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秋涼天。
早起開窗，曦光在云層里初現(xiàn)。
你能聽見雨嗎？你能看見風(fēng)嗎？
城市里錯落的樓房就像一架舊鋼琴，任由風(fēng)雨彈奏出各色音樂，偶爾飄落的樹葉終也落成一地的蒼黃。
說起來啊，很多人都會問“你應(yīng)該膽子很大了吧，對那些奇奇怪怪的東西都免疫了吧”。想想可能是這樣，但也不全是，面對那隱匿的眾生我也害怕，我害怕一次又一次地去讀他們的過往，一次又一次沉浸在那些或悲傷或忿恨的執(zhí)念里。只為尋求一個結(jié)果，卻是長久的迷茫，大部分最終也只是在重復(fù)自己的行為，就像那癡癡的孩子追逐著陽光下七彩的肥皂泡。破了又吹，吹了又破，墮入無間，依舊無果。
如果你能體會的到，就會覺得這真是個很悲哀的事情，我做的也是件充斥著傷感的職業(yè)。
秋天，總會讓人特別感慨。經(jīng)歷了春天青綠的萌芽、夏天熱烈的勃發(fā)。秋風(fēng)秋雨一波又一波地灌注涼意，催香了飄香丹桂，催老了滿塘蓬蒿。
撫琴是個有著濃厚煙火氣的區(qū)域，高朋滿座隨處可見，椒辣油香彌散街道。差不多也是前年這個時候，夜涼人未靜，從營康路的火鍋店出來，喧鬧聲仍不覺于耳。我回避著人群轉(zhuǎn)走在小巷之中，嘈雜的人聲漸漸遠(yuǎn)去，這個鐘點(diǎn)這種小巷也就沒什么行人了，很適合無事溜達(dá)。走著走著，被這夜里的涼風(fēng)一激，酒勁上涌，不覺有些惡心，我手撐著墻停下來緩緩。
“大哥，請讓一下。”
我被這近在耳邊的聲音嚇了一跳，差點(diǎn)吐了出來。我不想抬頭，心想這么寬的路，你就非要挨著墻根走嗎？但這會兒我很不舒服，只好整個人貼在墻上手說了一句：“快走快走！”
“好的，謝謝。”
這人聲音低沉又平靜，還是北方口音。我側(cè)過臉過看去，一個戴著頭盔、穿著明黃色工作服的外賣小哥正貼著我背后走過。真是不容易啊，這么晚了還在送貨，身在異鄉(xiāng)路都不熟還這么辛苦。我這操著心，看著他慢慢悠悠地向前走，昏暗的路燈算是為他照亮了一點(diǎn)前行的路。
可是。
他沒有影子，是的，他沒有影子。
在看他那并不著急的樣子，緩緩挪動著步子。我一下就清醒了很多，他為什么沒騎車？他為什么沒有導(dǎo)航？他手上什么也沒拿？
重慶的李老師說：“你憑什么認(rèn)為你遇到的都是人?！?/p>
那種職業(yè)的興奮感，迅速化作乙醇脫氫酶，那種頭昏反胃的醉意消失殆盡。我轉(zhuǎn)身看著他的背影，決定跟在后面。穿過小巷，走過街區(qū)，吃吃喝喝觥籌交錯，或三三兩兩在路邊滿臉堆笑互相吹捧，或你好我好大家好地彼此道別，沒有人發(fā)現(xiàn)這個木訥僵硬的外賣小哥有什么奇怪的。
外賣小哥終于來到一個小區(qū)門口停下來，我在街對面看著。其實(shí)在這種環(huán)境里，一個沒有影子的人應(yīng)該很容易被發(fā)現(xiàn)才對，為什么就沒人注意呢？他在門禁前走過來走過去，門衛(wèi)大爺警惕地從崗?fù)だ锷斐瞿X袋看著。外賣小哥來回走了幾圈又轉(zhuǎn)到圍墻的拐角邊蹲了下來，低著頭發(fā)呆一樣。憑我的直覺，這里面有故事，按捺不住耐心也走過街道，站在他的面前。
外賣小哥沒有抬頭看我，只是蹲在那里玩自己的手指。我的影子已經(jīng)完全籠罩在他身上，他卻依舊沒有任何反應(yīng)。我頓了頓開口說道：“或許我可以幫你，你還有什么未了的愿望？”他緩緩抬起頭，頭盔口罩的加持下，那一雙黑洞洞的眼神徹底證明了我的推測是對的——他已經(jīng)死了。
外賣小哥就像一個迷路的孩子一樣呆呆地抬頭看著我。我嘆口氣蹲在他面前輕聲跟他說：“你知道你已經(jīng)死了嗎？你不該在這里游蕩?！蔽姨统鰺熥约狐c(diǎn)燃一根，再點(diǎn)燃一根蹭了蹭樹下的泥土，放在外賣小哥的身邊。他看了看我，拿起地上的煙，扒拉下口罩吸了兩口?！€是挺俊朗的一個小伙子。
我繼續(xù)說：“我不怕你，你也不用怕我，我是專門帶你們上路的人，今天我們有緣，你還有什么愿望就告訴我，我盡可能幫你?！?/p>
抽完一根煙，外賣小哥終于開口跟我說了他的故事。
