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成功皺著眉頭，眼皮都沒抬，只是伸出兩根粗短的手指，極不耐煩地用指甲蓋捻起那兩張紙的一角，湊到門縫透出來那點微弱的白熾燈光下，瞇著眼像鑒定假古董一樣看著。
“嘖…”僅僅看了幾秒，他就像碰到了什么臟東西似的，嘴角掛起毫不掩飾的輕蔑和厭煩，“吳家弄37號偏房?。 彼褍蓮埣堧S手往我懷里一扔，油布包差點脫手。他抱起胳膊，靠在門框上，胖臉上滿是“你逗我玩呢”的不耐煩。
“大姐，你這是拿我開涮呢？”他聲音拔高，帶著被耍弄的火氣，“這都什么年代了？就這破玩意兒？早八百年規(guī)劃都繞開那塊地方了！知道為什么嗎？”
他唾沫星子飛濺：“那片地方整個往下沉！年年沉降！地基都他媽歪到姥姥家了！白送都沒人要，指不定哪天睡得好好的，房子自己就塌了，把人埋里頭算誰的？誰買誰是冤大頭！傻子才要這種定時炸彈！得得得，趕緊走吧，凍死了！”
他像是趕蒼蠅一樣揮揮手，肥胖的身體就要縮回去關(guān)門。那動作里的嫌棄和篤定，瞬間在我眼前筑起了一堵冰冷絕望的高墻，幾乎將我砸暈在地！連專業(yè)中介都這么說……
地基沉降！白送都沒人要！
最后的希望，在門即將合攏的瞬間徹底碎裂了！不！不行！
“林老板！林老板你行行好！”我用盡全力，用整個身體猛地頂住那扇就要徹底關(guān)閉的門，冰冷的鐵皮寒意隔著薄薄的棉衣滲入骨髓。我?guī)缀跏菗湓陂T縫上，聲音哀切地幾乎變了調(diào)，眼淚終于無法抑制地洶涌而出，“幫幫我！我急需要錢！非常非常急！三天…就三天！五千塊！只要五千塊！有人愿意出五千…不！三千！兩千都行！求求你…幫我問問！問問有沒有人愿意接手…我女兒…她在旁邊省城上了大學(xué)！明早就要繳學(xué)費！她以后…以后一定會報答您的！求求您了！” 我語無倫次，只想抓住這最后的機會，只要能救彤彤，跪下來求他也行！
林成功大概是被我這副窮途末路、歇斯底里的樣子驚住了，關(guān)門的動作僵在那里。他那雙常年被世俗和利益磨得渾濁的眼睛，隔著門縫看著我滿臉的淚痕和眼中那種近乎野獸護崽的絕望瘋狂，煩躁地嘬了下牙花子。
他似乎在權(quán)衡。
過了幾秒，他才極其不耐煩地嘆了口氣，罵了句臟話，語氣勉強松動了一點點：“三天？三天五千？嘖…這他媽…簡直是要我老命…”他煩躁地抓了抓油膩的頭發(fā)，“行行行…算我倒霉！看你一個女人家也作孽…”他用那雙浮腫的眼睛又掃了我一下，帶著審視，“這樣，房契先放我這兒！我?guī)湍阌谩畠?nèi)部渠道’掛出去！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
我猛地收住哭聲，帶著不敢相信的狂喜看向他。
但林成功話鋒一轉(zhuǎn)，語調(diào)冷硬得像塊鐵石：“不過丑話說前頭！兩天！我給你兩天時間！兩天后錢不到，我立刻撕了你這張破紙！別指望著拿這‘定時炸彈’坑我名聲！還有！”他警告地瞪著我，“這事兒爛肚子里，別說是從我這兒走的路子！不然一分沒有，我讓你更不好過！”
心臟像坐了一趟失控的過山車。
峰回路轉(zhuǎn)的狂喜還沒來得及升騰，立刻被他后面冷酷的條件砸得粉碎。
兩天？比那群人給的期限還少了一天！而且他這種偷偷摸摸的態(tài)度…
恐懼再次攫住咽喉。
但此刻，哪怕是個捕獸夾，為了那渺茫的一線生機，我也必須把腳踩進去。
“好…好！兩天！就兩天！謝謝林老板！謝謝您！”我?guī)缀跏乔Ф魅f謝，聲音發(fā)顫，忙不迭地把那兩張被林成功嫌棄過的、承載著父親遺言的老屋憑證，小心翼翼地重新遞進了門縫里?？粗麅筛峙值氖种改橹莾蓮埣埰瑯O其不情愿地縮了回去。
冰冷的鐵門“嘭”地一聲在我面前重重關(guān)上，那響聲空洞而決絕。
夜風(fēng)像無數(shù)的冰針，穿透我單薄的棉衣，扎進骨髓深處。我呆呆地站在那扇重新閉緊、冰冷而沉默的門外，心臟如同被拋進深淵，失重般地往下沉。
兩天……五千塊……
一個地基沉降、連狗都嫌的破屋子，兩天之內(nèi)真的會有人愿意出錢嗎？
絕望無聲蔓延。
我靠著冰冷徹骨的墻壁，身體一點點滑下，直到蜷縮在昏暗的角落，把頭深深地、深深地埋進冰冷僵硬的膝蓋里。連最后一線微光也被掐滅了，只剩下無邊無際、足以溺死人的黑暗。
