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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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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砧砧堡的時(shí)光,在卡登穿著那身幽藍(lán)鎧甲站崗執(zhí)勤的日子里,似乎過得飛快又緩慢。沒有泥濘的行軍,沒有徹骨的寒風(fēng),也沒有震耳欲聾的喊殺。平靜得像霜葉村后山那條繞著磨坊流淌的小溪,潺潺地、無聲無息地從指縫間溜走??ǖ怯袝r(shí)會靠在冰冷的石墻上,望著窗外鉛灰色的天空,聽著遠(yuǎn)處隱約傳來的操練聲,心里竟生出一絲不可思議的安穩(wěn)。

這種連汗都不用流就能領(lǐng)餉銀、穿著光鮮鎧甲受人矚目的日子,簡直如同做夢一般。他甚至開始琢磨著,等這場仗打完,穿著這身行頭回到霜葉村,父親伊萬粗糙的大手拍在他肩甲上會是怎樣的重量,母親索菲亞又會怎樣急著催促他穿著這身再去村里多轉(zhuǎn)幾圈,給村里的大家好好展示一下她的兒子,還有莉亞……她沒準(zhǔn)會走過來,用手指彈一彈那锃亮的胸甲,然后揚(yáng)起下巴,用一種混合著驕傲和憂慮的復(fù)雜神情問他:“穿這身鐵殼子,跑得動嗎?要是跑不快,怎么記得住回家的路?”

平靜的好日子,似乎就該這樣細(xì)水長流地過下去。

然而,鐵砧砧堡的平靜,從來都脆弱得像冬日屋檐下的薄冰。

鐵砧堡,第三日傍晚。 殘陽的余燼透過高而狹窄的窗欞,在冰冷的石地上投下狹長、扭曲的光斑,宛如垂死的巨獸匍匐在地??諝庵袕浡环N粘稠的沉悶,連壁爐里新添的橡木燃燒都顯得有氣無力,火舌舔舐著空氣,發(fā)出的噼啪聲也失去了往日的活力。

卡登站在奧利弗書房的外間執(zhí)勤。那套價(jià)值連城的幽藍(lán)鎧甲此刻沉重地壓在他的肩頭,像一層冰冷的外殼,隔絕著內(nèi)外。內(nèi)室的門半掩著,壓抑的爭執(zhí)聲如同毒蛇般絲絲縷縷地鉆出來,帶著一種刻意壓低的、卻更顯尖銳的憤怒。

書房的橡木門在他身后沉重地關(guān)上,隔絕了外間卡登的存在,卻像把奧利弗單獨(dú)關(guān)進(jìn)了一座冰窖。父親,老凱蘭公爵,如同一座移動的火山,矗立在壁爐跳動的火光前。爐火本該帶來暖意,此刻卻只在他冰冷的鎧甲上投下?lián)u曳、猙獰的陰影,如同他心中翻騰的恐懼。

“...愚蠢!徹頭徹尾的愚蠢!”父親的聲音炸響,每個字都像滾燙的烙鐵狠狠燙在奧利弗的耳膜和神經(jīng)上。那雙鷹隼般的眼睛,平日里蘊(yùn)藏著威嚴(yán),此刻燃燒著足以將他燒成灰燼的怒火和鄙夷?!巴郀柕?!我的老瓦爾德!還有整整一隊(duì)鐵砧砧堡的精銳!葬送在一條河道里!奧利弗·凱蘭,這就是你引以為傲的判斷力?!”父親的拳頭砸在厚重的橡木書桌上,震得桌上的墨水瓶都跳了一下,渾濁的墨水濺出,如同他此刻狼狽的心。

奧利弗感到喉嚨發(fā)緊,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他試圖挺直腰背,但肩頭那厚實(shí)的袍子從未如此沉重,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他抬起頭強(qiáng)迫自己直視父親,盡力吊起一絲微笑,聲音干澀嘶啞,像砂紙摩擦:“父親……那洪水來得毫無征兆……”他試圖辯解,想抓住哪怕一絲救命稻草,但聲音里的虛弱連自己都騙不過。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尖銳的刺痛感是此刻唯一能證明他還在承受的真實(shí)觸感。

