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雪在子時落下,細(xì)如鵝絨,卻在片刻之間蓋住了落雁關(guān)的屋脊。
林硯立在城墻西北角,指尖觸著垛口,新雪覆在舊霜之上,像給整座關(guān)隘鍍了一層冷銀。
沈雁雪立于他身側(cè),赤狐裘被雪打濕,毛尖結(jié)著細(xì)小的冰珠。
"南楚的信使三日前就該到,"她低聲說,"可我派出的斥候至今未歸。"
林硯看見她握著刀柄的指節(jié)泛白,知道她心里已把最壞的可能都算了一遍。
"也許是風(fēng)雪誤了行程。"他安慰得連自己也不信。
沈雁雪沒有回頭,只抬手,向遠(yuǎn)處指了指。
關(guān)外三里,黑松林如潑墨,風(fēng)雪在樹梢間擰成灰白的旋渦。
旋渦深處,一盞孤燈,黃豆大小,卻亮得刺目。
"那不是我們的人。"她說。
林硯瞇眼,只見那燈晃了晃,筆直向關(guān)隘而來,像有人提著它趕路。
燈火每近一丈,雪便密一分,風(fēng)便緊一寸。
"開弓。"沈雁雪抬臂。
城垛后,二十名弩手無聲地?fù)P起機(jī)括,鐵翎箭在弦上閃著寒光。
林硯忽然伸手,按住她的臂甲。
"讓我下去看看。"
"你?"
"若真是南楚密使,我識得他們的火漆暗號。"
沈雁雪沉默片刻,解下腰間佩刀遞給他。
"刀比口舌快。"
林硯笑,把刀別在腰后,順手扯過一件雜役的羊皮襖,翻下垛口。
雪沒到膝蓋,他每一步都像踏進(jìn)冰水。
那盞燈卻停了。
黑松林邊緣,燈光映出一張少年面孔,眉心一點朱砂,像雪中落梅。
少年左手提燈,右手握著一支短笛。
"林先生?"少年開口,聲音清冽,像新雪壓斷松枝。
林硯心頭一震——這聲音,他在父親留下的錄音里聽過。
那是二十年前,父親在舊宅廊下吹的《落雁平沙》。
少年把燈舉高,燈罩上刻著一只展翅的鴻雁。
"家?guī)熗形規(guī)Ь湓?"少年說,"——‘北溟有雁,不歸則死。’"
林硯背脊竄起寒意:"你師父是誰?"
少年不答,只把燈遞到他手中。
燈芯忽地一跳,火光由黃轉(zhuǎn)青,照出燈罩內(nèi)壁密密麻麻的小字。
——"欲返原世,先尋雪中燈;欲尋雪中燈,先問落雁血。"
林硯抬眼,少年已退入松林,雪幕一掩,蹤影全無。
只剩短笛余音,在風(fēng)里打了個旋,便散了。
2
回到城樓,沈雁雪只看了一眼那燈,臉色便沉下去。
"青磷火。"她低聲道,"北狄巫師的傳訊法子,沾了磷粉,見風(fēng)就燃。"
林硯把燈罩遞給她。
沈雁雪用匕首撬開銅底,抽出一枚薄如蟬翼的鐵片,上面烙著雁形印記。
"雁翎衛(wèi)的暗號,"她說,"但雁翎衛(wèi)早在三年前就全滅了。"
林硯想起燈罩里那句"落雁血",心里隱隱發(fā)疼。
"也許還有人活著。"
沈雁雪看他一眼,那目光像雪里抽出的刀。
"你若想留在關(guān)內(nèi),就別多問。"
林硯卻想起少年眉心的朱砂,與父親遺像里那一點紅痣,位置分毫不差。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穿越的落點并非偶然。
有人在二十年前就布好了局,只等他來落子。
3
次日拂曉,雪停。
城下校場,沈雁雪點兵。
百名輕騎披白披風(fēng),馬銜枚,人含草,悄無聲息地出了北門。
林硯也在其中。
沈雁雪給了他一匹青驄,低聲道:"跟緊我,掉隊就是死。"
他們沿黑松林西側(cè)潛行,雪深沒膝,天地只剩馬蹄踏雪的咯吱聲。
半日后,松林盡頭,出現(xiàn)一座廢棄烽臺。
烽臺頂端,懸著一具尸體,被風(fēng)雪吹得打轉(zhuǎn)。
尸體穿南楚使團(tuán)服色,心口插著一根雁翎箭。
沈雁雪勒馬,目光像冰錐。
"內(nèi)鬼。"她吐出兩個字。
林硯下馬,翻檢尸體,在袖口摸到一枚火漆印,已被血浸透。
火漆下的圖案,與他稿紙上畫的《北溟有雁》插圖一模一樣。
他忽然想起,父親在書稿扉頁寫過——
"北溟有雁,其名為歸;歸而不得,棲于雪燈。"
此刻他才讀懂,那不是詩,是路標(biāo)。
4
烽臺地窖,暗門半掩。
沈雁雪推開銹鐵門,一股血腥撲面。
地窖中央,擺著一盞銅燈,燈油竟未凍,火苗安靜燃燒。
燈下,一張雁皮紙,寫著八個字:
"欲返原世,先焚此燈。"
林硯伸手,被沈雁雪一把攥住。
"燒掉它,你就真能回去?"
