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發(fā)軔手腕上殘留的、滾燙的指痕像一圈無形的烙印,皮膚下的血管隨著心跳突突地跳。左臂那道舊疤的位置,幻痛尚未完全褪去,混合著素描本上那幅驚悚畫面帶來的冰冷沖擊,在神經(jīng)末梢反復(fù)撕扯。齊云舒那句“陪我去超市”像一根拋過來的救命繩索,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
他幾乎是立刻站了起來,動作有些倉促,將那本沉重的舊素描本迅速合攏,放回窗臺上。深藍色的封面像一個暫時關(guān)閉的潘多拉魔盒。紙張粗糙的觸感還停留在他的指尖,帶著陳年的塵埃和驚悸的氣息。
“……好?!苯l(fā)軔的聲音有些干澀。
齊云程還僵在原地,手里捏著齊云舒塞給他的水杯,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他臉色依舊蒼白,琥珀色的眼睛里翻涌著濃得化不開的慌亂、愧疚和后怕,目光死死黏在江發(fā)軔放回窗臺的素描本上,又像被燙到似的飛快移開,落在江發(fā)軔手腕的方向——那里,寬大的帽衫袖子已經(jīng)重新遮住了泛紅的指痕。他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卻最終在齊云舒警告意味十足的眼神下,頹然地抿緊了。
“走啦走啦!”齊云舒像沒看見弟弟的失魂落魄,一把拽過江發(fā)軔的胳膊,動作自然又帶著點不由分說的力道。她的手掌溫?zé)?,帶著薄薄的繭,是常年握畫筆留下的痕跡。這溫度隔著衣料傳來,比齊云程剛才那灼人的鉗制溫和許多,卻也讓江發(fā)軔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
她拽著江發(fā)軔徑直往外走,路過齊云程身邊時,腳步?jīng)]停,只丟下一句:“在家好好反??!順便把地擦了!”語氣輕松得像在說“記得收衣服”。
門在身后關(guān)上,隔絕了房間里沉重的、帶著舊紙塵埃和驚悸的空氣。樓道里新裝修的微澀氣味涌入鼻腔,竟帶著一絲清爽的涼意。
走出單元門,下午的陽光依舊燦爛得晃眼,帶著灼人的熱度。江發(fā)軔下意識地抬手,將帽衫的帽子往下又拉了拉,帽檐的陰影更深地籠罩住半張臉。皮膚暴露在強烈的光線下,微微刺痛。
“嘖,兩個悶葫蘆。”齊云舒在江發(fā)軔身邊小聲嘀咕了一句,聲音不大,卻清晰地鉆進他耳朵里。她松開拽著江發(fā)軔胳膊的手,雙手插進牛仔外套口袋里,步伐輕快地走在前面,淺栗色的馬尾辮隨著她的腳步活潑地甩動。
她沒有回頭看江發(fā)軔,也沒有追問剛才房間里發(fā)生了什么,只是像閑聊般說道:“附近新開了家進口超市,東西挺全的,就是冷氣跟不要錢似的,凍死個人?!彼齻?cè)過頭,琥珀色的眼睛瞟了江發(fā)軔一眼,帶著點促狹的笑意,“不過對你來說,可能正合適?”
江發(fā)軔沒接話,只是沉默地跟在她身后半步的距離。手腕上殘留的灼痛感在陽光和微風(fēng)的吹拂下慢慢淡去,但心跳依舊有些失序,像是剛剛逃離了一場無聲的風(fēng)暴。街道兩旁的行道樹投下斑駁的樹影,踩上去,帶著陽光烘烤過的暖意。
超市果然不遠,巨大的玻璃幕墻在陽光下反射著刺眼的光。一推開厚重的玻璃門,一股強勁的、裹挾著各種生鮮蔬果和烘焙甜點混合氣味的冷風(fēng)便劈頭蓋臉地涌來,像一頭冰涼的巨獸猛地撞入懷中!
嘶——
江發(fā)軔倒抽一口冷氣,裸露在外的脖頸和手腕瞬間起了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皮膚下低于常人的血液仿佛在瞬間凝固,一股尖銳的寒意順著脊椎竄上來,激得他打了個寒顫。帽衫的布料根本抵擋不住這種強度的冷氣侵襲。
“怎么樣?夠勁吧?”齊云舒的聲音帶著點幸災(zāi)樂禍的笑意,她似乎完全不受影響,反而舒服地舒了口氣,“里面更冷,跟冰窖似的,做好心理準(zhǔn)備!”