“毫無征兆?!”父親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淬了冰的譏諷,精準(zhǔn)地刺穿他最后的防御。“連個最低賤的、系鞋帶的泥腿子兵都比你快一步!而你!我的兒子!穿著最閃亮的鎧甲,騎著最雄壯的戰(zhàn)馬,像個瞎子聾子一樣站在死亡陷阱的中心!”父親的胸膛劇烈起伏,目光如刀刮過奧利弗的臉,似乎在極力壓制更惡毒的字眼,但那冰冷的失望和不屑已經(jīng)凝成實(shí)質(zhì)的寒霜,將他從頭到腳凍結(jié)。“要不是那個……叫卡登的……”父親的聲音帶著濃重的、毫不掩飾的輕蔑停頓了一下,“你現(xiàn)在就只是河底的一具浮尸!一具讓凱蘭家族蒙羞的浮尸!”

每一個字都像鞭子抽打在靈魂上。奧利弗的臉頰火燒火燎,掌心被掐破的地方傳來濕熱的黏膩感——是血。書房里死寂一片,只剩下壁爐里木柴徒勞的噼啪聲和父親粗重如風(fēng)箱的喘息。巨大的恥辱感像墨汁一樣從掌心滲入,迅速蔓延全身,將他浸泡在冰冷的粘稠液體里。他感到自己正在父親的目光下溶解、坍塌。

過了仿佛一個世紀(jì),父親的聲音再次響起,冰冷得像鐵砧砧堡冬天最堅(jiān)硬的石頭,徹底封死了他所有的路:“從現(xiàn)在起,你的指揮權(quán)被暫時(shí)凍結(jié)。由你大哥,阿德里安接替你的位置?!贝蟾绲拿窒褚话砚g刀捅進(jìn)奧利弗的肋骨?!澳憬o我待在這里,好好反省你的‘毫無征兆’!”

橡木門被“砰”地一聲狠狠摔上,巨大的聲響震得奧利弗耳膜嗡嗡作響,書房內(nèi)壁爐的火苗隨之劇烈地跳動了一下,仿佛他最后一點(diǎn)尊嚴(yán)也被那扇門徹底拍碎。他依舊僵硬地站在原地,掌心的傷口微微刺痛,那點(diǎn)微不足道的痛,此刻竟成了唯一證明他存在的證據(jù)。

沉重的腳步聲逐漸遠(yuǎn)離,卡登眼角的余光只瞥見老凱蘭公爵高大的背影。他沒有看卡登一眼,仿佛門口的侍衛(wèi)只是一尊擺設(shè),徑直大步流星地離開了,只留下一股混合著昂貴煙草和冰冷鐵銹的威壓氣息。走廊里重新陷入寂靜,但剛才那場風(fēng)暴留下的寒意,卻如同幽靈般縈繞不去。

鐵砧堡,第四日清晨。 細(xì)密的冷雨敲打著城堡的鉛頂和石墻,發(fā)出連綿不絕、令人心煩意亂的沙沙聲。雨霧彌漫,將遠(yuǎn)處的山巒和近處的堡壘輪廓都暈染得模糊不清,天地間一片灰蒙蒙的壓抑。

卡登奉命跟隨奧利弗去參加元帥召開的軍事會議。穿過濕漉漉的城堡內(nèi)院時(shí),氣氛明顯不同了。以往那些見到奧利弗便恭敬行禮、目光中帶著敬畏或諂媚的軍官們,此刻紛紛避開了視線。他們或者假裝專注于手中的文件,或者匆匆轉(zhuǎn)身走入岔路,或者干脆低下頭去整理盔甲的系帶。那些投向奧利弗背影的目光,不再是單純的敬畏,而是混雜著審視、同情、幸災(zāi)樂禍,甚至是一絲不易察覺的鄙夷——一個被父親當(dāng)眾剝?nèi)ス猸h(huán)的失敗者。