當(dāng)巷子里灰白色的晨光吝嗇地透過破窗灑進一片狼藉的小屋時，時間已經(jīng)從那個絕望的夜晚無聲溜走了將近一天一夜。
婆婆的干嚎早已經(jīng)嘶啞無力，轉(zhuǎn)為一種神經(jīng)質(zhì)的低聲咒罵，像不祥的背景音，在角落嗡嗡作響，咒罵著我，咒罵著她那個失蹤的爛賭鬼兒子，也咒罵著這該死的命運。蓉蓉因為驚嚇和哭喊過度，小臉上燒起了不正常的紅暈，蜷在小床上昏昏沉沉，連呼吸都帶著令人心焦的滾燙和粗重。我坐在小床邊，用冷毛巾一遍遍擦拭著她汗?jié)竦念~頭，心里像是塞滿了浸濕的爛棉花，沉甸甸地堵著，每一次試圖冷靜思考，都只換來更深的窒息和茫然。
那張油膩的名片攥在我手心，已經(jīng)被汗水浸軟，模糊一片。沒有電話來，一個都沒有。那個姓林的中介像人間蒸發(fā)了一樣。
我該做點什么？還能做什么？
屋子安靜得可怕，只剩下蓉蓉粗重滾燙的呼吸聲和婆婆那斷斷續(xù)續(xù)、神經(jīng)質(zhì)般的咒語。突然，院子里傳來一陣異常清晰的嘈雜人聲，由遠及近，還夾雜著汽車引擎的聲響，聽上去不像是那群催債鬼的動靜。
“是這戶吧？看著不像啊……”
“打聽清楚了，就是吳家弄37號！嘿，真夠破的！”
“嘖嘖，這屋要是能拆，怕是早八百年就該塌了……”
那聲音不大，卻清清楚楚地穿透薄薄的門板，直接撞進我死水一般的腦子里！
像垂死的魚被丟進氧氣池！
我猛地從床邊彈了起來！心臟狂跳得幾乎要撞碎胸口！是林老板找的人嗎？他找到買家了？！
希望，像瀕死之人抓到了最后一根稻草！
顧不得多想，我拔腿就往外沖，甚至連棉衣都忘了披。剛沖到院子里，就看到我家那搖搖欲墜的鐵門前，果然杵著幾個人影！為首那個頂著亂糟糟黃毛、對著我家院墻指指點點、滿臉不耐煩的家伙，赫然就是那天跟著刀疤臉、拿打火機恐嚇我們、還覬覦著彤彤的黃毛！
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瞬間攥緊，捏停！
不是買家！
是催命符提前上門了！他們根本沒打算等滿三天！
渾身血液霎時凍結(jié)，刺骨的寒意從腳底板直沖頭頂！恐懼和憤怒瞬間讓我手腳冰涼，牙齒都控制不住地咯咯打顫！我?guī)缀跏菗涞侥巧绕畦F門前，用身體死死抵住那冰冷的鐵皮。
“你們…你們怎么來了！時間還沒到！錢…錢還在湊！”聲音嘶啞破碎，透著孤注一擲的絕望。
門外的黃毛顯然也看到了我，他吊兒郎當(dāng)?shù)刈哌^來，隔著那個被撬出來的大豁口，那張瘦削猥瑣的臉上掛著一個惡劣又玩味的笑容，眼神更是肆無忌憚地在我身上掃來掃去，像黏膩的毒蛇。
“哎喲，大姐，在家呢？”他拖長了調(diào)子，笑容帶著讓人作嘔的貪婪氣息，“這不是惦記著你么…錢湊得怎么樣啦？”他故意湊近破洞口，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種威脅性的“親昵”，“昨兒跟你說的‘快錢’路子…考慮得咋樣了？把你家大丫頭送出來，那點學(xué)費算什么？哥保管給她找到‘穩(wěn)賺不賠’的‘工作’！”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里的淫邪毫不掩飾，“我們大哥說了，寬限也不是不行…就看你家丫頭懂不懂事兒了…”
“畜生！你們這群畜生！”我全身的血都在這一瞬間涌上了頭頂！目眥欲裂！什么恐懼都被滔天的怒火焚盡！那一刻我甚至想撲出去用指甲撕爛他那張猥瑣的嘴臉！
就在這劍拔弩張、空氣隨時要爆裂的當(dāng)口！一陣低沉有力的汽車引擎聲由遠及近，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強勢氣場，穩(wěn)穩(wěn)地停在了我家那窄小的巷口！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暴怒的黃毛和我，都下意識地被這突如其來的動靜吸引了過去。
一輛純黑色的轎車，線條流暢而冷硬，像一頭沉睡的猛獸，安靜地停在滿地狼藉和污水的小巷入口，與周遭破敗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有種強烈的闖入感和壓迫感。
