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吶,這一輩子究竟活了個啥?
大多數(shù)人都在疲于為生計奔波,老了以后為子女后代操心。真正能享福清閑的又有幾人?其實獅子大象也是一樣,為一口吃的在草原搏命。而人,似乎更多了一個情字,為親情、為愛情、為友情,或大愛或小愛,總是不斷地付出,不斷地收獲。原以為兩腿一蹬雙目緊閉,便只剩下了單邊的情感——生者對亡者的哀思,而亡者只會逐漸消亡在塵土里。但透過靈魂的世界,亡者依然延續(xù)著對生者的眷顧,于是三魂之中便留下了守墳魂,護佑著親眷后代。如若仍有極端的,或忿恨仇讐,怨怒于生者;或塚訟復(fù)連,加災(zāi)于有緣。于是生者抱怨之為鬧鬼、遭殃、倒霉。這都是一個情字牽絆,造就種種苦惱。
所以我常跟人說:“去了就去了,不要有托夢,不要去問詢,從此陰陽兩不掛礙,各歸各途就是最好的結(jié)果?!?/p>
那幾日總覺得心浮氣躁,干什么都不是很順手,晚上也睡不踏實。干脆就點了些串兒,悶兩口小酒助助眠。
成都的初春,晚上還是很冷。打開空調(diào)暖風陣陣,我在沙發(fā)里吃吃喝喝,看著電視,迷迷糊糊就睡著了。
恍惚間來到了一片破舊的小區(qū),還是紅磚的樓房,里面的住戶都搬空了。開裂的水泥路縫里長滿了青苔雜草。我環(huán)顧四周,這應(yīng)該是一片拆遷房。
兩個穿著古代衙役差官衣服的瘦小個兒從房子背后轉(zhuǎn)過來,一路嘰嘰喳喳小聲嘀咕著,也聽不清說些啥。他們看見我一愣,立馬嚴肅著臉抱拳拱手:“參見法官大人,卑職是本府隍司駕前巡檢小校,在此辦案,拘捕游魂一位。大人可有示下?”
原來是城隍廟的鬼差。作為正三品法籙輔協(xié)酆嶽兵馬的法官,他們見到我確實應(yīng)該見禮,但畢竟人家也是神明世界之人,咱也不好居傲不是,所以我也略一拱手:“原來是隍司辦案,辛苦有勞,本官必于有功之日表奏玉陛,降旨垂恩。請便,辛苦辛苦?!?/p>
見面道辛苦,必定是江湖。
“潘爺~”一聲幽幽怨怨的低吟。
我這才看到鬼差身后鎖拿的游魂,一件藍布壽衣已經(jīng)破損的不成樣子,光著腳,蓬頭垢面,雙眼凹陷,臉色灰白。應(yīng)該是剛才被陰司驅(qū)鬼鞭打過,身形已經(jīng)略略有些透明。
能知道我名號的會是誰?
兩個鬼差也有點驚訝,指了指游魂問道:“這是您的故交?”
