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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出關(guān)那日,天剛破曉。

落雁關(guān)的城門在身后隆隆闔上,像一口巨獸合攏了牙關(guān)。雪停了,風(fēng)卻更硬,順著關(guān)隘的咽喉灌進來,把沈雁雪贈他的那件青狐裘吹得獵獵作響。林硯把狐裘的領(lǐng)子豎得更高,手縮進袖里,掌心攥著那枚黑鐵鑰匙——如今它已失了幽藍的光,只剩下一圈暗啞的銅銹,像一道陳年的疤。

他回望一眼。城堞上"落雁關(guān)"三個石刻大字被霜雪半遮半掩,刀口似的筆畫間凝著紫黑色的舊血。沈雁雪沒有來送。她說:"將軍不送行人,只送戰(zhàn)死的鬼。"

林硯笑了一下,轉(zhuǎn)身踏進雪原。

2

雪原并不平坦。

風(fēng)把積雪卷起一層又一層,像浪,像墳,像無數(shù)匍匐的白獸。太陽被云縫切成碎銀,冷冷地嵌在浪尖。林硯踩著前人留下的、早被新雪填得只剩一道淺影的腳印,心里默念父親留在雁皮紙上的第二句話——

"欲入夢,先忘川。"

忘川在哪兒?他不知道。但雪原深處有條河,地圖上標著"沉雪川"。也許那就是忘川。

3

午后,風(fēng)忽然軟了。

雪塵散開,露出一條灰白的驛道,驛道盡頭有一抹極淡的粉色,像是誰在雪里點燃了一瓣早春的杏花。林硯瞇起眼——那是一株真正的杏樹,老干嶙峋,枝椏橫斜,卻舉著滿樹胭脂色的小花?;ㄓ跋旅?蹲著個少女。

她穿一件藕荷色短襦,袖口滾著兔毛,腰間系一條石榴紅絳,正在刨雪。雪里埋著半截凍住的草藥,葉脈墨綠,邊緣卻結(jié)了冰碴。少女呵了呵凍得通紅的手,拿小鏟子一點點撬,像在哄一個睡著的孩子。

林硯踩雪的聲音驚動了她。少女抬頭,露出一張巴掌大的小臉,鼻尖凍得透明,眼睛卻極亮,像兩顆滾在雪里的黑水銀。

"喂,你踩到我的羌活了。"

林硯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靴底正碾著一株被雪壓彎的藥草。他忙退半步,尷尬地抱拳:"對不住。"

少女拍拍藥草上的雪,嘟囔:"長得高就亂踩,你們關(guān)里人都這樣。"

她聲音脆亮,帶著北地少見的軟糯。

4

她叫阮杏杏。

采藥人阮老倌的孫女。

阮老倌在沉雪川上游搭了兩間松木屋,屋前屋后種滿杏樹。北境的杏樹不易活,老倌卻偏要種。他說是為了給孫女留一束嫁妝——杏花一開,雪里就藏了火,火里就藏了春。

杏杏自小跟著爺爺翻山越嶺,識得三百七十一種草藥,認得雪原上每一道風(fēng)的方向。她腰間那只沉香色小藥囊,是她七歲那年爺爺用一張老狼皮縫的,囊口繡著一枝歪歪斜斜的杏花。

"爺爺說,今日申時會有大風(fēng)雪,讓我趕在風(fēng)前把羌活挖回去。"杏杏把最后一株藥草塞進背簍,抬頭看林硯,"你要去哪兒?"

林硯想了想:"沉雪川。"

杏杏眨眨眼:"巧了,我也回沉雪川。你順路嗎?"

她的"順路"說得輕飄,像雪里飛出的一?;鹦?。林硯卻聽出幾分刻意的坦然。他點頭:"那就叨擾。"

5

從驛道到沉雪川,要翻過兩道雪梁。

第一道雪梁叫"雁回頭",傳說南飛的大雁至此必折返,因為前面是更深的雪,連翅膀都會凍住。

雪梁上,風(fēng)像刀背,一下一下往人臉上抽。杏杏步子小,卻走得穩(wěn),背簍里草藥沙沙響。林硯幾次想伸手幫她,都被她側(cè)身避過。

"別小瞧人,"她喘著白氣,"我三歲就背著比我高的柴下山。"

林硯笑,沒再逞強。

半腰處,風(fēng)忽然停了。雪梁背面積了一灣靜雪,陽光薄得像紙,照出兩人并肩的影子。杏杏的影子只到林硯肩頭,發(fā)梢卻揚得高,像一簇不安分的小火苗。

"喂,你叫什么名字?"

