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草的苦澀、化膿傷口的甜腥味,還有絕望的氣息,凝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濁流。卡登穿過一排排草席,每一步都像踩在泥沼里。呻吟和啜泣是這里唯一的語言。
他找到了本。
同鄉(xiāng)木匠的兒子躺在角落的草席上,臉色灰敗如沾了爐灰的抹布。右肩的繃帶污漬斑斑,滲出的暗紅像一塊丑陋的胎記。他眼神渾濁,直到看見卡登,才艱難地聚攏一絲光亮。
“卡登…”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
卡登蹲下,沒說話。他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布包,動作有些笨拙地解開。里面是干凈的亞麻布條和一小罐氣味刺鼻的藥膏——他用剛發(fā)的餉銀在軍需處死磨硬泡換來的。
“信和小鳥,”卡登開口,聲音低沉,“都寄走了?!?/p>
本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動:“…多謝。”目光飄向卡登手中的繃帶和藥膏。
換藥是場無聲的酷刑??ǖ切⌒募糸_粘連的舊繃帶,動作盡量放輕。腐肉和膿血暴露出來,氣味沖得他胃里翻騰。本的身體繃緊,牙關(guān)緊咬,豆大的汗珠從額角滾落,砸在骯臟的草席上??ǖ怯酶蓛舻牟颊褐逅潦?,指尖能感覺到肌肉在痛苦地抽搐。他挖出一團墨綠色的藥膏,厚厚地敷在傷口上。本終于忍不住,發(fā)出一聲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嗚咽。
纏上新繃帶時,本急促地喘息著,仿佛剛從水里撈出來。好一會兒,他才緩過氣,聲音帶著虛弱的解脫:“…快了?!?/p>
卡登抬頭看他。
本在換藥間隙,喘著粗氣,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要是…沒挨這一下…就能…輪休回家探親了…”他望向卡登,眼神里有種純粹的渴望,“梨花…我妹妹說…該開了…” 梨花開了。信上的字句瞬間在卡登腦中變得無比清晰,帶著家鄉(xiāng)泥土的芬芳和枝頭雪白的花瓣。莉亞埋下的蜜罐呢?父親沉默揮錘的身影……母親含淚的眼睛……這些畫面突然無比清晰,帶著一股酸澀的熱流,猛地沖上他的眼眶。喉嚨像被什么堵住了。
他猛地低下頭,用力系緊繃帶的結(jié)。動作有些粗魯。他含糊地應了一聲,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那片彌漫著死亡與鄉(xiāng)愁的角落。
軍官單間里,只有一盞油燈搖曳?;椟S的光暈在石墻上投下卡登巨大而模糊的影子。桌上攤著兩張羊皮紙。一張空著。另一張,上面只寫了幾個字:“母親、父親、莉亞:堡中一切都好…”
筆尖懸停,一滴墨汁滴落,在“好”字旁暈開一團濃重的黑斑,像一塊丑陋的淤青。
“一切都好?”卡登無聲地問自己。父親的叮囑在耳邊炸響:“收多少錢,辦多少事!”這身幽藍的鎧甲,倫斯的侍奉,軍官的身份……這些都是他“收”下的“錢”。代價呢?是目睹奧利弗被碾碎的尊嚴?是本肩膀上那個腐爛的血洞?是醫(yī)院里那些被燙熟的哀嚎?還是……即將第一個被推上城墻沸鍋的恩主?
左臂邊,靜靜躺著他的舊短劍。劍柄上,母親索菲亞親手纏繞的防滑麻布條,早已被汗?jié)n和塵垢染成深褐色。粗糙的紋理磨著他的指尖,帶著遙遠的、微弱的暖意。莉亞的信就壓在短劍下面,薄薄的紙張卻重如千鈞。他能聞到信紙上似乎還殘留著家鄉(xiāng)梨花清冷的香氣。
右臂邊,是那套價值連城的幽藍鎧甲,整齊地掛在冰冷的盔甲架上。甲片在昏暗中依舊流轉(zhuǎn)著深邃的光澤,像一片凝固的深海。它象征著地位、安全、晉升的可能。是奧利弗的“賞賜”,也是他身為武人的意義與證明。
一邊是麻布的粗糙與承諾的溫度。
一邊是金屬的冰冷與恩情的重量。
卡登的目光在兩者之間來回撕扯。寫信?告訴父母他穿著華麗的鎧甲,卻無力阻止恩主被送上死路?告訴莉亞“一切都好”,而他自己正被愧疚和無力感一點點吞噬?謊言像鉛塊,沉甸甸地壓在舌根。
他的手伸向了鵝毛筆,指尖冰冷而堅定。不是繼續(xù)那封寫不下去的家信。而是在那張空白的羊皮紙上,
筆尖劃過羊皮紙,沙沙作響。
“莉亞:”