我也很納悶。
“我是金栩……”
金栩……金栩……
我想起來了,金栩是個家裝公司的資深設(shè)計師,我和他有些交情,我們合作過不少項目,他負責藝術(shù),我負責環(huán)境科學。他長我七歲,我一直喊他金哥。
五年前,金栩和她的妻子劉姐出去旅游的時候發(fā)生了意外。那天他們在一個峽谷踩水玩耍,突然山洪就來了,金栩用盡最后的力氣把劉姐推到岸邊,自己被洪水卷走了。后來在下游一公里的地方發(fā)現(xiàn)的時候,他已經(jīng)觸石身亡,樣子非常慘烈。
五年了,怎么他還沒有去該去的地方,變成了一介游魂?而且我明明給他做過超度了的。看見金栩現(xiàn)在這個樣子,很難跟生前那個瀟灑俊朗的形象聯(lián)系起來,心中也哀傷起來。
人怕關(guān)情,關(guān)情則迷。我知道隍司巡檢出來拘捕他肯定是有事由的。如果是一般的游魂,隍司要么懶得去管,要么也只是巡游一級的陰差隨機抓捕。至少隍司那里是收到了什么文函符劄,才會派出巡檢來專門抓捕。雖然面對熟人心中無限感慨,但也不能阻礙陰司辦案。
“潘爺,我冤啊……”
我拜拜手,讓金栩別繼續(xù)說了,我只是關(guān)照兩個鬼差:“麻煩二差回稟隍司張府君,該魂若審結(jié),煩請暫押司獄,某家擇日發(fā)公牒有事理會。”
看著二鬼差鎖著金栩漸行漸遠,頓覺這荒草舊房越發(fā)顯得凄涼。人生一世又何止一世,多少執(zhí)念化作愛河滾滾波濤。眼望夕陽低垂,濃重的晚霞籠罩在紅磚墻上,真正是血一般……
猛地從沙發(fā)上驚醒過來,客廳的電視還在演著一晚上沒看懂的情節(jié),茶幾上的燒烤都已經(jīng)冷透了,腦袋昏沉沉的。
這絕不是一個普通的夢,應(yīng)該是城隍司發(fā)過來的夢報。金栩出事了!
看了眼手機,都快午夜12點半了。我決定先睡覺,明早跟金栩的妻子劉姐聯(lián)系一下。
劉姐今年四十一歲,原來干點小買賣,金栩去世后,萬事只能靠自己的她把買賣越做越大,倒也弄得風生水起的,除了身體不太好經(jīng)常小病小災(zāi)之外,其他都挺順溜。
我和劉姐其實也一年多沒聯(lián)系了,人家有生意要忙,我也不是愛沒事聊天吹牛的人。
當我早上起來給劉姐撥過電話去的時候,劉姐也挺驚訝,隨便寒暄了一下。劉姐說她前不久搬家了,原來那個房子拿來出租。我說那也好,也算向前走出了一步。劉姐和金栩兩個人感情很深,金栩走了之后,劉姐也是用了很長的時間來療傷,現(xiàn)在能從兩個人的舊居中搬出來也挺好的。
然后劉姐跟我說她去年新交了一個男朋友,這次就是搬過去一起住,沒多久就結(jié)婚了。聽到這個消息,怎么說呢,真是不知道自己該有什么樣的情緒。逝者已去,每個人都要面對新的生活,都應(yīng)該更好得活下去,為此我祝福劉姐余生有伴。但作為金栩的朋友,尤其得知他還在陽世游蕩至被陰司拘捕,心中也有點遺憾和酸楚。我不知道你們會不會相信那些海枯石爛的誓言、生死追隨的壯語,漫說金栩這種永久的單程告別,就是兩個人異地久了都難免各生心思。人是群居動物,是需要陪伴的,一旦沒有了陪伴,任何感情都會同空中樓閣一般搖搖欲墜。
五年春夏秋冬,足以忘卻很多事情和人,再深刻的記憶也會慢慢蒙塵至不清晰。
我沒忍住自己的情緒:“金栩還沒有輪回,他成了無家可歸的孤魂野鬼在附近飄蕩。真的?!?/p>
“……”將近一分鐘的沉默,足以讓這個沒有陽光的初春季節(jié)披上雪霜的味道。
“我以為我已經(jīng)忘了。”隨后電話那頭傳來小聲的啜泣。
突然我有一個大膽的想法:“劉姐,在你結(jié)婚前像不像再見一下金栩?”