她推了一輛金屬購物車,滑輪在光潔的地面上發(fā)出“咕嚕嚕”的輕響。超市里燈火通明,貨架高聳林立,各色商品包裝鮮艷奪目,背景音樂是舒緩的鋼琴曲,混合著收銀臺的滴滴聲、顧客的交談聲、購物車的碰撞聲,形成一片嘈雜而富有生機的聲浪。
空氣里混雜著新鮮面包的甜香、生鮮區(qū)的淡淡腥氣、洗滌劑的檸檬味……無數(shù)種氣味分子在冰冷的空氣里激烈碰撞。
齊云舒顯然目標(biāo)明確,推著車直奔生鮮區(qū)。冷藏柜巨大的玻璃門后,整齊碼放著五顏六色的水果、裹著保鮮膜的蔬菜、分割好的肉類,冷氣從柜門縫隙里絲絲縷縷地溢出,在地面形成一層薄薄的白霧。
“酸奶……牛奶……雞蛋……”齊云舒一邊走一邊念念有詞,目光銳利地掃過貨架上的價簽和保質(zhì)期。她拿起一盒進口牛奶看了看,又放回去,拿起旁邊價格更實惠的國產(chǎn)品牌,動作干脆利落?!霸瞥棠切∽幼罱饶谈人频?,說是長個兒,”她頭也不回地跟江發(fā)軔解釋,語氣帶著點無奈的笑意,“我看是借口,就他那身高,再長天花板都要頂穿了?!?/p>
江發(fā)軔沉默地跟在她斜后方,像個移動的影子。目光落在冷藏柜里。一排排玻璃瓶裝的鮮奶,瓶壁上凝結(jié)著細密的水珠,在冷柜燈光的照射下,像掛滿了冰晶。標(biāo)簽上標(biāo)注著“4℃儲存”。4℃。比他的體溫還要低上許多。僅僅是看著,那股逼人的寒氣似乎就穿透了玻璃,絲絲縷縷地纏繞上來。
齊云舒把兩盒牛奶放進購物車,金屬車筐發(fā)出“哐當(dāng)”一聲輕響。她又轉(zhuǎn)向旁邊的酸奶冷柜,彎下腰仔細挑選著口味。
就在這時,一個穿著超市紅馬甲的工作人員推著一輛堆滿了紙箱的平板車,從狹窄的過道對面拐了過來。平板車裝得太滿,搖搖晃晃,最頂上一個紙箱傾斜著,眼看就要滑落!
“小心!”齊云舒直起身,下意識地喊了一聲。
那工作人員也發(fā)現(xiàn)了危險,急忙想穩(wěn)住車子,動作卻有些慌亂。
幾乎是同時,江發(fā)軔身體本能地向后撤了一步,動作快而無聲,拉開了與平板車的距離。
帽衫的陰影下,他深灰藍色的瞳孔微微收縮,像受驚的動物本能地規(guī)避潛在威脅。平板車擦著他的衣角險險地滑了過去,傾斜的紙箱最終被工作人員手忙腳亂地扶住。
“哎喲!抱歉抱歉!”工作人員連聲道歉。
“沒事沒事!”齊云舒擺擺手,目光卻若有所思地掃過江發(fā)軔剛才后撤的位置,琥珀色的眼睛里閃過一絲了然,但很快又恢復(fù)了常態(tài)?!白甙?,去買點水果?!?/p>
她推著車?yán)^續(xù)往前走。
水果區(qū)色彩繽紛,香氣馥郁。齊云舒停在一排擺滿鮮紅草莓的貨架前,飽滿的草莓像一顆顆紅寶石,散發(fā)著誘人的甜香。她拿起旁邊提供的塑料小盒,開始仔細地挑選,動作嫻熟。
“云程就愛吃這種熟透的,齁甜,跟不要錢似的往里塞果醬?!彼贿吿簦贿呄袷亲匝宰哉Z,又像是說給江發(fā)軔聽,“上次那個藍莓慕斯,他那份,嘖嘖,慕斯都快被果醬淹沒了,看著都膩得慌?!彼闷鹨活w草莓,對著光看了看蒂部的顏色,滿意地放進盒子里。
草莓的甜香混在冰冷的空氣里,帶著一種強烈的感官刺激。江發(fā)軔站在冷藏柜散發(fā)的寒氣邊緣,看著齊云舒專注挑選草莓的側(cè)影。
她手指靈巧,動作麻利,幾縷碎發(fā)從馬尾辮里溜出來,垂在光潔的額角。
這日常的、充滿生活氣息的畫面,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將他腦海里翻涌的、屬于散打館的冰冷驚悸和素描本上的濃重陰影,一點點推開。
“喏,嘗嘗?”齊云舒突然將一顆剛挑好的、飽滿欲滴的草莓遞到江發(fā)軔面前,打斷了他的出神。草莓紅得耀眼,頂端還帶著翠綠的蒂,在她指尖微微晃動。
江發(fā)軔微微一怔。
“放心,洗過的,試吃品。”她晃了晃那顆草莓,笑容坦蕩,“進口的,甜度正好,不膩。”她特意強調(diào)了最后三個字,琥珀色的眼睛看著江發(fā)軔,帶著點不容拒絕的促狹和一絲……難以察覺的體貼。
冰冷的空氣里,那顆鮮紅的草莓散發(fā)著鮮活的生命力和純粹的甜香。它和齊云程碟子里那堆紫紅混雜的、濃稠到發(fā)膩的果醬火山截然不同。江發(fā)軔的指尖在袖口里蜷縮了一下,最終還是伸了出去。
冰涼的草莓落入他掌心。指尖能感受到果實飽滿的彈性和蒂部微刺的觸感。猶豫了一下,江發(fā)軔摘掉蒂,將草莓放入口中。
牙齒輕輕咬破薄皮。
冰涼、清甜的汁液瞬間在舌尖迸開!
