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沾滿碘酒污漬的手,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儀式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穩(wěn),伸向了抽屜。
他握住了那支注射器。
冰冷的塑料針筒在掌心微微發(fā)顫,不是因為恐懼,而是某種更復(fù)雜的情緒——像是溺水者抓住浮木時的本能,又像是獻祭者舉起刀時的麻木。伍陽捏著針筒站起身,目光掃過床上那尊靜止的魚頭怪物。它依舊維持著那副令人作嘔的姿態(tài),渾濁的眼球似乎微微轉(zhuǎn)動了一下,仿佛在“注視”著他手中的新工具。
走廊里的死寂被一種更詭異的聲響取代。不是嘶吼,不是撞擊,而是一種細(xì)碎的、持續(xù)不斷的“滴答”聲,像是水滴落在金屬上,又像是某種濕滑的東西在地板上緩慢爬行。聲音從走廊深處傳來,時遠(yuǎn)時近,帶著黏膩的節(jié)奏感。
他必須做點什么。不是為了“治愈”,而是為了活下去。
伍陽握緊注射器,轉(zhuǎn)身走出403病房。厚重的金屬門在身后緩緩合上,發(fā)出沉悶的撞擊聲,將那股濃烈的腥臭味暫時隔絕。走廊里的光線似乎又暗了幾分,墻壁上的陰影扭曲得更加厲害,像是有生命般在蠕動。
“滴答…滴答…”
聲音更近了。似乎來自活動室的方向。
他躡手躡腳地靠近活動室,心臟在胸腔里擂鼓。剛才那臺播放深海畫面的電視機依舊亮著,但屏幕上的墨綠色海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雪花點,滋滋作響。而在電視機前的地板上,不知何時多了一灘深色的液體。
那液體呈粘稠的暗紅色,邊緣泛著詭異的紫色,正以極其緩慢的速度向四周蔓延?!暗未稹甭曊莵碜赃@里——液體偶爾從灘涂邊緣滴落,砸在水磨石地面上,發(fā)出清脆又黏膩的聲響。
更讓伍陽頭皮發(fā)麻的是,灘涂中央,散落著幾片撕碎的藍白條紋布料。那是病號服的碎片。
活動室的角落里,一個身影背對著他,蜷縮在陰影里。
那是個瘦小的女人,穿著同樣的病號服,但后背的布料已經(jīng)被某種深色液體浸透,黏糊糊地貼在身上。她的頭發(fā)枯黃而雜亂,像一蓬干枯的海藻垂到地面。她似乎在低聲哼唱著什么,聲音微弱得像蚊子叫,斷斷續(xù)續(xù),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熟悉感——正是剛才在洗衣房聽到的那陣尖嘯的變調(diào)。
“光…亮…縫…隙…”她反復(fù)念叨著這幾個字,手指在地板上胡亂抓撓,指甲縫里嵌滿了暗紅色的污垢。
伍陽屏住呼吸,慢慢后退。他不想招惹這個看起來同樣“不正常”的病人,但腳步剛動,女人突然停止了哼唱,身體猛地僵住。
她緩緩地、極其僵硬地轉(zhuǎn)過身。
伍陽的瞳孔驟然收縮。
女人的臉一半藏在陰影里,另一半暴露在電視機閃爍的雪花光線下。那半邊臉上,皮膚呈現(xiàn)出一種半透明的灰白色,血管清晰可見,像蛛網(wǎng)般蔓延。而最恐怖的是她的眼睛——眼眶里沒有眼球,只有兩個黑洞洞的窟窿,窟窿深處似乎有微弱的紅光在閃爍,像是燒紅的鐵絲在黑暗中發(fā)亮。
“醫(yī)生?”她的聲音突然變得清晰,帶著一種孩童般的天真,與那張恐怖的臉形成詭異的反差,“你是來給我‘點燈’的嗎?”