這個做法很殘忍,忘記以前奔向未來是劉姐最好的選擇,在這個時候我來這么一手,顯得很不道德,但金栩?qū)⒔銦o微不至的照顧、如膠似漆的感情,在我眼前一一浮現(xiàn),被他們的求婚儀式感動哭過,也為他們婚禮上立下的永不言棄拍紅了巴掌。一個事業(yè)有成即將迎來二婚的女子,一個衣衫襤褸神魂不清的游魂。我想,見一面也許是最好的了結(jié),我相信金栩沒去陰司的唯一執(zhí)念就是劉姐。
“……”劉姐依然沒有回話。
“你如果愿意,明天陰日,晚上九點到我壇上。如果你不來也沒關(guān)系,我自己跟金栩聊聊?!闭f完我就掛上了電話。
城隍牒、提魂牌、召拷牒,準備好一應(yīng)公文和法器、香燭紙錢,就等著時間了。
第二天晚上八點五十,敲門聲響起,我掐滅手中的煙頭會心一笑。
劉姐穿著一身黑衣素服,眼眶有點腫。我遞給她一瓶水,問她:“你害怕嗎?”
她不假思索地搖搖頭,眼神很平淡,只是說:“我也經(jīng)常夢見他的,習慣了?!?/p>
行,那就弄。
在祖師位前請了香。我搬來三個凳子,招呼劉姐坐下,在她臉上噴了能通靈的法水,身后點了一盞固魂燈。又在另一個凳子下面撒上一層香火,凳子兩邊地上各點上一根白蠟燭,凳子后面放一面小鏡子。
閑話少敘,發(fā)了牒文,行過召考啟請,我打開窗子,一股旋風從窗外轉(zhuǎn)進來停留在凳子前,香灰被吹得飄飄蕩蕩的。
一個瘦瘦的身影在凳子上顯現(xiàn)出來, 晃晃蕩蕩逐漸凝實。金栩還是很前兩天一樣一身破破爛爛,雙眼深陷,低垂著頭坐在那里。我也坐了下來,我們兩人一鬼呈品字型坐著。我看劉姐確實沒有害怕,只是雙手捂著嘴,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
我點燃一根香煙在香火上蹭了蹭遞到金栩手中,自己也點了一根。都默不作聲,那只有我先說話了。
“你怎么弄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劉姐應(yīng)該每年都給你掃墓燒紙的?!?/p>
“哎……”一股極大的怨氣襲來,壓著人很不舒服,就像7月烈日下給你披上一件軍大衣一樣。
我趕忙搶了一句:“你好好說話,別嘆氣,我們受不了?!?/p>
金栩吸了一口煙,點點頭緩緩開言:“我沒有入墓,我一直在家里,怎么舍得離開半步。”
五年啊,哪個人五年不換件衣服,怪不得破破爛爛的。
金栩抬起頭望著眼前的劉姐:“你知道我都在你身邊嗎?”
換做一般人聽到鬼說這話,一定會嚇得渾身哆嗦??墒莿⒔銢]有,劉姐眨著滴著淚水的眼睛使勁地搖頭:“我知道,我知道你在,好幾次我都喊你的名字,你不理我?!?/p>
“我不能理你,我如果理你你會生大病的?!?/p>
難怪劉姐這幾年身體一直不太好,總是感冒發(fā)燒什么的,好在都是一些小問題。
劉姐略帶抽泣地說:“你才去沒多久,我精神很恍惚,有天晚上我去小超市買完東西,迷迷糊糊走在路上,后面大車過來,是不是你推了我一把,才讓我躲了過去?”
金栩沒說話。劉姐反而放大了聲音:“你說啊,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金栩點了點頭。劉姐反問:“你為什么要推我,你不推我我現(xiàn)在就和你在一起了。你就這么忍心拋下我一人在這里!”
“我……我只想你好好活著,我答應(yīng)你的好多事都沒有做,我希望你自己也能去做,去享受自己的夢想?!?/p>
“我……我對不起你。”金栩說完這些,劉姐再也忍不住,彎下腰自顧自抱頭痛哭。
我很怕金栩也哭起來,要知道鬼如果真的嚎啕大哭起來那怨氣也是很大的,不但讓人受不了產(chǎn)生厭世情緒,還會召來附近更多的靈體。所以我忙告誡金栩:“你要克制自己的情緒哈,不然弄出麻煩來我也保不了你了?!?/p>
金栩生前就是個和氣的好人,這會兒也非常聽招呼,努力克制著自身的情緒。
想到夢報的事,我問金栩:“那隍司為什么要抓捕你?你干了什么?”