帶著一絲微妙的、恰到好處的果酸,瞬間沖刷掉了口腔里殘留的、屬于素描本陳年紙張的塵埃氣息和幻痛帶來的鐵銹味。純粹的、屬于當(dāng)下的、鮮活的水果芬芳,霸道地占據(jù)了所有感官。
齊云舒看著江發(fā)軔,臉上綻開一個滿意的、帶著點小得意的笑容,露出兩顆小小的虎牙:“怎么樣?沒騙你吧?”她不再等他回答,哼著不成調(diào)的歌,轉(zhuǎn)身繼續(xù)去挑草莓了,淺栗色的馬尾辮在冷氣中輕輕晃動。
江發(fā)軔站在原地,舌尖還殘留著草莓清冽的甜香和微酸。冰涼的果汁滑入食道,驅(qū)散了體內(nèi)最后一絲因寒冷而產(chǎn)生的滯澀感。手腕上那圈無形的烙印,似乎也在這鮮活清甜的味道里,淡去了灼痛的輪廓。
超市的喧囂聲浪——購物車的滾動聲、背景音樂、顧客的交談、收銀臺的滴滴聲——重新涌入他耳中,不再顯得嘈雜刺耳,反而帶著一種人間煙火的、踏實的溫度。冷藏柜的寒氣依舊逼人,但那股深入骨髓的冰冷,似乎被他掌心殘留的、草莓的微涼和齊云舒哼唱的、不成調(diào)的旋律,悄然中和了。
超市的冷氣被甩在身后,室外的熱浪撲面而來,像一層厚重的濕布裹住身體。齊云舒拎著鼓鼓囊囊的購物袋,腳步輕快地走在前面,袋子里牛奶盒碰撞發(fā)出悶響。江發(fā)軔沉默地跟在半步之后,手里提著的塑料袋裝著那盒冰冷的酸奶,涼意透過薄薄的塑料,絲絲縷縷地滲進指骨。
夕陽把影子拉得很長,在梧桐樹斑駁的光影里交錯。一路無話,只有齊云舒偶爾哼兩句不成調(diào)的旋律,和塑料袋摩擦的窸窣聲。
回到梧桐苑7號樓,樓道里那股新裝修的微澀氣味似乎淡了些。走到301門前,齊云舒掏出鑰匙開門。
門開了一條縫。
一股濃烈的、帶著檸檬清香的清潔劑味道猛地涌了出來,強勢地蓋過了超市帶回來的各種氣味。味道很沖,有點刺鼻。
齊云舒皺了皺眉,一把推開門。
客廳里,陽光已經(jīng)西斜,在地板上投下長長的、暖金色的光帶。那個深藍色的沙袋依舊沉重地懸在中央,像一個沉默的錨點。而靠近玄關(guān)的地板,濕漉漉一大片反著光,水漬甚至蔓延到了沙發(fā)腳附近。
齊云程正背對著門口,蹲在地上。他左手拿著塊深藍色的抹布,用力地、近乎發(fā)泄地擦拭著已經(jīng)光可鑒人的木地板。受傷的右臂被白色護具固定著,以一種別扭的姿勢僵在身側(cè)。他整個人繃得很緊,淺栗色的頭發(fā)被汗水打濕,一縷一縷地貼在頸后,淺灰色的家居T恤后背也洇濕了一大片深色的汗?jié)n。動作幅度很大,帶著一種無聲的焦躁和用力過猛。
聽到開門聲,他身體猛地一僵,擦地的動作頓住了,卻沒有立刻回頭。
“喂!”齊云舒的聲音帶著點無奈和好笑,她放下購物袋,叉腰站在門口,“讓你反省,沒讓你把地板擦禿嚕皮!這味兒……你倒了半瓶清潔劑吧?”