林硯抬眼,看見她眼底一閃而過的惶急。
那是他第一次,在這位女將眼中看見"怕"。
"我若走了,"林硯輕聲問,"你會想我嗎?"
沈雁雪別過臉,半晌,把刀遞給他。
"先砍了內(nèi)鬼再說。"
5
內(nèi)鬼是副將韓青。
當(dāng)夜,韓青率二十騎,假傳軍令,欲開北城門。
沈雁雪早布下伏兵,雪地里,刀光像碎銀。
韓青被擒時,大笑不止,咬破口中毒囊,血從唇角溢出。
"落雁關(guān)守不住的"他嘶啞道,"北狄大軍今夜雪下燈為號"
沈雁雪用袖口拭去他唇邊黑血,低聲道:"我偏要守住。"
韓青死后,從他懷中搜出一封密信。
信上,畫著關(guān)內(nèi)地道圖,出口正在東廂老宅井底。
林硯的手指微微發(fā)抖。
原來父親當(dāng)年離京,也曾走過這條地道。
6
子時將至。
沈雁雪把全軍撤入關(guān)內(nèi),只留二十人守城頭。
她讓林硯站在自己身側(cè),把那張雁皮紙塞進(jìn)他手里。
"你若想走,此刻還來得及。"
林硯抬眼,城下雪原,黑壓壓一片鐵騎,火把連成星河。
"雪中燈"在敵陣最前方,青磷火已換成赤色火焰,像一柄巨大的火炬。
那是進(jìn)攻的號令。
林硯忽然笑:"我改了主意。"
他把雁皮紙揉成一團(tuán),拋進(jìn)火盆,火舌一卷,紙灰如雪。
"我留下。"
沈雁雪深深看他一眼,轉(zhuǎn)身,拔刀。
"開甕城,放狼牙!"
7
狼牙不是狼,是沈家埋在雪里的刀。
三十具黑衣,鐵面覆口,刀背比雪色更冷,三十道暗門同時掀開,像三十張黑口吐出夜。
他們撲向雪中那盞孤燈,燈焰驟縮,雪幕被刀風(fēng)撕成碎帛。
林硯混在第三排。
刀柄上的纏繩勒進(jìn)掌心,像一條凍僵的蛇。
他記得編輯說過:"你需要爽點。"此刻爽點來了——北狄騎兵的喉骨在刀鋒下發(fā)出脆裂聲,血箭射出三尺,落在雪里,炸開一樹猩紅的梅。
血是燙的。
雪是冷的。
冷熱相撞,他聽見體內(nèi)"咔"地一聲輕響——像稿紙被撕成兩半,又像第四堵墻轟然倒塌。
從此沒有"林硯"。
只有故事本身在呼吸。
8
雪中燈被砍倒時,北狄主將烏勒罕驚覺中計,急令退軍。
沈雁雪率騎兵出城掩殺,雪原上,鐵蹄踏碎冰凌,如萬鼓齊鳴。
林硯與她在火光中對視一眼,無需言語。
他們都知道,這只是開始。
烏勒罕臨撤前,回頭望向城頭,目光穿過風(fēng)雪,落在林硯身上。
那一眼,像把鉤子,鉤住林硯的魂魄。
沈雁雪低聲道:"他記住你了。"
林硯笑:"我也記住他了。"
9
戰(zhàn)后,沈雁雪在城頭立碑。
碑上刻"雪中燈"三字,用的是林硯寫的那張雁皮紙的筆順。
南人先寫人,再補(bǔ)翅。
林硯撫著碑身,忽然想起父親另一句話:
"寫故事的人,終將被故事寫成。"
他抬頭,雪后的夜空澄澈如洗,星河低垂。
沈雁雪把一件赤狐裘披到他肩上。
"天快亮了。"
遠(yuǎn)處,第一縷晨光穿透云層,照在殘雪上,像千萬盞燈同時亮起。
林硯深吸一口冷冽的空氣,聽見心里某個角落,雪開始融化。
他輕聲道:
"北溟有雁,今夕當(dāng)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