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城藝術中心。一場名為“新銳·視界”的青年藝術聯(lián)展正在這里舉行。寬敞明亮的展廳里,人流不多,大多是藝術圈內人或附庸風雅的商人??諝饫飶浡乃晒?jié)油、丙烯顏料和一種刻意營造的、屬于所謂“藝術”的疏離氣息。
我穿著一件款式簡潔的米白色亞麻連衣裙,頭發(fā)松松地挽在腦后,露出纖細的脖頸。臉上只化了極淡的妝,刻意營造出一種脆弱而專注的藝術氣質。我站在展廳一個相對僻靜的角落,面前是一幅我精心挑選位置掛上去的畫——并非參展作品,而是我通過一點佟家僅存的人脈關系,以“捐贈交流”的名義臨時加掛的。
畫布上,是那片熟悉的“佟家藍”湖泊。只是這一次,湖水的藍更深邃,更冰冷,帶著一種凝固的、幾乎要吞噬一切的絕望感。湖岸邊的少女輪廓依舊模糊,但她的姿態(tài)不再是靜立,而是微微前傾,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那深不可測的藍色湖水吞沒。畫面的整體氛圍壓抑、孤絕,卻又在筆觸間透出一種絕望中的掙扎和不屈。
我手中拿著調色板和畫筆,背對著入口的方向,似乎正全神貫注地在畫布上修改著某個細節(jié)。實際上,我的全部感官都緊繃著,如同最敏銳的雷達,捕捉著入口處的每一個動靜。心跳在胸腔里沉穩(wěn)而有力地搏動著,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冷靜。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展廳里舒緩的背景音樂流淌著。終于,一陣沉穩(wěn)而略顯散漫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伴隨著一個年輕男人帶著點慵懶笑意的聲音:
“王導,您這品味是越來越刁鉆了,這堆‘新銳’的東西,我看得眼暈…嗯?”
腳步聲在我身后不遠處停了下來。
來了!是他!沈哲川!
我握著畫筆的手指微微收緊,指節(jié)泛白,但手臂揮動畫筆的動作卻依舊平穩(wěn)流暢,沒有一絲顫抖。我甚至沒有回頭,依舊保持著那種沉浸在創(chuàng)作世界中的、近乎忘我的專注姿態(tài)。
我能清晰地感覺到一道目光落在了我的背上,帶著審視和探究,如同實質般灼人。幾秒鐘后,那目光移開,落在了我面前的畫布上。
空氣仿佛凝固了一瞬。我能想象他正微微瞇起眼,打量著這幅與周圍那些或色彩明快、或故作深沉的參展作品截然不同的畫作。那深邃冰冷的藍,那孤絕掙扎的少女,那壓抑中透出的力量感……
“這幅…”沈哲川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和興趣,打破了沉默?!坝悬c意思。不是參展名單上的吧?”
我像是被他的聲音驚擾,緩緩地、帶著點被打斷創(chuàng)作的不悅和藝術家特有的矜持,轉過身。
目光在空中交匯。
眼前的男人,身量很高,穿著剪裁合體的深灰色休閑西裝,沒打領帶,領口隨意地解開兩顆扣子,露出一點鎖骨。他的面容英俊得極具攻擊性,眉骨很高,鼻梁挺直,薄唇微微上揚,帶著一種慣有的、漫不經心的笑意。但那雙眼睛,此刻卻亮得驚人,如同鷹隼鎖定了獵物,銳利、直接、毫不掩飾地穿透我刻意營造的脆弱表象,直刺眼底深處。
他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兩秒,那眼神帶著毫不掩飾的驚艷和一種強烈的、屬于獵人的征服欲。隨即,他的視線又落回畫布上,那玩世不恭的笑意收斂了些,多了幾分真實的欣賞和玩味。
“佟小姐?”他準確地叫出了我的姓氏,顯然認出了我。他的聲音低沉悅耳,帶著一種磁性的穿透力,“久仰。沒想到佟小姐不僅…名不虛傳,在畫藝上也有如此造詣?這幅畫…叫什么名字?”
“《溺》?!蔽矣哪抗?,聲音平靜無波,甚至帶著一絲清冷,刻意回避了他前半句的恭維。
“‘溺’?”沈哲川咀嚼著這個名字,視線再次落回畫布上那片深藍,眼神更深邃了幾分,“好名字。畫得…更好。”他向前走近一步,距離近得我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冷冽的木質香氣。“這藍色…很特別。絕望,冰冷,但…又好像有什么東西在下面掙扎著想要出來?”他的目光從畫布移回到我的臉上,帶著一種赤裸裸的探究和興趣,“佟小姐似乎…有很多故事?”
他果然上鉤了!那眼神里的興趣,絕非僅僅是對一幅畫的欣賞。那是一種雄性生物看到符合自己審美、同時又帶著神秘感和挑戰(zhàn)性的獵物時,本能升起的占有欲和征服欲。
“故事?”我微微垂下眼睫,恰到好處地掩去眼底所有的真實情緒,只留下一點易碎的脆弱和深藏的倔強。唇角勾起一絲極淡、極苦的弧度,聲音輕得像嘆息:“生在佟家,本身就是故事了,沈先生覺得呢?”
