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半年,大概深秋的時候,張林木告訴我,他要去加拿大了。
“讀書?!彼f這話時,低著頭踢著地上的石子,聲音悶悶的。
我愣了一下。加拿大?那是什么地方?很遠(yuǎn)嗎?比大壩賣糖葫蘆的地方還遠(yuǎn)嗎?腦海里閃過地球儀上那片巨大的藍(lán)色。心里像被什么東西猛地揪了一下,隨即涌上一股無名火。為什么不早說?我們不是最好的朋友嗎?為什么他要去那么遠(yuǎn)的地方讀書?一種被拋棄的感覺混合著幼稚的憤怒,讓我扭過頭,沒理他。他站了一會兒,沒再說什么,默默走開了。后來我才知道,他去加拿大不是因?yàn)橄胂笾械囊泼?,而是他爸媽離婚了,他要去舅舅家住,而且我那時候才知道,他媽媽是他的后媽。
走的前一天下午,他敲開了我家的門。手里抱著一個鼓鼓囊囊的鐵皮盒子,正是他珍藏賽爾號卡片,那時候挺流行的。他把它塞到我懷里,盒子邊緣硌著我的胸口。“送你了”他聲音不大,但很清晰,“都是我最厲害的卡……等我回來,還跟你玩?!?他抬起頭,眼圈有點(diǎn)紅,但努力撐著沒哭。
我抱著沉甸甸的鐵皮盒子,喉嚨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我轉(zhuǎn)身跑回房間,拉開抽屜,把里面爺給我買的、還沒拆封的所有巧克力——包裝閃亮的瑞士蓮、費(fèi)列羅——胡亂地抓出來,一股腦塞進(jìn)他懷里。巧克力太多,有些掉在地上。他手忙腳亂地接住,抱了滿懷。
我們誰也沒再說話。他抱著那堆巧克力,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轉(zhuǎn)身走了。門輕輕關(guān)上。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蛷d里爺和奶在低聲說話。我光著腳溜到客廳窗戶邊,躲在厚厚的絨布窗簾后面,掀起一角。清晨的薄霧還沒散盡,一輛黑色的商務(wù)車停在樓下單元門口,后備箱開著。張林木的爸爸面無表情地把幾個箱子塞進(jìn)去。張林木和他媽媽站在車邊。他媽媽似乎在抹眼淚。張林木穿著一件嶄新的羽絨服,背上一個很大的背包,顯得他更瘦小了。他仰著頭,目光在我們家這排窗戶上掃視著,像是在尋找什么。我的心跳得很快,手指緊緊攥著窗簾布。我沒有動,把自己更深地藏進(jìn)窗簾的陰影里。車子發(fā)動了,尾氣在空氣中噴出一小團(tuán)白霧,緩緩駛離了小區(qū)。我看著他小小的身影在后車窗里越來越小,最后拐過路口,消失不見。
窗簾布從我汗?jié)竦氖中睦锘?。心里那塊空落落的地方,此刻充滿了清晨那不冷不熱的風(fēng)。像那只被戳弄的西瓜蟲,蜷縮起來了?;萆戏智煽肆Φ臍馕叮压h散的白色絨球 醫(yī)院里他恐懼擔(dān)心的哭聲……這些碎片在眼前閃過,然后被一種巨大的、沉重的疲憊感覆蓋。我躺在在冰涼的瓷磚上,盯著窗臺上那盆爺養(yǎng)的、長度能繞客廳半圈的綠蘿,就這樣睡了過去。
幼兒園院子里的桃樹葉子快掉光了,光禿禿的枝椏刺向灰白的天空。教室的地板依舊發(fā)出響聲。沙坑里的沙子更涼了。只是那個在滑梯上和我分巧克力、吹蒲公英、為我胳膊哭得撕心裂肺的身影,消失了。一種無形的陌生感在熟悉的院子里彌漫開來。我開始下意識地避開我們常待的地方