他們甚至不再稱呼他為“凱蘭少爺”或“奧利弗長官”,只是簡單地、公式化地行禮:“大人?!甭曇衾锫牪怀鋈魏螠囟?。

奧利弗對此置若罔聞,或者說,他強(qiáng)行讓自己顯得置若罔聞。他挺直著背脊,步伐甚至比平時(shí)更快,仿佛這樣就能甩掉那些粘稠的目光和無聲的評判。他身上的深色外袍剪裁依舊精良,但在陰冷潮濕的雨霧中,卻顯得格外單薄和黯淡。卡登穿著那身幽藍(lán)的沉重鎧甲,跟在他身后一步之遙,像一個沉默的藍(lán)色影子,感受著周圍環(huán)境的微妙轉(zhuǎn)變。權(quán)力如同沙堡,在父權(quán)的怒濤和同僚的冷眼中,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崩塌。

在鐵砧堡的第七個夜晚,奧利弗召見了卡登。石墻包裹的寂靜沉重得能壓垮骨頭。窗外飄著細(xì)雪,無聲地消融在夜色里。壁爐中的火焰掙扎著跳動,在奧利弗·凱蘭書房的橡木鑲板上投下巨大、扭曲的影子。

奧利弗沒穿那件象征身份的厚絨睡袍。他蜷在寬大的椅子里,像個被丟棄的玩偶?;鸸庥持钕莸难鄹C,兩抹濃重的烏青如同烙印,襯得臉色灰敗。桌上沒有酒,只有幾封被拆開的信件,火漆印破碎得像凝固的血。

“拿著。”奧利弗的聲音干澀,像砂紙摩擦。從抽屜里拿出一個輕飄飄的小錢袋被丟到卡登面前,發(fā)出沉悶的聲響。里面只有幾枚孤零零的金幣,少得可憐??ǖ菑澭鼡炱穑讣獗鶝?。這袋子輕得不像金子。

“只剩這些了…”奧利弗的聲音壓得更低,幾乎被壁爐里木柴的噼啪聲蓋過。他抬起眼,目光空洞地穿透卡登,望向窗外無盡的黑暗?!案赣H...他認(rèn)為是我的愚蠢葬送了瓦爾德和那些士兵?!彼麘K笑了一下,那笑容比哭還難看。“我活不過下次進(jìn)攻了。這是我的父親需要的血,用來洗刷家族的恥辱。”

卡登的呼吸一窒。錢袋冰冷的觸感突然變得灼人。

奧利弗猛地向前傾身,冰冷的手指像鐵鉗般抓住了卡登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帶著瀕死的絕望?!奥犞∥掖蟾纭胱屛蚁?。永遠(yuǎn)地消失。這樣…繼承權(quán)就再沒麻煩了。”他的氣息急促地噴在卡登臉上,帶著恐懼的酸腐味?!八胍业拿??拿去!我認(rèn)了!但我不求你別的…卡登。等我死了…求你…跟著他好好干。別讓他…”他的聲音哽住,眼中第一次涌上清晰的、渾濁的淚水,“別讓他把你也一起送進(jìn)地獄!”

卡登僵在原地。手腕上的刺痛感如此真實(shí)。他低頭看著奧利弗慘白絕望的臉,看著那深重的烏青。貴族、鎧甲、侍從…所有這些東西構(gòu)筑起的虛幻臺階轟然倒塌。露出的基石,是冰冷的謀殺算計(jì)和一條被預(yù)判的、通往死亡的捷徑。這個傲慢的少爺,此刻在他眼中,是一個被父親和兄長聯(lián)手推向斷頭臺的、可憐又可悲的祭品。