這句話,像一根帶著倒刺的鉤,精準地拋了出去。它暗示了我的處境,點明了我的身份,更將佟家如今風雨飄搖的現(xiàn)狀,以一種哀而不傷、引人遐想的方式,赤裸裸地攤開在他面前。
沈哲川的眉毛幾不可察地挑動了一下。他看著我,那銳利的目光仿佛要穿透我的皮囊,看到我精心設計好的、那層名為“脆弱無助的落難千金”的包裝下的真相。他的嘴角再次揚起,那笑容卻不再是玩世不恭,而是帶著一種棋逢對手般的興奮和一種志在必得的掠奪光芒。
“有趣?!彼偷偷匦α?,笑聲低沉而富有磁性,像羽毛搔過心尖,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掌控感?!百⌒〗愎慌c眾不同?!彼⑽A身,湊得更近了一些,那帶著侵略性的氣息幾乎將我籠罩?!安恢牢矣袥]有這個榮幸,請佟小姐喝杯咖啡?關于這幅畫…還有佟小姐的故事,我都很感興趣?!?/p>
獵物,主動踏入了獵人的視野,甚至發(fā)出了邀請。
“抱歉,”我抬起眼,目光清冷地直視著他,帶著藝術家應有的傲氣和一絲恰到好處的疏離,“畫還沒改完。”我晃了晃手中的畫筆。
“沒關系?!鄙蛘艽ǖ男θ萁z毫未減,反而更盛。他從容地從西裝內袋里掏出一張設計簡潔卻質感極佳的名片,用兩根手指夾著,遞到我面前?!八囆g需要靈感,更需要耐心。這是我的名片。佟小姐什么時候畫完了,或者…什么時候想聊聊了,隨時打給我。”他的目光再次掃過畫布,又落回我臉上,意味深長地補充道,“我相信,我們會有很多…共同語言。”
我看著他遞過來的名片,沒有立刻去接。指尖上還沾染著一點未干的、冰冷的“佟家藍”顏料。那藍色,此刻在我眼中,不再是絕望的深淵,而是通往自由彼岸的唯一舟楫。
沉默了幾秒鐘,仿佛在權衡。最終,我伸出那只沾著顏料的手,用指尖小心地、只捏住名片的一個小角,接了過來。冰涼的卡片觸感,如同握住了一條冰冷的蛇。
“謝謝。”我的聲音依舊平淡無波。
沈哲川滿意地笑了,那笑容如同捕獲了心愛獵物的猛獸。他沒有再多言,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充滿了志在必得的意味,然后轉身,邁著從容而自信的步伐離開了。他的背影挺拔,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從容。
直到他的身影徹底消失在展廳的拐角,我才緩緩低下頭,看向手中那張純白色的名片。
“沈哲川”三個字,燙金,簡潔有力。
指腹上那點“佟家藍”的顏料,不經意地蹭在了名片潔白的角落,留下了一抹冰冷而妖異的印記。
計劃的第一步,成了。
冰冷的雨水,如同細密的針,持續(xù)不斷地刺在佟家老宅客廳巨大卻蒙塵的落地窗上,發(fā)出沙沙的、令人心煩意亂的聲響。窗外,是佟家那曾經引以為傲、如今卻一片荒蕪破敗的花園,在雨幕中更顯凄涼。
客廳里,氣氛凝重得如同暴風雨來臨前的死寂。佟先生坐在唯一一張還算完好的絲絨沙發(fā)上,臉色鐵青,胸口劇烈起伏,像一頭隨時要暴起傷人的困獸。佟太太則站在他旁邊,一只手緊緊按著他的肩膀,試圖安撫,另一只手卻神經質地絞著自己的衣角,眼神里交織著震驚、狂喜和一種更深的、無法言說的惶恐。
他們的目光,如同兩束探照燈,死死地釘在客廳中央那個穿著昂貴定制西裝、姿態(tài)閑適卻帶著無形壓迫感的年輕男人身上——沈哲川。
而我,站在沈哲川身側稍后的位置,低垂著眼瞼,像一件被精心包裝好的禮物。我能清晰地感覺到養(yǎng)父母那幾乎要穿透我身體的灼熱視線,里面充滿了難以置信的狂喜和一種被巨大餡餅砸中后的眩暈感。他們做夢也想不到,他們眼中這個即將被推入火坑的“活籌碼”,竟然會引來沈家這尊真神!