張林木走后,幼兒園的日子變得漫長又無趣。教室角落那個放拖把和水桶的陰暗位置,后來我又去過一次。墻角滲水,長出了一小片薄薄的、灰綠色的霉斑。我用手指蹭了蹭,黏糊糊的。
班里有個小女孩,叫玲玲。她扎著兩個細(xì)細(xì)的小辮,辮梢總是毛茸茸的。她好像沒什么固定的玩伴,總是一個人抱著一個破舊的布娃娃,安靜地坐在小椅子上,看著別人玩。有一次自由活動,大家都跑去搶玩具,她的小椅子被一個冒失的男孩撞翻了。布娃娃掉在地上,沾了灰。她默默地扶起椅子,撿起娃娃,用手掌輕輕拍打上面的灰,小小的背影顯得特別孤單,我想張林木了。
我走過去,幫她把椅子擺正,想說點(diǎn)什么,比如“你的娃娃叫什么名字?”但張了張嘴,喉嚨發(fā)緊,最終一個字也沒擠出來。她抬起圓圓的眼睛看了我一眼,沒什么表情,抱著娃娃走開了。我站在原地,手指無意識地?fù)钢澴由系目p隙。那種想靠近卻又不知如何靠近的笨拙感,像一層細(xì)細(xì)的砂紙磨著心口。
后來,玲玲好像生病了,連續(xù)好幾天沒來。再后來,聽說她轉(zhuǎn)園了。她的位置空了出來。沒人提起她,仿佛她從未存在過。我看著那個空蕩的角落,心里彌漫開一種奇怪的感覺:有些人和事,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像蒲公英的絨毛被風(fēng)吹散,連一絲痕跡都很難留下。一種淡漠的、近乎冷酷的認(rèn)知,在那個昏暗的教室里,像霉菌一樣悄悄滋生。
幼兒園快畢業(yè)的那個春天,院子里的鐵秋千換了新的鏈條,不那么響了。我很少再去蕩它。更多的時候,我喜歡坐在沙坑邊緣,看其他孩子笑叫著滑下滑梯,或者蹲在墻角,看螞蟻排著隊(duì)搬運(yùn)餅干碎屑。陽光照在身上,暖暖的,但熱量似乎無法穿透皮膚,抵達(dá)更深的地方??诖镞€有爺爺買的巧克力,有時候放化了也沒想起來吃。
畢業(yè)典禮很簡單,就在院子里。老師說了些什么,小朋友們表演了什么,印象都很模糊。只記得最后排著隊(duì)去教室里領(lǐng)一個小紙袋,里面裝著幾顆糖和一張我們每個人做過的樹葉畫。我拿到自己的畫,桃樹葉是地,銀杏葉是天,場景是一棵樹,樹下有兩個用各種樹葉拼成的小人。兩個小人歪歪扭扭的。我把畫折起來,塞進(jìn)口袋。
走出幼兒園大門時,我回頭看了一眼。沒有太多留戀的感覺,只是覺得那個沉重的、昏暗的、混合著舊木頭和消毒水味道的空間,連同里面模糊的人影和聲響,正在身后慢慢關(guān)閉。一種沉甸甸的安靜,包裹著我。像是剛從一個長長的、光線不明的房間走到了外面,陽光有些刺眼,空氣里有陽光曬過的塵土的味道。
我爺在門口等我,手里拿著根新買的山楂糖葫蘆。
我咬了一口。山楂酸,糖殼甜得發(fā)膩,有點(diǎn)粘牙。我含著那口酸甜冰涼的硬塊,點(diǎn)了點(diǎn)頭。心里那股揮之不去的空虛,像糖葫蘆外面那層堅硬的糖殼,裹著里面微酸的果實(shí)?;丶衣飞希诖锏漠嫾堧S著腳步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桃花若有若無地飄過,帶著一絲凋零的香味。那個摘蒲公英、吹得白色絨球漫天飛舞的下午,遙遠(yuǎn)得像一場夢。風(fēng)穿過空蕩蕩的衣袖,有點(diǎn)涼。身體里某個地方,好像也空了一塊。