齊云程這才慢慢地、有些僵硬地轉(zhuǎn)過身。他臉上沒什么表情,嘴唇抿得發(fā)白,額角和鼻尖上全是汗珠,在斜射的夕陽下閃著細碎的光。他目光飛快地掃過江發(fā)軔,在江發(fā)軔提著冰酸奶的手上停留了一瞬,又像被燙到似的迅速垂下,落在自己沾滿水漬和清潔劑泡沫的左手上。琥珀色的眼底布滿紅血絲,帶著濃重的疲憊和一種……被強行壓抑下去的、更深的東西。
“沒……沒注意分量。”他聲音干澀沙啞,帶著運動后的喘息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試圖站起來,大概是蹲久了,加上右臂不便,身體晃了一下。
江發(fā)軔站在原地,塑料袋冰涼的觸感貼著掌心。客廳里濃烈的檸檬清潔劑味道混合著齊云程身上蒸騰出的汗味,還有地板未干的水汽,形成一種粘稠的、令人呼吸不暢的氛圍。手腕上那圈早已淡去的無形指痕,仿佛又被這粘稠的空氣勾勒出來,帶著細微的麻癢感。
“行了行了,一邊歇著去!”齊云舒揮揮手,像趕走一只闖禍的小狗,語氣輕松地打破了凝滯,“功臣回來啦!東西買齊了!”她彎腰從購物袋里拿出那盒鮮紅的草莓,“喏,你的心頭好!還有小江給你挑的酸奶!”
齊云程的目光再次投向江發(fā)軔,準(zhǔn)確地落在他提著酸奶袋子的手上。他眼底的紅血絲似乎更明顯了,嘴唇動了動,最終只低低地“嗯”了一聲,聲音悶在喉嚨里。他沒再看草莓,也沒看齊云舒,只是默默地拖著步子,走到單人沙發(fā)那邊坐下。動作遲緩,帶著一種筋疲力盡的沉重感。他低著頭,左手無意識地摳著護具邊緣的魔術(shù)貼,受傷的右臂僵硬地擱在扶手上。
齊云舒把草莓放進廚房水槽,又拿出那盒冰涼的酸奶,遞到江發(fā)軔面前,眨了眨眼:“喏,給你的‘謝禮’。”她沒再多說什么,轉(zhuǎn)身哼著歌進了廚房,很快傳來嘩嘩的水聲和碗碟碰撞的輕響。
客廳里再次剩下江發(fā)軔和齊云程。夕陽的光線又移動了一點,將齊云程的身影拉得更長,投在擦得過分光亮的地板上。空氣里濃烈的檸檬味還未散盡,混合著齊云程身上未干的汗意。沉默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沉甸甸地罩下來。
江發(fā)軔把那盒冰冷的酸奶放在茶幾上。塑料盒接觸玻璃桌面,發(fā)出輕微的“嗒”一聲。
聲音不大,在寂靜中卻格外清晰。
齊云程的身體幾不可察地顫了一下。他猛地抬起頭,目光像受驚的鹿,直直地撞向江發(fā)軔。琥珀色的眼睛里,之前的疲憊和壓抑被一種更尖銳的、混雜著痛苦和慌亂的情緒取代。他看著江發(fā)軔,嘴唇翕動,似乎有千言萬語堵在喉嚨口,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他放在扶手上的右手(隔著護具)無意識地攥緊了,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時間一秒一秒地爬過。窗外的梧桐樹葉沙沙作響。廚房里的水聲和齊云舒不成調(diào)的哼唱聲隱約傳來。
齊云程眼底翻涌的情緒最終凝成一種近乎絕望的祈求,直直地投向江發(fā)軔。汗水順著他的鬢角滑落,滴在淺灰色的T恤肩頭,暈開一個小小的深色圓點。
“……畫……”他終于從喉嚨里擠出一個破碎的音節(jié),聲音嘶啞得厲害,帶著濃重的鼻音,“……那幅畫……”他的目光越過江發(fā)軔,投向走廊盡頭他臥室虛掩的門,仿佛那里藏著什么洪水猛獸。他整個身體都在微微發(fā)抖,不知道是因為冷,還是別的什么。
江發(fā)軔看著齊云程慘白的臉,看著他眼中濃得化不開的痛苦和掙扎,看著他因為用力攥緊而微微顫抖的左手??諝饫餄饬业臋幟是鍧崉┪兜浪坪醺瘫橇?。
沒有回答。
江發(fā)軔沉默地拿起茶幾上那盒冰冷的酸奶,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塑料盒內(nèi)里透出的、低于體溫許多的寒意。然后,轉(zhuǎn)身,朝著齊云程臥室的方向走去。腳步踩在濕漉漉的地板上,發(fā)出輕微的粘滯聲響。
