“哪像現(xiàn)在,眼里有光了?!?/p>
墨淵沒反駁,只是望著窗外。月光落在藥圃里,紫莖仙茅的嫩芽在夜里悄悄拔節(jié),發(fā)出細微的聲響,像是大地在輕輕呼吸。
“楚哥哥,”韓硯忽然小聲說,“你說萬妖嶺的雛菊宴,會有糖葫蘆嗎?”
楚珩笑了,剛要說話,卻見沈清辭放下筆,望著窗外的月光出神。發(fā)間的銀簪被燈光照著,在她頰邊投下小小的光斑,像落了片星星。他忽然想起在京城的那個雪夜,他提著燈籠走在長街上,看見首飾鋪的櫥窗里擺著這支簪子,當時心里只有一個念頭——清辭戴著它,一定很好看。
“清辭,”他輕聲喚她,“明日我們?nèi)ズ笊讲伤幇?,順便看看玄夜說的那株忘憂草?!?/p>
沈清辭轉過頭,眼里映著燈花,輕輕點頭:“好啊,再帶上韓硯,讓他認認何首烏的葉子。”
韓硯立刻精神了,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里面是他新做的山楂糕:“我把這個帶上,餓了可以吃!”
爐里的炭火噼啪響了聲,竄起小小的火苗,將眾人的影子投在墻上,忽長忽短,像幅流動的畫。聚魂鼎在房梁上輕輕轉著,鼎身的雛菊紋路雖然不亮了,卻像是有暖意從里面漫出來,裹著藥香、酒香、還有少年的笑聲,在春夜里慢慢散開。
沈清辭低頭看向藥經(jīng),紙上的還魂草已經(jīng)畫完,旁邊空白處,她不自覺地畫了朵小小的雛菊,花瓣上沾著晨露,像極了靈墟山剛開的春天。
窗外的月光更亮了,照得藥圃里的泥土泛著濕潤的光。那些深埋在土里的種子,早已在融雪后悄悄發(fā)芽,只等一場春雨,就會長出滿徑的綠。而那些關于等待與歸來的故事,也像這春天的草木,在尋常的日子里,慢慢生了根,發(fā)了芽,等著開出新的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