金栩斷斷續(xù)續(xù)告訴了我真相:金栩一直跟著劉姐,暗中守護著她,不讓她遇到危險,不讓她遇到壞人。有人欺負劉姐了,那肯定好幾晚睡不著甚至尿褲子的。他還用自己的手段幫劉姐在生意上結(jié)人緣、去小人,真的是沒有這么好的保駕護航了,所以除了因為長期陰魂在側(cè),劉姐身體稍微有點差外,其他都順風順水的。金栩還見證了劉姐慢慢走出陰影,跟人接觸,接受別人的愛意,甚至跟著劉姐搬進新家,心想如果那男的對劉姐不好,他就要了他的命。
如果說你的愛人嫁給了別人,你還一直在身邊看著守著,想想吧,這是一種多么痛苦的事情。
可是才搬進新家不久,那男主人就請來了風水師,因為男主人也是做生意的,非常講究這些,多一個人住進來就想要重新調(diào)整一下。這個風水師也是有些道行,一看就看出來家里有個陰魂,于是行符告牒,請了城隍司來捉拿金栩,金栩趕忙外逃,便有了夢報里的那一幕。
我想隍司給我這個夢報,一定也是憐憫金栩的,最終還是要我這定案超度他。
于是我說:“五年了,你也該去報道了,我這送你去如何?給你關(guān)文路引、寶籙冥財,保你順利過閻王殿?!?/p>
金栩不說話,只是直勾勾地看著對面的劉姐。
“菁?。▌⒔愕拿郑?,你說他會對你好嗎?”
劉姐咬著嘴唇,很艱難地說出三個字:“你放心?!?/p>
金栩嘴角微微上揚:“好,這一別我就不再是我了,把我忘了吧?!?/p>
劉姐嘴唇咬的更緊了,嘴角一直在抽搐。
金栩淡淡地說道:“你要跟他說,你想去羅馬的古斗獸場看夕陽穿過殘垣;你想去馬爾代夫碧藍的海里和海龜一起游泳;你想一家三口一起每天無憂無慮開開心心到老……”
“別說了,別說了……”劉姐哭出了聲音來,“有些事只能和你在一起做,和別人在一起那是另一種生活了。”
看著這一對陰陽兩隔,面對面又不能互相觸及的苦命鴛鴦,想著以前和他們在一起玩耍的時光,我也早就淚流滿面。
可這都是命。在峽谷山洪里,那有力的一推就注定了兩人的歸宿。
“菁啊,好好活著,我決定不再愛你了。”很強的一股風從窗口吹進來,金栩的身形搖晃起來,慢慢變得越來越淡。我趕忙起身去看壇上的香爐,最后一點火星熄滅,香火吧嗒一下垂掉下來。
強勁的旋風吹得壇上燭影搖動,劉姐沖到窗口扒著窗臺一遍又一遍哭喊著金栩的名字。我默默在一旁燒著路引關(guān)牒、寶籙冥財、超拔狀文……
半年后,劉姐舉行了二婚婚禮,我沒有去,我無法面對,只能心里默默祝福他們。
那天我只去了金栩的墓地,給他斟上酒,燒了紙,坐在墓碑前,我在想,他在奈何橋上會不會回頭再看一眼那些故人故事?他端起孟婆湯的時候雙手會不會顫抖?人生哪里沒有奈何橋,咬咬牙都要過;誰會愿意喝下孟婆湯,可終究不能拒絕。橋的那一邊又是新的開始,新的緣分,新的故事了。
這樣的守護,你需要嗎?只愿各自安好,緣來惜緣,福來惜福吧。
就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