身后傳來齊云程急促的、帶著哽咽的抽氣聲。
江發(fā)軔的腳步停在齊云程臥室門口。虛掩的門縫里,還能瞥見窗臺上那抹深藍色的封面,像塊沉默的礁石,沉在西斜的陽光里。
他抬手,指尖剛觸到門板,就聽見身后傳來布料摩擦的窸窣聲。齊云程大概是從沙發(fā)上站了起來,腳步很輕,帶著點踉蹌,像怕驚擾什么似的,慢慢跟了過來。
江發(fā)軔沒回頭,輕輕推開了門。
房間里的空氣比客廳更悶,還殘留著剛才那股舊紙和驚悸混合的氣息。素描本還在原來的位置,深藍色封面被陽光鍍上一層暖邊,倒顯得沒那么陰森了。
他走過去,將那盒冰涼的酸奶放在素描本旁邊。塑料盒與粗糙的封面碰在一起,發(fā)出極輕的聲響。然后,他伸出手,重新拿起那本素描本。
紙張的重量壓在掌心,比剛才更沉了些。
“別……”齊云程的聲音在門口響起,帶著濃重的鼻音和抑制不住的顫抖,“別看……求你了……”
江發(fā)軔沒有停手。他翻開封面,指尖劃過第一頁泛黃的紙。上面是片潦草的涂鴉,大概是齊云程小時候畫的,歪歪扭扭的太陽和火柴人,用紅色蠟筆涂得用力,邊緣都透出紙背。
他一頁頁往后翻。大多是些日常的速寫——窗外的梧桐樹、廚房里的番茄、散打館的沙袋、齊云舒的側(cè)影……線條從生澀到流暢,能看出畫者常年累月的練習(xí)。
齊云程還站在門口,沒再說話,只聽見壓抑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呼吸聲,像被什么堵住了喉嚨。
翻到某一頁時,江發(fā)軔的手指頓住了。
不是剛才那幅驚悚的畫面。這一頁畫的是個男孩,穿著寬大的病號服,坐在慘白的病床邊,背對著觀者,望著窗外。線條用得很輕,帶著種易碎的脆弱感,連窗外的陽光都畫得灰蒙蒙的,像蒙著層霧。
畫紙右下角有個很小的日期,字跡已經(jīng)有些模糊,依稀能辨認出是三年前的夏天。
江發(fā)軔的目光在那幅畫上停留了很久,左手下意識地撫過左臂舊疤的位置。那里的幻痛不知何時又冒了出來,像根細細的針,輕輕扎著皮肉。
他繼續(xù)往后翻。
終于,翻到了剛才那一頁。
畫面上的場景比記憶中更清晰——昏暗的散打館,倒地的人影,飛濺的血珠,還有角落里那個蜷縮的、看不清臉的男孩。線條用得又快又狠,鉛筆幾乎要劃破紙背,黑色的陰影濃得像化不開的墨,透著股近乎暴戾的恐懼。
江發(fā)軔的呼吸微微一頓。畫里那個蜷縮的男孩,手腕上有一道極細的、刻意強調(diào)的線條,像道疤。
“那是……”齊云程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帶著破罐破摔般的沙啞,“三年前……你被人堵在散打館后巷那天……”
江發(fā)軔的指尖在那道線條上輕輕摩挲。
“我就在旁邊……”齊云程的聲音越來越低,混著壓抑的嗚咽,“我看見他們把你推下去……看見你胳膊流血……我不敢動……我跑了……”
他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像在撕扯什么:“我畫了很多次……想把那天的事畫清楚……可每次畫到這里……手就抖……”他指的是畫面角落里那個蜷縮的身影,“我總覺得……那個不敢站出來的人……比打你的人更惡心……”
江發(fā)軔慢慢合上素描本,重新放回窗臺。這次,他把那盒冰涼的酸奶塞在了素描本底下,讓深藍色的封面壓著半透明的塑料盒,像給那塊礁石系上了道冰繩。
他轉(zhuǎn)過身,看向齊云程。
齊云程站在門口,背對著客廳透進來的光,臉上的表情看不真切,只能看見他不停顫抖的肩膀,和護具邊緣滲出的、越來越深的汗?jié)n。他的左手死死攥著衣角,指節(jié)泛白,幾乎要把布料捏碎。
“不是你。”江發(fā)軔突然開口,聲音很輕,卻清晰地穿透了房間里的沉默。