沈哲川剛剛結束了他那番如同宣判般的“提親”陳詞。他姿態(tài)從容,語氣平淡,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力,仿佛他談論的不是一樁婚姻,而是一筆早已敲定的商業(yè)并購。
“佟伯父,佟伯母,”沈哲川微微頷首,唇邊噙著一絲公式化的、帶著疏離感的笑意,目光掃過佟氏夫婦震驚而狂喜的臉,“我和嵐嵐情投意合。沈家對這門親事,樂見其成。至于佟家目前的…一些小小困難,”他故意停頓了一下,那“小小困難”幾個字,輕飄飄的,卻像重錘一樣敲在佟氏夫婦心上,讓他們臉上的狂喜瞬間凝固,變得有些僵硬,“作為姻親,沈家自然不會袖手旁觀。
哲川在此承諾,嵐嵐嫁入沈家之日,便是沈家資金注入佟氏、助佟氏重整旗鼓之時。當然,前提是,”他的目光陡然銳利了幾分,如同鷹隼鎖定目標,直直地看向佟耀祖緊閉的房門方向,“佟大少爺那邊,需要安分守己。沈家的錢,不是用來填賭桌窟窿的。”
這番話,如同一道驚雷,炸響在佟氏夫婦頭頂,也徹底斬斷了他們最后一絲妄想——利用我繼續(xù)捆綁、甚至榨取佟耀祖那無底洞般賭債的妄想!沈哲川用最直白、最冷酷的方式,宣示了他對“佟家女兒”的所有權,以及附帶的條件——佟耀祖,必須被徹底放棄!
佟先生的臉色由青轉紅,又由紅轉白,嘴唇哆嗦著,像是想反駁,想維護他那不成器的兒子最后一點所謂的“家族尊嚴”,但目光觸及沈哲川那雙冰冷銳利、毫無商量余地的眼睛,以及想到那根沈家拋來的、能救佟氏于水火的救命稻草……他喉頭劇烈地滾動了幾下,最終,像一只被戳破的氣球,所有的憤怒和不甘都化作了頹然的沉默。他重重地、認命般地靠回了沙發(fā)背。
佟太太的反應則更直接。巨大的狂喜瞬間淹沒了她所有的顧慮和那點可憐的母性。她幾乎是撲了過來,一把抓住我的手,力道大得驚人,眼睛里迸發(fā)出近乎狂熱的光芒,聲音因為激動而尖銳顫抖:“好!好!嵐嵐!我的好女兒!媽就知道!媽就知道你是有大福氣的!沈公子…哲川!你放心!耀祖那邊…我們管!我們一定管好他!絕不讓他給嵐嵐…給你們添一點麻煩!”她的手指緊緊攥著我的手腕,指甲幾乎要嵌進我的皮肉里,仿佛抓住的不是我的手,而是佟家起死回生的唯一希望。
手腕上傳來的疼痛尖銳而清晰,但我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任由她抓著,像一個沒有知覺的木偶。目光平靜地掠過佟太太那張因狂喜而扭曲的臉,掠過佟先生頹然認命的神情,最后落在沈哲川線條冷硬的側臉上。
他的目的達到了。用最直接、最有效的方式,宣告了對我的“所有權”,并順手清理了佟家這個麻煩源(佟耀祖)。他得到了他想要的——一件符合他審美、帶著征服快感的“戰(zhàn)利品”,以及一次對曾經競爭對手佟家的、充滿羞辱性的勝利。
而我呢?我也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個逃離佟耀祖火坑的跳板,一個暫時安全的避風港。代價是,從佟家的金絲籠,跳入了另一個由沈哲川掌控的、看似華麗卻同樣充滿未知危險的牢籠。
這是一場各懷鬼胎的聯(lián)姻。一場心照不宣的交易。
沈哲川似乎很滿意佟太太的“識相”,他微微勾起唇角,露出一抹掌控全局的微笑。他伸出手,動作自然而強勢地攬住了我的肩膀,將我往他身邊帶了一步,姿態(tài)親昵而充滿占有欲。
“嵐嵐以后,就是沈家的人了?!彼统恋穆曇粼诳諘绲目蛷d里響起,清晰地宣告著所有權的轉移?!盎槎Y,沈家會安排。佟伯父、佟伯母只需安心等待,屆時出席就好。” 他的話語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肩膀上傳來的力道沉穩(wěn)而帶著熱度,卻只讓我感到一陣陣冰冷的僵硬。我沒有抗拒,只是順從地依偎在他身側,像一個溫順的、完美的附屬品。低垂的眼睫下,掩藏著所有真實的情緒——沒有喜悅,只有一片冰冷的、如同窗外連綿陰雨般的死寂。
佟太太還在喋喋不休地表達著感激涕零和保證,佟先生則疲憊地閉上了眼睛,仿佛已經耗盡了所有力氣。
沈哲川低頭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深邃復雜,帶著審視,也帶著一絲剛剛捕獲獵物后的饜足。他微微收緊攬在我肩上的手臂,低沉的聲音帶著一絲只有我能聽出的、意味深長的安撫,又或者,是警告:“別怕,以后有我在?!?/p>
“嗯?!蔽逸p輕地應了一聲,聲音細弱蚊蠅,順從地將頭靠向他堅實的臂膀。臉頰貼上他昂貴的西裝面料,觸感冰涼而陌生。鼻息間縈繞著他身上那股冷冽的木質香氣,此刻卻混合著佟家老宅的腐朽氣息,令人窒息。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