“點燈?”伍陽喉嚨發(fā)緊,下意識地握緊了注射器。
“他們說,我的眼睛里曾經(jīng)有光?!迸颂鹂菔莸氖郑讣廨p輕觸碰自己的眼窩,動作溫柔得像在撫摸珍寶,“但光被偷走了…藏在墻里…藏在縫里…”
她突然咧開嘴笑了,嘴角咧到一個極其夸張的角度,露出參差不齊的牙齒:“醫(yī)生,你有火柴嗎?或者…手術(shù)刀?幫我把光挖出來好不好?就像…就像他們挖走時那樣…”
“他們?”伍陽抓住了這個詞。
女人的笑容瞬間消失,眼窩里的紅光劇烈地閃爍起來,像是被點燃的火焰:“他們…穿白衣服的…戴口罩的…他們說我不乖…說我的光會‘污染’氛圍…”
她突然尖叫起來,聲音尖銳得刺破耳膜:“但規(guī)則說要保持良好氛圍!沒有光怎么有氛圍?!治我!快治我!把光還給我!”
她猛地從地上爬起來,四肢著地,像野獸般向伍陽撲來!速度快得驚人,枯瘦的手指伸直,指甲尖銳如刀,直指他的眼睛!
伍陽驚出一身冷汗,猛地側(cè)身躲開。女人撲了個空,重重撞在墻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墻壁上的石灰被撞掉一塊,露出后面深色的磚塊。
“治我!治我!”她瘋了似的嘶吼,再次轉(zhuǎn)身撲來。
伍陽轉(zhuǎn)身就跑,注射器在口袋里硌得他生疼。他不敢回頭,只能拼命沖向藥房的方向。身后傳來女人尖利的哭喊和爪子抓撓墻壁的刺耳聲響,像跗骨之蛆般緊追不舍。
藥房的門依舊敞開著,那股濃烈的腐臭味此刻卻成了唯一的“庇護所”。他沖進藥房,反手死死關(guān)上門,用后背抵住。
“砰!”女人狠狠撞在門上,發(fā)出震耳欲聾的響聲。門板劇烈晃動,仿佛隨時會被撞破。
“開門!醫(yī)生!開門!”她在門外瘋狂地砸門,嘶吼聲中夾雜著指甲刮擦金屬的刺耳噪音,“治我!把光還給我!這是規(guī)則!你必須治我!”
伍陽背靠著冰冷的門板,渾身被冷汗浸透。他能感覺到門板在震動,女人的力量大得超乎想象。他的目光慌亂地掃過藥房,視線落在墻角那堆腐爛的有機物上。
那堆東西似乎比剛才更大了些,邊緣處隱約有白色的蛆蟲在蠕動。而在腐爛物旁邊,散落著幾個空藥瓶,其中一個瓶身上的標(biāo)簽還能辨認(rèn)——“硝酸銀”。
一種消毒防腐的藥劑。
伍陽的心臟猛地一跳。他想起了403病房的魚鱗老人——用碘酒“治愈”后變成了魚頭怪物。那么這個需要“光”的女人…如果用能產(chǎn)生“銀鏡反應(yīng)”的硝酸銀…
他不敢想下去,但門外的撞擊聲越來越響,門板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一道細(xì)微的裂痕。
“醫(yī)生!氛圍要壞了!你在違反規(guī)則!”女人的聲音變得更加尖利,帶著一種非人的扭曲,“違反規(guī)則…要受罰…要變成墻的一部分…”
墻的一部分?伍陽想起活動室里那灘暗紅色的液體和病號服碎片,胃里一陣翻攪。
他必須做出選擇。
伍陽猛地沖向墻角,不顧那股令人作嘔的腐臭味,在腐爛物旁邊翻找起來。很快,他找到了一瓶還剩小半瓶的硝酸銀溶液,瓶身冰涼。
門外的撞擊聲突然停了。
死寂。
伍陽握著硝酸銀瓶,后背的寒毛瞬間豎起。
幾秒鐘后,一個冰冷的、帶著濕氣的聲音從門縫里擠進來,貼著地面,像毒蛇吐信:
“醫(yī)生…我知道你在里面…我看到光了…在你手里…”
伍陽低頭看向手中的硝酸銀瓶,透明的液體在昏黃的燈光下泛著微弱的光澤。
她真的能“看見”?