一年級了,我的同桌叫李梅。她頭發(fā)總是扎得緊緊的,露出光潔的額頭,眼睛很大,看人時帶著一種直勾勾的審視。 “花虹,”她第一天就用胳膊肘碰碰我,“你有零花錢吧?” 我點(diǎn)點(diǎn)頭。爺每天都會在書包側(cè)袋塞一張十塊或二十塊的錢。 “明天給我?guī)О睏l吧?要‘饞嘴猴’那種?!彼恼Z氣不是請求,更像通知。 第二天,我把“饞嘴猴”放在她桌上。她撕開,濃郁辛辣的味精香氣立刻彌漫開來。她抽出一條,塞進(jìn)嘴里嚼著,油沾在嘴角。“謝了?!彼f,聲音含糊,眼睛盯著黑板,沒看我。那聲“謝了”輕飄飄的,像粉筆灰一樣沒什么分量。
這成了一個固定的模式。辣條、干脆面、西瓜泡泡糖……她的要求花樣翻新。我知道她是看準(zhǔn)了我零花錢多,又沒什么朋友。但我愿意。至少,課間時她會轉(zhuǎn)過來跟我說話。 “哎,你看王老師今天那眉毛,畫得跟兩條黑毛毛蟲一樣!”她壓低聲音,一邊假裝認(rèn)真寫字,一邊用眼角瞟著講臺上的班主任。我噗嗤一聲笑出來,又趕緊捂住嘴,肩膀抖動著,感覺眼淚都快笑出來了。她總能找到一些刁鉆的角度,把枯燥的課堂或者看不順眼的人變成荒誕的笑話。那一刻,教室里沉悶的空氣好像裂開了一條縫,透進(jìn)來一點(diǎn)稀薄的氧氣。
但她不是張林木。張林木會和我一起趴在沙坑邊研究螞蟻窩,會因?yàn)槲业母觳部薇亲?。李梅不會。她的“友誼”,帶著明確的目的性。體育課自由活動,她總是飛快地融入女生堆里,跳繩或者跳皮筋,清脆的笑聲像玻璃珠撒在地上。我一個人繞著操場走圈,或者坐在單杠下,看著自己的鞋尖。偶爾回頭,能看到她和幾個女生湊在一起,朝我這邊指指點(diǎn)點(diǎn),然后又爆發(fā)出一陣大笑。那笑聲像細(xì)小的針,輕輕扎著皮膚。
我和徐浩和唐磊還在一個班。幼兒園那點(diǎn)微薄的聯(lián)系,到了小學(xué)似乎就更淡了。課間,他們通常會湊在一起,打籃球或者打卡片??吹轿要?dú)自一人時,他們有時也會喊一聲:“花虹,過來一起玩??!”
那感覺像被短暫地接納進(jìn)一個小氣泡里。有次踢毽子,彩色羽毛的那種。三人組隊(duì),互相傳接。開始還好,三人圍成個小圈,毽子在空中劃出短暫的弧線。但很快,徐浩和唐磊交換了一個眼神。徐浩把毽子高高踢起,卻不是朝著我,而是偏了一個很大的角度,朝著操場邊的灌木叢飛去。我跑過去,在枝葉間摸索半天才撿回來。 “快一點(diǎn)??!”唐磊嚷嚷。 第二次,唐磊故意踢得又低又快,貼著地面擦過,直奔操場另一頭。我又跑過去追。 第三次,徐浩再次踢向那個該死的灌木叢。 我彎腰撿起沾了泥土的毽子,羽毛都歪了。手掌心因?yàn)閯偛旁诠嗄緟怖锩?,被小刺劃了幾道紅痕,有點(diǎn)火辣辣的。我站在原地,看著他們倆。他們笑嘻嘻地看著我,帶著一種看好戲的期待。 “不玩了?!蔽艺f,聲音不大,但足夠他們聽見。我把毽子扔在地上,羽毛蔫蔫地塌著。然后我轉(zhuǎn)身,慢慢走回教室。水泥地被太陽曬得發(fā)燙,隔著鞋底傳來溫?zé)帷I砗鬀]有腳步聲跟來,沒有叫喊。只有操場嘈雜的背景音越來越遠(yuǎn)?;氐娇諢o一人的教室,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手指無意識地?fù)钢n桌邊緣一道深深的劃痕。木頭粗糙的質(zhì)感硌著指尖。那氣泡無聲地破了,只剩下一點(diǎn)冰涼的水汽和粘膩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