外賣小哥是北方人，在成都一個廠里上班，后來認(rèn)識了一個女孩，兩個人彼此也看對了眼兒，談了一年多，如膠似漆?？墒堑搅艘娂议L的時候，女孩的父母一是嫌棄小哥是外地人，在成都沒著沒落的，也不想女兒遠(yuǎn)嫁外地。二來嫌棄小哥是個普通小工，收入低，生活條件不好。從此，女孩的父母就一直阻止他們交往，再后來女孩也沒有再接過他的電話，再沒有回過他的微信。小哥為了多掙錢晚上下班就又開始跑外賣，每天晚上他都會到女孩的小區(qū)門口轉(zhuǎn)轉(zhuǎn)，希望能遇到她問個明白。一直到半個月前，因?yàn)樘哿耍「缭谒屯赓u的時候出了交通事故，他從地上爬起來看見另一個自己躺在血地上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已經(jīng)死了，他說他沒有感覺，沒有悲傷，只有一個念頭，一定要來這個小區(qū)等女孩。于是他天天來，但從來都沒有遇到過。
聽他說完這些，我的腿都蹲麻了，我站起身來活動活動腿腳，試探性地問了一句：“你有沒有想過你的父母，你有沒有想過也去看看他們？”小哥也站起身，直愣愣地看著我，我看他皺起了眉頭，想在用力地思考。然而他只是搖搖頭，低聲說：“父母……父母……我想不起來了，除了關(guān)于她的一切，其他我都想不起來了?！?/p>
所謂的執(zhí)念，一口氣咽下去萬事皆空，能記住的片段只剩下最深的牽掛，或許這也就是常說的死了都不甘心吧。
說實(shí)在的，我對這一類故事已經(jīng)麻木了?；驉矍椤⒒蛴H情，往往都是執(zhí)念中最深切的那一類，甚至死后幾十年幾百年都驅(qū)使著靈魂去重復(fù)去嘗試。我雙手結(jié)了一個枷栲印打在外賣小哥身上，跟他說：“你先跟我走吧，我?guī)湍?，你不可以留在街面上?！?/p>
我把外賣小哥帶回壇上，鎖縛在草人上。后來又從他那里問來了那個女孩的名字——他以前也只是送女孩到小區(qū)門口，根本不知道女孩究竟住在哪棟哪號。于是我找到了特殊關(guān)系，請人幫忙查下女孩的具體住址，我打算親自去找一下。
可是，出乎意料的事發(fā)生了。幫忙的朋友帶來消息，那個女孩因?yàn)樗劳鲆呀?jīng)銷戶了，問起原因，說是因?yàn)榕⑵鋵?shí)有先天性心臟病，因?yàn)橐恍┦卤瘋^度，情緒壓抑，在四個月前的一次夜跑中突發(fā)心梗猝死。無奈之下，我讓朋友幫我想辦法弄張?jiān)瓚艏系呐⑸滟Y料和照片來，便掛斷了電話。
我不知道該怎么跟外賣小哥解釋。女孩不在了，而且女孩還走在了小哥的前面，難怪后來他們斷了聯(lián)系。如果小哥知道他這生死四個月里都在等一場空，會不會執(zhí)念轉(zhuǎn)怨。想了一夜，一個大膽的想法冒了出來，如果女孩的靈魂也滯留在世間的話，是不是可以讓他們見面。
等朋友弄來了女孩的資料，看著照片上那笑靨帶羞的女孩，真為他們惋惜。經(jīng)過開壇行召考（因限制，行文不展開細(xì)述封建迷信部分），證明女孩沒有滯留，而是直接被家人擺渡輪回了。
這是一件好事還是壞事？靈魂得到擺渡，善莫大焉。眼見鴛鴦各飛，也是人間傷心事。
我只能告訴外賣小哥：我擺渡你去彼岸，你現(xiàn)在去追她或許還能期望來世的相逢。那個時候雖然你們都不是現(xiàn)在的自己了，但那份感情應(yīng)該都是一樣。
擺渡完外賣小哥，我拿著他遺物里的一張照片去到了女孩的墓地（有些事有關(guān)系都打聽的到，此處也沒有必要展開敘述了），我想這是我最后能為他們做的一件事了吧。
我把外賣小哥的照片放在女孩的墓碑前，告訴她：“他追你追的很辛苦，甚至追到了彼岸。你先走了，沒有等他，但他還是追來了。天生注定苦鴛鴦，過了奈何橋，你們面對面誰都不認(rèn)識誰了，今將照片附上，愿你們來生不負(fù)。你若有心，拿上照片稍作停留吧，今生無果，但祝來生求成?！?/p>
秋草黃的季節(jié)，公墓里卻寂靜無聲，水泥澆筑的山體草木稀疏。下山的路上起了風(fēng)，我回頭望了一眼，那張照片飛在半空，就像一只蝴蝶在女孩的墓前起舞求愛。
秋過即入寒冬，那么春天確實(shí)也就不遠(yuǎ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