沉重的鐵靴踏在冰冷的石板上,聲音在寂靜的城堡走廊里空洞地回響??ǖ菬o法入睡。奧利弗絕望的低語像幽靈一樣纏繞著他。

“我活不過下次進(jìn)攻了……這是父親需要的血……” 奧利弗的話像冰冷的毒蛇,鉆進(jìn)耳朵,纏住心臟。他真的要死了?那個在河灘上意氣風(fēng)發(fā)、在書房里對他呼來喝去的少爺,就這樣被自己的父親和兄長像丟棄一件礙事的破布般安排好了結(jié)局? 一股冰冷的、混雜著荒謬和某種黏膩恐懼的東西,順著脊椎爬上來,堵在喉嚨口。這感覺比那幽藍(lán)的鎧甲還要沉重,壓得他喘不過氣。他明明把他從洪水的獠牙里拖了出來,拼著命塞進(jìn)了這鐵砧砧堡??山Y(jié)果呢?不過是讓這金罐頭少爺在這冰冷的石頭籠子里多腐爛了十幾天!他卡登成了什么?一個幫他數(shù)著死期的看客?那套鎧甲,那聲‘卡登大人’,那個侍從倫斯……這些沉甸甸的‘賞賜’在此刻顯得如此荒謬可笑。奧利弗或許傲慢愚蠢,該死,但那份倉促蓋下紅蠟印的‘報(bào)答’卻是真實(shí)的。他卡登受了這恩,承了這情,如今卻只能眼睜睜看著恩主像待宰的牲口一樣,被推向父親和兄長安排的斷頭臺?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像冰冷的泥漿,瞬間淹沒了四肢百骸。在這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命運(yùn)面前,在那高高在上、冰冷如鐵的算計(jì)里,他這身價(jià)值連城的鐵甲又能做什么?他拼盡全力系緊的那根鞋帶,不過是在命運(yùn)的洪流里,絆倒了一個注定要被碾碎的人?困惑像冰冷的藤蔓,絞緊了他的思緒。

他抓起執(zhí)勤用的火把,昏黃的光暈在兩側(cè)厚重的石壁間搖晃,仿佛想驅(qū)散這吞噬一切的黑暗和那揮之不去的死亡氣息。墻上懸掛著巨大的掛毯,描繪著凱蘭家族祖先的輝煌戰(zhàn)役,那些模糊的、威武的人影在搖曳的火光下,眼神空洞地望著他,仿佛在嘲笑。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想逃離那間書房里彌漫的死氣。他直走,他左轉(zhuǎn),再右轉(zhuǎn)。他上樓,又下樓。

血腥味和濃烈的草藥味混合在一起,刺鼻得令人作嘔。這味道先于景象鉆入鼻腔,將他引向城堡深處那座臨時(shí)充當(dāng)醫(yī)院的石砌大廳。夕陽的余暉早已消失,只有幾盞油燈掛在粗大的石柱上,勉強(qiáng)驅(qū)散深重的陰影。一排排簡易的草席鋪在地上,躺著一個個模糊的人形輪廓。呻吟聲、壓抑的啜泣聲、痛苦的喘息聲…低低地交織成一片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地獄回響。

旁邊草席上一個蜷縮的老兵突然爆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哭嚎:“熟了!都熟了!今早上去的——全熟了!活活燙死的豬啊——!”

那凄厲的聲音像鋼針扎進(jìn)耳膜。卡登下意識地尋找聲音來源,目光掃過那片痛苦的地獄。他停住了。一張布滿冷汗、因劇痛而扭曲的年輕臉龐撞入視野,竟有幾分熟悉。

灼熱的油脂兜頭澆下!粘稠、滾燙,帶著刺鼻的腥氣,是蒸汽!是沸水!慘嚎聲就在頭頂炸開,本猛地抬頭,只看見上方梯級上,一張熟悉的臉孔——是和他同隊(duì)的威爾——正劇烈地扭曲、變形。熱油像瀑布一樣淋在他頭上、肩上,那身破舊的皮甲瞬間冒出黃煙,皮肉像爛布般剝落,露出底下鮮紅、甚至有些發(fā)白的肉。威爾的眼睛瞪得巨大,充滿了純粹的、無法理解的劇痛和恐懼。他想抬手,想抓住什么,整個身體卻像斷了線的木偶,帶著一股皮肉焦糊的惡臭,軟軟地從梯子上方翻滾著墜落下來,重重地砸在本下方的攻城車底板上,發(fā)出沉悶的、令人牙酸的聲響。