齊云程猛地抬起頭,琥珀色的眼睛里蓄滿了水汽,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光,像受驚的幼獸。
“那天在巷子里的人,”江發(fā)軔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不是你。”
齊云程的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卻被一股突如其來的哽咽堵住了。他別過頭,肩膀抖得更厲害了,喉嚨里發(fā)出壓抑的、像小動物受傷般的嗚咽聲。
江發(fā)軔沒再說話,轉(zhuǎn)身走出房間。經(jīng)過齊云程身邊時,他聞到對方身上檸檬清潔劑和汗水混合的味道里,多了點咸澀的氣息。
客廳里,齊云舒正端著一盤洗好的草莓從廚房出來,看見江發(fā)軔,眼睛亮了亮:“正好!快來吃草莓!剛冰過的!”
她把盤子放在茶幾上,又回頭朝臥室門口喊:“齊云程!哭夠了沒有?再不來草莓就被我吃光了!”
臥室門口傳來吸鼻子的聲音,接著,齊云程低著頭走了出來,眼睛紅得像兔子,鼻尖也紅紅的。
齊云舒挑了顆最大的草莓,朝他扔過去:“接著!”
齊云程下意識地用左手接住,草莓的冰涼透過指尖傳來,他瑟縮了一下,抬頭看了看齊云舒,又飛快地瞟了眼江發(fā)軔,嘴唇動了動,最終把草莓塞進了嘴里,沒嚼兩口就咽了下去,像在吞什么藥。
江發(fā)軔在沙發(fā)邊坐下,拿起一顆草莓。冰涼的觸感從指尖蔓延開,帶著剛從冰箱拿出來的寒氣。他咬了一口,清甜的汁液在舌尖散開,和超市里嘗到的味道一樣,帶著點恰到好處的酸。
齊云舒坐在他旁邊,一邊大口吃著草莓,一邊哼著歌,仿佛剛才房間里的哽咽和壓抑從未存在過。陽光透過窗戶,在她淺栗色的發(fā)梢上跳動,像撒了把碎金。
齊云程也走過來,在單人沙發(fā)上坐下,低著頭,一顆接一顆地吃草莓,沒說話,但肩膀的顫抖慢慢停了。
三個人都沒再提素描本的事。盤子里的草莓漸漸少了下去,空氣里彌漫著清甜的果香,慢慢蓋過了檸檬清潔劑的刺鼻味。
江發(fā)軔看著手里剩下的半顆草莓,突然覺得,這房間里的空氣,好像沒那么悶了。手腕上那圈無形的烙印,終于徹底褪去了灼痛,只剩下一點若有似無的、冰涼的觸感,像草莓的溫度。
窗外的夕陽徹底沉了下去,天際只余一抹淡紫的薄云。客廳里沒開主燈,只亮著沙發(fā)邊一盞落地?zé)簦S的光暈在光潔的地板上圈出一小塊柔和的區(qū)域??諝饫锊葺那逄鹕形瓷⒈M,混著一點檸檬清潔劑的余味。
齊云程依舊坐在單人沙發(fā)上,低著頭。他面前的玻璃小碟里,堆了幾顆被咬了一小口就放下的草莓,鮮紅的汁液洇濕了潔白的骨瓷。他左手無意識地摳著護具邊緣的魔術(shù)貼,發(fā)出細微的“刺啦”聲,指尖泛紅。燈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陰影,遮住了通紅的眼眶,但鼻尖和耳廓的紅暈依舊清晰可見。肩膀不再顫抖,卻繃著一種無聲的僵硬。
齊云舒盤腿坐在長沙發(fā)上,手里捏著顆草莓,慢悠悠地啃著,目光在弟弟和江發(fā)軔之間不著痕跡地轉(zhuǎn)了一圈。她沒說話,只是偶爾發(fā)出滿足的輕嘆,打破太過持久的寂靜。
江發(fā)軔坐在長沙發(fā)的另一端,手里也捏著一顆草莓。指尖感受著果實飽滿的彈性和殘留的涼意。剛才房間里那近乎崩潰的坦白、哽咽的嗚咽、還有那句“不是你”之后齊云程眼中瞬間碎裂又重聚的光……像無形的潮水,在寂靜中反復(fù)沖刷著神經(jīng)。舌尖的甜味似乎也帶上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澀。
“嘖,”齊云舒終于開口,把草莓蒂丟進空盤子里,清脆的一聲響打破了沉寂。她伸了個懶腰,骨頭發(fā)出輕微的“咔噠”聲,“光吃草莓不頂飽啊,餓死了。”她站起身,趿拉著拖鞋走向廚房,“下點面條吧,快。小江同學(xué),你吃辣嗎?云程呢?老規(guī)矩,清湯寡水?”