"林硯。"

"哪個硯?"

"筆墨紙硯的硯。"

"哦——書生。"杏杏撇嘴,"書生跑雪原做什么?"

林硯想了想,答:"找一把鑰匙能開的門。"

杏杏沒再追問,只把背簍往上顛了顛。

6

翻過第二道梁,雪原忽然矮下去,沉雪川像一條被風(fēng)撕開的銀帶,靜靜躺在谷底。

河面并未完全封凍,中央一線墨青色的水,潺潺地流著。兩岸積雪被水流沖成嶙峋的牙,咬向天空。

阮老倌的松木屋就在河?xùn)|。屋后杏樹成林,枝條覆雪,風(fēng)一過,細雪簌簌落下,像一場袖珍的雪崩。

老倌正在屋前劈柴。他身形佝僂,手卻穩(wěn),斧子下去,松木裂成兩半,濺起的木屑帶著松脂香。

"爺爺!"杏杏喊。

老倌抬頭,目光先落在孫女身上,再落到林硯,像鷹隼掠過獵物,帶著雪原人特有的警惕與溫和。

"哪里來的?"老倌聲音沙啞,像風(fēng)刮過枯枝。

林硯拱手:"途經(jīng)寶地,求一口熱湯。"

老倌沒說話,只把斧頭往柴垛上一插,轉(zhuǎn)身進屋。杏杏沖林硯吐吐舌頭:"他答應(yīng)了。"

7

屋里極暖。

松木燃燒的噼啪聲,銅壺咕嚕咕嚕的滾水聲,藥草被搗碎時發(fā)出的青澀苦香,混在一起,像某種古老的咒語。

林硯坐在火塘邊,看杏杏從梁上摘下風(fēng)干的獐子肉,切成薄片,扔進鍋里。老倌則蹲在墻角,用一把烏木小勺,把曬干的草籽碾成粉。

"給誰的?"杏杏問。

"北邊雪狼溝的獵戶,讓狼咬了腿。"老倌頭也不抬。

飯間,老倌忽然開口:"關(guān)里人,你身上帶著死氣。"

林硯一怔。

老倌指了指他胸口:"鑰匙。"

林硯摸出黑鐵鑰匙。鑰匙在火光里泛著幽暗的紅,像一塊燒紅的炭。

"這是‘歸鴻匣’的鑰匙?"老倌問。

林硯心頭一跳:"您認得?"

老倌搖頭:"不認得,只認得它上面的味道。二十年前,也有個關(guān)里人帶著它,死在沉雪川上游。鑰匙插在他胸口,血都凍成了黑冰。"

火塘里的松柴啪地炸了一聲。杏杏的手抖了一下,湯勺碰在鍋沿,發(fā)出清脆的響。

8

夜里,林硯宿在西屋。

屋小,只容一榻一窗。窗外就是杏林,月光照在雪上,泛出一層淡淡的藍。風(fēng)過時,花枝輕顫,細雪從枝頭抖落,像杏花在下一場無聲的雪。

林硯睡不著,披衣推窗。

月光下,杏杏蹲在林邊,正把白天挖的羌活分門別類攤在雪上。她嘴里哼著小調(diào),聲音極輕,像怕驚動夜色。

"還不睡?"林硯問。

杏杏回頭,鼻尖沾著一點雪:"雪光太亮,睡不著。"

林硯笑:"雪也會亮?"

杏杏認真點頭:"雪里藏著月亮,亮得人心慌。"

她招手示意林硯過去。林硯踏著雪,走到她身邊。

"你看。"杏杏指著一株草藥的葉脈,"這是活雪草,只在雪化前三日抽芽。它的根能治離魂癥。"

"離魂癥?"

"就是睡著睡著,魂跑出去了,回不來的那種。"杏杏說,"爺爺說,關(guān)里很多人得這種病,因為思念太重。"

林硯心頭一顫。

杏杏忽然湊近,用極輕的聲音問:"你是不是也在找魂?"


更新時間:2025-08-16 19:18: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