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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少年重逢錄 宣生命樂 139338 字 2025-08-16 13: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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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樹的枯葉在暮色里打著旋,被深秋的風卷進幽暗的巷口。

空氣濕冷粘稠,帶著雨將落未落的沉重,像是浸透了鉛灰的棉絮,沉沉壓在肺葉上。

江發(fā)軔拉高了帽衫的領子,冰冷的布料摩擦著下頜。

深灰藍的眼眸低垂,視線落在腳下坑洼不平的水泥地上。

但眼前只有混亂。

模糊的色塊在視野邊緣晃動、旋轉,巷口路燈昏黃的光暈在潮濕的空氣里暈染開。

器材室那滴滾燙汗水的觸感,如同跗骨之蛆,頑固地烙印在右手冰冷的皮膚上,引發(fā)一陣陣細微的、神經質的抽搐。

他用左手拇指的指腹,一遍遍、用力地搓揉著右手手背,指關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

胃里是空的。持續(xù)的、尖銳的絞痛被一種更深沉的、令人作嘔的麻木取代。

身體里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氣和熱度,只剩下一種沉重的、不斷下墜的寒意,從骨髓深處絲絲縷縷地滲透出來。

巷子不長,盡頭是車水馬龍的主街,霓虹的光污染模糊地透進來。

還有幾步。他強迫自己抬起灌了鉛般的腿。

視野猛地一黑!

仿佛有人瞬間掐滅了所有的光源。耳畔尖銳的蜂鳴聲瞬間炸響,蓋過了遠處模糊的車流喧囂。

腳下濕滑冰冷的觸感驟然消失,身體像一片被狂風撕扯的枯葉,失去了所有依托,朝著那骯臟、冰冷、散發(fā)著垃圾腐敗氣味的堅硬地面,無可挽回地墜落下去。

意識沉入濃稠的黑暗之前,他似乎聽到了一聲沉悶的、骨頭撞擊硬物的鈍響,又似乎什么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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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云舒煩躁地按著車喇叭,車輪碾過濕漉漉的路面,濺起細小的水花。

副駕駛座上扔著剛取回來的幾幅裝裱好的畫,畫框邊緣在昏暗的車內閃著冷硬的光。她剛結束一個令人精疲力竭的藝展洽談,只想快點回家泡個熱水澡。

車子拐進通往梧桐苑的輔路,車燈的光柱刺破深巷的幽暗。

燈光掃過巷口角落的一瞬,齊云舒的心臟猛地一縮。

一個深色的、蜷縮的身影,像一團被隨意丟棄的垃圾,無聲無息地伏在冰冷潮濕的地面上。帽衫的帽子歪斜著,露出一點冷硬蒼白的下頜線條。

她猛地踩下剎車!輪胎摩擦地面發(fā)出刺耳的銳響。

“江發(fā)軔?!”

她幾乎是撲下車沖過去,高跟鞋在濕滑的地面上踉蹌了一下也顧不得。

濃重的灰塵和垃圾腐敗的氣味撲面而來。她蹲下身,手指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小心翼翼地去碰觸他冰冷的臉頰。

觸手是駭人的低溫!比她碰過的任何一塊玉石都要冰冷僵硬。皮膚下幾乎感覺不到血液流動的暖意。

“江發(fā)軔!醒醒!”她的聲音在寂靜的巷子里顯得異常尖利,帶著一種近乎恐慌的破音。沒有回應。

他像一尊失去了所有生氣的、冰冷的石雕。

齊云舒幾乎是立刻撥打了急救電話,語速快得連珠炮,報地址時手指都在抖。

掛了電話,她試圖將他扶起來一點,指尖觸到他單薄校服下嶙峋的肩胛骨,硌得她心頭發(fā)慌。

他輕得可怕,像一具裹著布的空架子。

等待救護車的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深巷里死寂無聲,只有遠處主街模糊的車流聲和風卷起枯葉的沙沙聲。

冰冷的濕氣無孔不入,齊云舒脫下自己的大衣裹住他,自己只穿著單薄的羊絨衫在寒風里發(fā)抖。

她緊緊抱著他冰冷僵硬的身體,試圖用自己的體溫去暖和他,卻感覺自己抱著的是一塊永不融化的寒冰。

他額前的碎發(fā)被冷汗浸濕,貼在毫無血色的皮膚上,深灰藍色的眼眸緊閉,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兩片死寂的陰影。

她看著他毫無生氣的臉,腦子里一片混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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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診室的燈光慘白刺目,消毒水的味道濃烈得嗆人。各種儀器的指示燈閃爍著冰冷的光。