“嗯?!饼R云程的聲音悶悶地從沙發(fā)里傳來,依舊沒抬頭。
“一點?!苯l(fā)軔應(yīng)道。
廚房很快傳來開火、燒水、鍋碗碰撞的聲響,還有齊云舒不成調(diào)的哼唱,帶著一種刻意營造的、日常的煙火氣。這聲音像一層薄薄的屏障,暫時隔開了客廳里沉甸甸的、尚未完全平復(fù)的情緒暗涌。
齊云程摳弄魔術(shù)貼的動作停了下來。他慢慢地、極其小心地抬起眼,目光像探出巢穴的幼獸,帶著殘留的怯意和小心翼翼的探尋,越過茶幾上那盤所剩無幾的草莓,偷偷地落在江發(fā)軔臉上。
江發(fā)軔的視線恰好也轉(zhuǎn)向他。
目光在半空中猝然相撞。
齊云程像被燙到似的猛地縮回目光,慌亂地垂下頭,淺栗色的發(fā)梢遮住了通紅的耳尖。左手緊緊攥住了護具的邊緣,指節(jié)用力到發(fā)白。呼吸變得有些急促,在安靜的客廳里清晰可聞。
時間在燈光里緩慢流淌。窗外的夜色漸濃,梧桐樹模糊的輪廓融入黑暗。
“面好了!”齊云舒端著兩個熱氣騰騰的大碗走出來,碗里是清湯掛面,飄著翠綠的蔥花。她把一碗放在江發(fā)軔面前的茶幾上,一碗推到齊云程那邊,“喏,傷員優(yōu)待,臥了個蛋?!彼洲D(zhuǎn)身回廚房,端出第三碗紅彤彤的,上面浮著一層厚厚的辣椒油,“我的!”
食物的熱氣帶著溫暖的水汽氤氳開來,驅(qū)散了一些草莓留下的清冷。簡單的面條香氣混著蔥花的味道,樸實而熨帖。
齊云程拿起筷子,動作因為右臂的護具顯得笨拙。他用左手別扭地夾起幾根面條,吹了吹,小口吃著。熱氣熏著他低垂的眼睫,鼻尖又冒出細小的汗珠。他沒再看江發(fā)軔,只是專注地盯著碗里的面條,仿佛那是全世界最重要的事。
江發(fā)軔也拿起筷子。面條煮得恰到好處,清湯帶著點鮮味。一點點辣椒油的加入恰到好處,帶來溫和的暖意,驅(qū)散了身體深處最后一點從超市帶回來的寒意。
三個人沉默地吃著面,只有筷子偶爾碰到碗壁的輕響和吸溜面條的聲音??諝饫锏某林馗?,在這最普通的食物香氣和進食的聲響中,似乎被一點點溶解、稀釋。
齊云舒很快吃完她那碗紅油面,滿足地呼了口氣,抽了張紙巾擦嘴。她看看還在慢吞吞吃面的齊云程,又看看江發(fā)軔,琥珀色的眼睛轉(zhuǎn)了轉(zhuǎn)。
“對了云程,”她突然開口,語氣隨意得像在聊天氣,“你那個寶貝鐵皮盒子呢?就裝枇杷糖那個。我記得你下午翻箱倒柜來著,找著了沒?”