“光…銀…亮…”女人的聲音變得癡迷而狂熱,“就是這個…能治好我的…快…把它給我…”
門縫里,一只枯瘦的手指伸了進來,指甲泛著青黑色,正試圖摳挖門板的裂痕。
伍陽的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求生的本能。他擰開硝酸銀瓶的蓋子,舉起瓶子,對著門縫。
“治你…是嗎?”他的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那你接著?!?/p>
他猛地將半瓶硝酸銀溶液從門縫里潑了出去!
門外瞬間爆發(fā)出一聲凄厲到極點的慘叫!那聲音不似人聲,像是金屬被強酸腐蝕的尖嘯,混雜著某種東西燃燒的滋滋聲!
“啊——?。?!光!好亮!好燙?。?!”
緊接著是重物倒地的悶響,以及某種液體快速流淌的聲音。
伍陽癱坐在地上,大口喘著粗氣,手里還緊緊攥著空了的硝酸銀瓶。門外的動靜漸漸平息,只剩下一種細(xì)微的、像是塑料融化的滋滋聲。
過了很久,他才敢顫抖著站起身,透過門縫向外看。
走廊里,女人消失了。
原地只留下一灘銀白色的、如同鏡面般光滑的液體,液體中央,隱約能看到一個蜷縮的人形輪廓,被一層銀白色的薄膜包裹著,像是琥珀中的昆蟲。薄膜上反射著走廊燈光,閃爍著詭異的光澤。
而在銀白色液體邊緣,散落著幾片亮晶晶的、如同碎玻璃般的東西——像是凝固的眼淚。
就在這時,廣播再次響起。
依舊是那個冰冷的電子合成女聲,但這一次,歡快的意味更濃了:
“通知!主治醫(yī)師伍陽成功治愈207號病房病人!治療方式創(chuàng)新!病院氛圍評估:優(yōu)+!”
“特別提示:院長候選人伍陽,已初步掌握‘個性化診療’技巧。請再接再厲,向院長之位邁進?!?/p>
“當(dāng)前‘治愈’進度:2/???”
廣播結(jié)束。
伍陽靠在藥房的門板上,緩緩滑坐在地。他看著手中的空瓶,又看著門縫外那灘銀白色的“鏡面”,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他又“治愈”了一個。
而這一次,他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指尖似乎多了一絲微弱的涼意,像是有什么東西順著皮膚,悄無聲息地鉆進了身體里。
走廊深處,更多的門開始震動。
“醫(yī)生…輪到我了…”
“治我…用你手里的‘工具’…”
“院長候選人…要公平對待每一個病人啊…”
無數(shù)個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帶著期待、饑渴,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臣服?
伍陽抬起頭,看向藥房那扇小小的窗戶。窗外依舊是濃得化不開的灰霧,但那縷虛假的金色陽光似乎更亮了些,透過玻璃照在他的臉上,冰冷而粘稠。
他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從握住注射器的那一刻起,從潑出硝酸銀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jīng)成了這病院的一部分。
院長候選人?
不過是從祭品,變成了飼養(yǎng)祭品的人。
他緩緩站起身,從口袋里掏出那支注射器,對著燈光看了看。不銹鋼針頭反射出冷冽的光。
下一個病人,會需要什么“治療”呢?
他走向藥房門口,準(zhǔn)備推開那扇沉重的門。門外,無數(shù)雙眼睛在黑暗中等待著他。
而他的嘴角,不知何時,勾起了一抹極其細(xì)微的、連自己都未察覺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