齊云舒靠在冰冷的墻壁上,看著護士和醫(yī)生圍著那張窄窄的急救床忙碌。

江發(fā)軔躺在那里,身上連著各種管線,薄薄的眼皮緊閉著,在強烈的燈光下呈現(xiàn)出一種半透明的青灰色,像易碎的薄胎瓷。

主治醫(yī)生是個面容嚴肅的中年女人,她拿著幾張剛打印出來的報告單走過來,紙張帶著打印機特有的余溫和油墨味。

“你是家屬?”醫(yī)生的目光銳利地掃過齊云舒。

“我……是他同學姐姐?!饼R云舒的聲音有些干澀。

醫(yī)生點點頭,沒多問,直接將報告單遞到她面前。

她的聲音平穩(wěn)而清晰,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

“初步診斷結果?!?/p>

齊云舒的目光落在那些冰冷的鉛字上:

1. 重度營養(yǎng)不良伴電解質紊亂

2. 慢性低體溫癥(核心體溫持續(xù)低于36℃,本次入院35.8℃)

3. 神經性厭食傾向(非典型性)

4. 重度強迫癥(OCD)伴軀體變形障礙(BDD)傾向

*(注:患者對秩序、對稱、清潔有極端苛求,伴顯著體重焦慮及對自身體溫異常的低估與忽視)

5. 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PTSD)(需進一步心理評估)

*(注:左臂陳舊性疤痕疑似銳器傷,患者回避相關詢問,警覺性增高,噩夢史)

6. 情感冷漠障礙

每一個診斷名詞都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齊云舒的心上。

她看著那些冰冷的專業(yè)術語,仿佛看到一張無形的、布滿荊棘的網,將病床上那個冰冷的少年死死纏住,勒入血肉。

重度營養(yǎng)不良,低體溫癥,厭食,強迫癥?情感冷漠,

這些詞語,和她印象中那個在圖書館里一絲不茍整理書脊、在散打館里眼神冰冷出手凌厲、在梧桐樹下決絕捏碎糖果的少年,形成了怎樣殘酷的割裂。

“他需要立刻補充液體和電解質,糾正低體溫,后續(xù)需要系統(tǒng)的營養(yǎng)支持和心理干預?!贬t(yī)生繼續(xù)說著,聲音在慘白的燈光下顯得有些飄忽,“特別是強迫癥和可能的PTSD,這可能是他身體狀態(tài)惡化的核心根源。還有這個情感冷漠障礙……”

醫(yī)生頓了頓,目光再次掃過報告單,“表現(xiàn)為顯著的情感疏離和表達受限,這通常不是獨立出現(xiàn)的?!?/p>

齊云舒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病床上的人。

他依舊安靜地躺著,像一尊沉睡的冰雕。那些冰冷的管線纏繞著他,仿佛在汲取他僅存的、微弱的生命力。

她想起弟弟琥珀色眼眸里燃燒的、不顧一切的光芒,想起他笨拙靠近時的委屈和絕望。

弟弟熾熱洶涌的愛意,撞上的,就是這樣一座由冰冷疾病構筑的、拒絕融化的堡壘。

病房的窗戶玻璃上,凝結了一層薄薄的、模糊的水汽。

窗外,深秋的冷雨終于開始淅淅瀝瀝地落下,敲打著玻璃,發(fā)出細碎而單調的聲響。

雨絲在路燈昏黃的光暈里交織成一片迷蒙的網,將窗外的世界隔絕開來,只剩下病房里慘白的燈光、儀器冰冷的滴答聲,和病床上那個在疾病深淵里無聲沉浮的、冰冷的身影。

齊云舒站在那里,手里捏著那份重若千鈞的診斷報告。

冰冷的紙張邊緣硌著她的掌心,寒意順著指尖蔓延。

她看著江發(fā)軔在燈光下蒼白得近乎透明的側臉,看著他被儀器管線束縛的、嶙峋的手腕。

冰冷的葡萄糖液體順著透明的塑膠管,一滴,一滴,墜入蒼白手背下青藍色的靜脈。

藥液帶來的微弱暖意,如同投入深海的石子,在江發(fā)軔體內那片冰封死寂的荒原上,激不起絲毫漣漪。

他醒了。

深灰藍色的眼眸空洞地望著病房慘白的天花板。

身體沉重得如同灌滿了鉛水,每一次細微的呼吸都牽扯著胸腔深處空洞的疼痛。

持續(xù)的低溫像一層永不融化的堅冰,從骨髓里滲透出來,包裹著每一寸皮膚、每一塊肌肉。

蓋在身上的被子明明不薄,卻絲毫無法阻擋那徹骨的寒意。

他微微轉動了一下眼球,視線掠過床邊監(jiān)測儀屏幕上跳躍的、代表他生命體征的冰冷數(shù)字和曲線。心率平穩(wěn)得近乎死寂。

血壓低得徘徊在危險的邊緣。體溫那一欄,猩紅的“35.9℃”固執(zhí)地亮著,像一個無聲的嘲諷。

目光最終落在自己搭在白色被單上的右手。

那只手,指骨嶙峋,皮膚薄得近乎透明,青紫色的血管在冷白的底色下蜿蜒凸起,清晰得令人心悸。

修剪得一絲不茍的指甲邊緣,泛著一種病態(tài)的、無機質的冷光。

他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指尖,試圖在虛空里描摹一條絕對筆直的線,以此來對抗這片白色空間帶來的無邊無際的混亂感。