齊云程夾面條的動作猛地一頓,筷子尖上的面條掉回了湯里。他抬起頭,臉上瞬間掠過一絲慌亂,下意識地看向江發(fā)軔,又飛快地移開視線,耳根剛褪下去的紅暈又迅速蔓延開來?!啊瓫]……沒找著,可能……可能打包的時候放錯箱子了……”他聲音有點發(fā)虛,低頭用筷子攪著碗里的湯。
齊云舒“哦”了一聲,拖長了調(diào)子,臉上是毫不掩飾的“我信你個鬼”的表情。她沒再追問,只是站起身,拍了拍手:“行吧,你們慢慢吃,我去把碗洗了?!彼兆咦约旱目胀?,又朝齊云程抬了抬下巴,“吃完放水槽就行,別用你那爪子刷碗了。”
齊云程含糊地“嗯”了一聲。
齊云舒進了廚房,水龍頭的水聲嘩嘩響起。
客廳里再次只剩下他們兩人。面條的熱氣漸漸散了,碗里的湯也涼了下來。沉默重新蔓延,但這一次,少了之前的窒息感,多了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帶著余溫的滯澀。
齊云程放下了筷子,碗里還剩小半碗面。他低著頭,左手手指在膝蓋上無意識地畫著圈。燈光落在他低垂的頸后,那里有一小片被汗水打濕又干了的痕跡。
“……謝謝?!彼蝗婚_口,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帶著濃重的鼻音。他沒抬頭,目光落在自己擱在扶手上、打著護具的右臂,“……謝謝你……來。還有……”他頓了頓,似乎在積蓄勇氣,聲音更低了,幾乎淹沒在廚房的水聲里,“……謝謝你……說那句話?!?/p>
江發(fā)軔知道他指的是那句“不是你”。
江發(fā)軔沒有立刻回應(yīng)。目光掠過他通紅的耳尖,落在他放在膝蓋上、微微蜷縮的左手上。那雙手,能畫出那樣驚心動魄的恐懼,也能笨拙地刮掉蛋糕上多余的奶油。
“嗯?!弊罱K,江發(fā)軔也只是應(yīng)了一聲。聲音不高,在安靜的客廳里卻足夠清晰。
齊云程的肩膀似乎微微放松了一絲。他依舊沒抬頭,但放在膝蓋上的左手,不再畫圈了,只是安靜地蜷著。
廚房的水聲停了。齊云舒擦著手走出來,看了看茶幾上兩個基本沒怎么動的碗:“都不吃了?那我收了?!彼齽幼髀槔厥兆咄肟?,又看了看墻上的掛鐘,“不早了,小江同學(xué),你家離得遠嗎?要不讓云程送你下去?”
“不用。”江發(fā)軔站起身。手腕上那圈無形的烙印早已消失,只余一片平靜的微涼。身體里因面條帶來的暖意正緩緩流淌。
齊云程也跟著站了起來,動作有些急。“我……我送你到門口。”他低聲說,目光終于敢落在江發(fā)軔臉上,雖然只是一瞬,又飛快垂下。琥珀色的眼睛里,水汽未散,卻多了點小心翼翼的、微弱的光亮。
他們走到玄關(guān)。江發(fā)軔彎腰換鞋。齊云程就站在旁邊,安靜地看著,受傷的右臂依舊被左手小心地托著。
換好鞋,直起身。樓道里感應(yīng)燈的光線從門縫里漏進來,在地面投下一道狹長的光帶。
“我走了?!苯l(fā)軔說。
“……嗯?!饼R云程應(yīng)著,聲音很輕。他往前挪了一小步,站在門內(nèi)的陰影里,看著江發(fā)軔。燈光落在他淺栗色的頭發(fā)上,那縷標(biāo)志性的翹發(fā)又精神地支棱著一點。他猶豫了一下,左手在褲縫邊蹭了蹭,像是想抬手,又忍住了?!啊飞闲⌒?。”他最終只是低聲說了一句,目光帶著點不易察覺的依戀。
“嗯?!苯l(fā)軔推開門,樓道里微涼的空氣涌進來。
“江發(fā)軔!”就在江發(fā)軔即將邁出門的瞬間,齊云程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帶著點急促。
江發(fā)軔停下腳步,回頭。
齊云程站在門內(nèi)的光影交界處,臉頰在昏暗中依舊泛著紅暈,琥珀色的眼睛在陰影里亮得驚人,像蓄滿了星子。他像是鼓足了全身的勇氣,嘴唇抿了又抿,才終于把那句話完整地說出來,帶著點微顫的、鄭重的尾音:
“……下周末……你還來嗎?”
江發(fā)軔身形微微一滯,腳步隨之停頓,卻并未轉(zhuǎn)過頭去,只是緩緩地調(diào)轉(zhuǎn)身體,朝著樓梯的方向邁步而去,樓梯踏板在他腳下發(fā)出沉重的“吱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