本感覺自己像只被釘在巨大棺材上的蟲子,腳下是攻城車內(nèi)部狹窄、濕滑的木階。粗糙的木屑和灰塵簌簌落下,鉆進(jìn)頭發(fā)和衣領(lǐng)。空氣污濁得令人窒息,混合著汗臭、恐懼的尿臊味、鐵銹,以及一種越來越濃烈、令人作嘔的…肉香? 不,是焦糊!外面?zhèn)鱽砥鄥柕貌幌袢寺暤膽K嚎,穿透了木板的縫隙。

“快!快爬!別他媽停下!”后面?zhèn)鱽砺曀涣叩拇叽伲瑤缀醣活^頂一聲令人牙酸的、濕漉漉的“噗嗤”聲淹沒。溫?zé)岬?、帶著鐵銹味的液體從車頂平臺的縫隙滴落,濺在本的后頸上。他不敢抬頭看那血雨的來源,只能死死抓住面前濕漉漉、被無數(shù)雙靴子磨蹭得發(fā)亮的木階扶手,指關(guān)節(jié)因?yàn)橛昧Χl(fā)白。扶手黏糊糊的,沾滿了說不清是泥濘還是別的什么東西。

頭頂上方,攻城車頂部平臺與城墻垛口的“吻接”處,是真正的地獄入口。那里火光閃爍,人影瘋狂地扭動、翻滾、墜落。每一次巨大的陰影掠過,伴隨著木料斷裂的刺耳聲響和沉悶的撞擊,都意味著又一塊滾石砸中了車身或頂部平臺。車身猛地傾斜搖晃,本被狠狠甩向內(nèi)側(cè)木板,肩膀撞得生疼。

視線在灼熱扭曲的蒸汽中模糊不清,城墻垛口像一個不斷噴吐死亡烈焰的怪獸巨口。本咬緊牙關(guān),口腔里滿是鐵銹味。他機(jī)械地向上攀爬,雙腳在濕滑的木階上艱難地尋找著力點(diǎn)。離那地獄入口只有幾步了!上面一個模糊的身影,一個他依稀記得是同鄉(xiāng)的士兵,正奮力地向上伸出手,試圖抓住垛口的邊緣翻過去!

希望!就在眼前!本用盡全身力氣,猛地向上竄了一級木階,右手幾乎要夠到那同鄉(xiāng)的靴子底。

就在這一瞬間——左肩胛骨下方,一股冰冷、巨大、無法抗拒的力量猛地撞了進(jìn)來!他甚至沒感覺到痛,只覺得整個左半邊身體瞬間被抽空了力氣,變得麻木而沉重。世界的聲音猛地拉遠(yuǎn)、變形:同鄉(xiāng)絕望的嘶喊、沸油的滋滋聲、巨石的轟鳴……都變成了遙遠(yuǎn)而模糊的背景噪音。他眼前發(fā)黑,身體失去了控制,像一袋被丟棄的谷物,軟軟地向后、向下倒去。

冰冷的空氣掠過他汗?jié)竦哪橗?,耳邊只剩下自己粗重得如同破風(fēng)箱的喘息,還有……

還有懷里那個硬硬的、硌著他胸骨的小東西。是給妹妹刻的小木鳥。翅膀的刻痕……還沒來得及打磨光滑……說好了……要帶回去……給她看的……

黑暗溫柔地、徹底地吞噬了他所有的感知

“本?”卡登的聲音干啞。

草席上的人猛地睜開眼,渾濁的目光艱難地對焦?!翱āǖ牵俊蓖l(xiāng)木匠兒子本的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清。他的右肩被厚重的繃帶包裹著,污血已經(jīng)洇透了一大片,散發(fā)出濃重的腥氣。

“你怎么…?”卡登蹲下身,喉嚨發(fā)緊。他記得本應(yīng)該在攻城前線。

“弩…”本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每一個字都伴隨著痛苦的抽搐,“媽的…那城垛…根本不是人能爬上去的…石頭…腦門大的石頭砸下來…把戰(zhàn)友都碾成泥了…守城的畜生…澆沸水!皮…皮像爛布一樣就燙掉了!”他劇烈地咳嗽起來,身體蜷縮,右手無意識地摸索著身側(cè),摸出一個染血的、粗糙雕刻的木頭小鳥。“給…給我妹妹的…翅膀…染臟了…卡登…幫我寫信…就說…就說我們還在城堡里訓(xùn)練…別提…別提我差點(diǎn)爛在這里…”