然而,徒勞。指尖只有一片冰冷的麻木。

病房的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隙。

齊云程僵立在門外走廊冰冷的燈光里,像一尊被驟然凍結的雕像。

淺栗色的頭發(fā)被深秋的夜雨打濕了幾縷,凌亂地貼在光潔卻毫無血色的額角。

琥珀色的眼眸透過門縫,死死地鎖在病床上那個蒼白得近乎消融的身影上。

江發(fā)軔……躺在那里。被各種冰冷的管線纏繞、禁錮。像一具失去了所有防護的、破碎的標本,被強行釘在名為“診斷”的解剖臺上,毫無遮掩地暴露著內部所有不堪的崩塌和荒蕪。

齊云程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間停止了跳動,隨即又瘋狂地、失控地擂動起來,撞擊著胸腔,帶來一陣陣窒息般的悶痛。

喉嚨像是被滾燙的砂礫堵住,灼痛干澀得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他看到了那只搭在被單上的、嶙峋冰冷的手。

看到了監(jiān)測儀上刺眼的“35.9℃”。看到了那深灰藍色眼眸里空無一物的死寂。

“重度營養(yǎng)不良”、“慢性低體溫癥”、“神經性厭食”、“重度強迫癥”、“情感冷漠障礙”……姐姐手機屏幕上那些冰冷的、帶著油墨味的診斷名詞,此刻化作無數(shù)把淬毒的利刃,帶著尖銳的呼嘯,狠狠扎進他的眼底,穿透他的心臟。

器材室里那三個冰冷的字——“臟死了”——此刻帶著前所未有的殺傷力,在他耳邊尖銳地回響。

那不是厭惡,不是煩躁,那是一個被自身深淵吞噬的人,對外界任何一絲“生”的氣息,本能發(fā)出的、絕望的驅逐令。

一股巨大的、滅頂?shù)暮鈴凝R云程的腳底瞬間竄遍全身,比深秋的夜雨更刺骨。

他扶著冰冷的墻壁,才勉強支撐住自己搖搖欲墜的身體。

牙齒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濃郁的血腥味,才勉強抑制住喉嚨里翻涌的、痛苦的嗚咽。

他想沖進去。

想抓住那只冰冷的手,想用自己的體溫去暖和他,想告訴他不是那樣的……他想道歉,想懺悔,想把所有滾燙的心意都剖開給他看……

可是,勇氣在接觸到病床上那雙深灰藍色、空無一物的眼眸時,瞬間潰不成軍。

那雙眼睛,像兩口深不見底的、結了厚厚冰層的寒潭。

任何外界的情緒投射進去,都只會被冰冷的潭水無聲吞噬,連一絲漣漪都不會泛起。

靠近?只會帶來更深的混亂和……“臟”。

齊云程的指尖深深摳進掌心,指甲刺破了皮膚,帶來清晰的痛感,卻絲毫無法緩解心臟被撕裂般的劇痛。

他猛地后退一步,像是被那病房里慘白的光線灼傷,他踉蹌著轉身,背對著那扇虛掩的門,像逃離一個令人絕望的夢魘。

走廊盡頭冰冷的金屬長椅上,他頹然坐下,將臉深深埋進冰冷顫抖的雙手里。

肩膀無法控制地劇烈聳動,壓抑的、破碎的喘息從指縫間溢出,在寂靜空曠的走廊里顯得格外微弱而絕望。

淚水終于洶涌而出,滾燙的,砸在冰冷的手背上,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

他右手的校服口袋里,那個嶄新的、空蕩蕩的鐵皮枇杷糖盒子,棱角分明地硌著他的大腿。

像一顆冰冷而沉默的心臟,無聲地嘲笑著他所有曾經熾熱的、笨拙的、自以為是的“光”。

病房內,只有心電監(jiān)護儀發(fā)出規(guī)律而單調的“嘀……嘀……”聲,如同為這片死寂敲打著冰冷的節(jié)拍。

冰冷的藥液,依舊一滴,一滴,固執(zhí)地注入那具仿佛已被凍僵的軀殼。

窗外,冷雨敲打著玻璃,淅淅瀝瀝,永無止境。


更新時間:2025-08-16 13:1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