“堡里一切都好。甲胄很亮,吃得飽,睡得好。長官說我勤勉,同袍也和善。春天了,梨花開了吧?蜜要藏好,我回來挖。很快。”
字跡有些潦草,卻帶著一種斬斷退路的決絕。謊言流暢地流淌,輕松得讓他心頭發(fā)冷,卻又無比清晰。他需要這謊言,需要她們安心等待。
一張又一張。給父母,給莉亞。內(nèi)容相似,語氣平穩(wěn)。用謊言筑起一道堤壩,暫時擋住她們可能承受的驚濤駭浪。
他放下筆,墨跡未干。 不再猶豫。他站起身,走向那身幽藍的鎧甲。手指撫過冰冷的金屬表面,動作沉穩(wěn),一絲不茍地將沉重的甲片一件件披掛上身。肩甲、胸甲、護臂……金屬咬合的聲音在寂靜的石室里清脆地回響,每一記都像敲打在命運的鼓點上。
他不是那個被意外推上高位的幸運小子。
他是卡登·布雷克。
他推開門,沉重的腳步聲踏破了軍官區(qū)的寂靜,向著招募“太陽先鋒隊”的登記處走去。
登記處狹窄、冰冷,只有一張桌子,一盞昏暗的油燈搖曳著。一個瘦削的書記官用小刀懶散地削著羽毛筆尖。
“姓名。所屬?!甭曇羝桨宓孟袷^。
“卡登·布雷克。奧利弗·凱蘭大人親衛(wèi)?!?/p>
削筆的動作瞬間凝固。 書記官猛地抬頭。渾濁的眼睛死死盯住卡登。他的目光掃過那身即使在昏暗中也無比扎眼的幽藍鎧甲,充滿了震驚。
“卡登·布雷克?”他聲音里的平板碎成了碎片,取而代之的是難以置信的尖銳?!澳莻€……救人的卡登?”他當然知道這個名字。城堡里誰不知道那個把奧利弗從洪水里拖出來的幸運兒?穿著這身價值連城的鎧甲?
書記官見過太多加入敢死隊的人。 有眼里閃著狂熱、渴望用死亡換取家族紋章上多一道榮耀的年輕貴族;有滿臉傷疤、眼神狠厲、純粹享受殺戮快感的亡命徒;也有衣衫襤褸、抱著用這條賤命搏一個晉升機會渺茫希望的底層士兵……他以為他看盡了所有自愿赴死的理由。
但眼前這個?
奧利弗大人垮了,像塊破布被丟在角落。阿德里安大人掌權(quán),正是攀附新貴的好時候。這人剛得了天大的賞賜——這身鎧甲,那個侍從,軍官的單間!這是多少人做夢都摸不到的門檻!他應該像聞到蜜的蒼蠅,立刻去圍著新主子打轉(zhuǎn),鞏固這來之不易的地位才對!
跑來這送死的登記處?
這完全打破了書記官所有認知的框架。 困惑像冰冷的藤蔓纏住了他的思緒。他無法理解。這簡直……荒謬至極!他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質(zhì)問“你圖什么?”,想嘲笑“蠢貨!”,或者干脆勸一句“別犯傻!”。最終只擠出一個干澀的音節(jié):“哦?”那尾音拖得長長的,充滿了“你到底在想什么?”的茫然和一種近乎荒謬的憐憫。
他翻開名冊,準備落筆,但動作僵在那里,眼睛依舊粘在卡登臉上,像在看一個無法理解的、自毀的謎團。
卡登無視了那混雜著困惑與看瘋子似的眼神。石室的寒氣似乎更重了。
他眼前閃過本空洞的眼神。奧利弗抓他手腕時,那冰冷的絕望。父親沉默的錘聲。莉亞含淚的“活著回來”。
他開口。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穿透了石室的沉悶:
“是我。我來攻克敵陣?!彼D了頓,目光沉靜如鐵?!耙瞾肀Pl(wèi)我的主君?!?/p>
書記官臉上的所有表情瞬間凍結(jié)。困惑、荒謬、職業(yè)性的麻木,統(tǒng)統(tǒng)消失了。他握著羽毛筆的手指捏得發(fā)白。嘴巴微張,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他死死看著卡登,看著那身華貴的幽藍鎧甲即將被死亡泥濘玷污,看著那雙平靜得可怕的眼睛。里面沒有他熟悉的狂熱、貪婪或絕望,只有一種近乎沉重的、無法歸類的決心。
過了好幾息,書記官的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了一下。他什么也沒再說。慢慢地,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鄭重,甚至……一絲敬畏?他將那蘸飽了墨汁的羽毛筆尖,穩(wěn)穩(wěn)地落在了羊皮紙名冊上。
“卡登·布雷克?!彼畛鲞@個名字時,聲音再無一絲慵懶,只剩下沉甸甸的肅然。
“義士?!?他最后無聲地低語,像是對著這名冊,對著這冰冷石堡中某種被遺忘的、他無法理解卻不得不承認存在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