卡登接過那冰涼、染血的小鳥,翅膀的刻痕被血痂黏住。木頭粗糙的紋理刺痛他的掌心。他喉嚨堵得說不出話,只能重重地點(diǎn)了下頭。

“我會解決的”

卡登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間地獄大廳的。本顫抖的請求,老兵撕裂的哭嚎,混雜著奧利弗絕望的臉,在他腦子里瘋狂地?cái)噭?。他像一個提線木偶,麻木地履行著巡邏的職責(zé)。

穿過一條連接內(nèi)堡和外圍壁壘的狹窄通道時(shí),一陣有節(jié)奏的、沉悶的敲擊聲從側(cè)面厚重的橡木門里傳來。是軍械庫。鐺…鐺…鐺…鐵匠在錘煉著什么金屬部件。每一次敲擊,都像重錘砸在卡登緊繃的神經(jīng)上。

鐺!

那聲音似乎與另一個記憶深處的聲音重疊了。霜葉村打谷場旁,父親伊萬沉默地?fù)]錘,將燒紅的犁頭砸得火星四濺。他很少說話,只在卡登臨行前,把一袋沉甸甸的銅子塞進(jìn)他懷里,粗糙的大手用力按了按他的肩膀,聲音低沉得像石頭摩擦:“收多少錢,辦多少事?!?/p>

卡登下意識地按住胸前。那里貼身放著莉亞的信。他走到一處城墻哨位的垛口旁,避風(fēng)處,才小心地掏出來。信紙已經(jīng)反復(fù)折疊、展開,變得柔軟,邊緣甚至有幾道細(xì)微的裂痕,那是手指無數(shù)次摩挲的痕跡。他借著城頭火盆的光,目光落在熟悉的字跡上:

卡登:

村口的梨花開了,白得像剛落下的雪,晃眼。我站在樹下,想起你走那天風(fēng)刮在臉上的疼。

后山那片向陽坡,我前些日子發(fā)現(xiàn)了好大一窩蜜蜂,嗡嗡嗡吵得人心煩。我點(diǎn)了把干草熏它們,嗆得自己直咳嗽,到底把那窩蜂收拾了!蜜可真甜,摻著剛摘的梨花,我封了一大壇子,就埋在老梨樹下。

等你回來挖。回來晚了,我就一個人全吃光,一滴都不給你留!讓你在鐵砧砧堡干瞪眼!

記住你答應(yīng)的!

回來!

莉亞

卡登的指尖輕輕撫過那行字,仿佛能觸摸到家鄉(xiāng)泥土的芬芳和枝頭雪白的花瓣。莉亞含淚的眼睛仿佛就在眼前。她的倔強(qiáng),她的不舍,她冰涼的指尖死死抓著他手臂的感覺…“活著回來!”她的話言猶在耳。

就在這時(shí),一陣壓低的交談聲從下方不遠(yuǎn)的小教堂里傳來。聲音穿過石壁,有些模糊,但其中的緊張清晰可辨。

冰冷的鐵甲碰撞聲從下方小教堂傳來,壓低的爭執(zhí)撕裂寂靜:

“普通兵攻上去也立刻被叉下來!死多少批了?”焦躁的聲音嘶吼。

一個更沉穩(wěn)的聲音,帶著金屬摩擦:“我們做前鋒,再招募幾十個老兵一起!讓雜兵組后隊(duì),我們開路,撞進(jìn)去!”

“說定了!”另一貴族盔甲鏗響,“我回營就呈報(bào)元帥?!?/p>

有人冷靜質(zhì)疑:“……滾石呢?再精銳也是肉…”死寂突然籠罩。片刻,才有個聲音像淬火的鋼鐵般擲出:

“Audaces Fortuna Iuvat.”(命運(yùn)眷顧勇敢者)

“Audaces Fortuna Iuvat!”(命運(yùn)眷顧勇敢者) 數(shù)人低沉應(yīng)和,宛如誓咒


更新時(shí)間:2025-08-16 13:10: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