車門無聲地打開。
一只锃亮、一塵不染的黑色意大利手工皮鞋踏在泥濘臟污的路面上，穩(wěn)穩(wěn)地踩住了地上枯死的落葉和碎磚塊。筆挺熨帖、一看就昂貴得驚人的西褲褲線凌厲如刀鋒。一個男人從容地下了車。
我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夕陽帶著最后一點殘存的金色光邊，越過低矮雜亂的屋檐，落在那人的肩頭和側(cè)臉上。
那是完全陌生的臉。英俊到了近乎銳利的地步，劍眉入鬢，鼻梁高挺，下頜線冷硬清晰，像刀削斧鑿。更攝人的是他的眼睛，深得看不出底的黑，沒有情緒，沒有溫度，只有一種冷澈的、仿佛能穿透一切的洞悉感，像冰冷的鏡子，清晰地映照出巷弄的污穢與野蠻。他周身彌散的氣息是一種冰封的寂靜，強大到連巷子里的灰塵都似乎停止了浮動。
一個真正的陌生人。一個與這方破敗污濁格格不入的存在。
他站定后，目光極其精準(zhǔn)地越過了擋在門口的幾人，落在了后面那個被撬破的鐵門上，再微微轉(zhuǎn)動，視線鎖定了門后——我那張因極致憤怒和絕望而扭曲蒼白的臉。
僅僅一秒的對視。
那雙冰冷的、幾乎不帶人類情緒的黑色眼眸，深處似乎極快地掠過了一絲微不可查的……愕然？像平靜無波的深潭底，被投入了一顆極小的石子，引起了一絲連主人自己都未及反應(yīng)的漣漪？
這一閃而過的情緒快到讓我以為是錯覺。隨即，那眼神迅速變得更為冷冽，冰錐般釘在了門外囂張的黃毛身上。
我腦子里一片空白。這…這是誰？是誤入的陌生人？還是…買家？
黃毛顯然也被這突然出現(xiàn)、帶著強大壓迫感的不速之客弄得有些發(fā)懵，但他仗著人多，立刻又梗起脖子，擺出一副痞樣：“嘿！哪來的？這沒你事兒！識相點兒…”
他話音未落。
那位冰冷的陌生男人甚至連眉頭都沒動一下。他只是抬起一只手，一個極其輕微的手勢。
幾乎就在他抬手的同時，那輛如墨般沉寂的黑色轎車前后門無聲洞開。兩個身材異常高大、肌肉虬結(jié)、套著合身黑西裝的寸頭男人瞬間出現(xiàn)，如同幽靈般精準(zhǔn)地站定在黃毛兩側(cè)，動作快得像沒有過程！那沉默的存在感如同一堵墻，瞬間掐斷了黃毛所有的喧囂。
“……”
空氣仿佛凝固了。
剛剛還在叫囂的黃毛，像被瞬間捏住脖子提起來的鴨子，聲音猛地卡在了喉嚨里。他和他那幾個同伙臉上的戾氣瞬間被驚疑、困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慌取代。幾人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警惕而驚懼地打量著這兩個憑空出現(xiàn)的鐵塔般的黑西裝，又驚疑不定地看向那個冷漠氣場的源頭——那個站在車旁的男人。
巷子陷入一片詭異的死寂。只剩下蓉蓉在屋里因為高燒而模糊發(fā)出的難受嗚咽聲，隱隱約約地飄出來，更添了幾分荒誕和壓抑。
下一秒發(fā)生的事，更是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那個如同冰雕一般俊美冷漠的男人，竟然無視了劍拔弩張的氣氛，邁步了！
他徑直朝我家那破敗的門口走來。锃亮的皮鞋踩過地上的臟水和泥濘，沒有絲毫猶豫，姿態(tài)沉穩(wěn)得不沾半點煙火氣。
他的目標(biāo)無比明確。筆直地走向我。
隨著他的逼近，黃毛一伙人像是被無形的氣場所懾，下意識地又往后退了半步，眼神里的迷惑更深了。
男人在我面前一步之遙站定。目光垂落在我臉上，那雙深邃得不見底的黑色眸子仔細地端詳著我，像是在確認某種印記。他的眉頭幾不可察地微微一蹙，仿佛看到了什么意外且令人不甚滿意的東西。緊接著，他的視線掠過我的頭頂，投向院子里那棟在暮色里如同巨大陰影般沉默佇立的老祖屋。
那目光極其復(fù)雜。審視？掂量？甚至……帶了一絲難以言喻的疏離和……厭惡？仿佛眼前這座代表著我最后希望的祖產(chǎn)，在他眼里不過是礙眼的不潔之物。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這時，他終于開口。聲音和他這個人一樣，低沉，穩(wěn)定，無波無瀾，帶著一種金石撞擊的冷感，清晰地穿透了死寂的空氣：
“請問，吳曉茹女士在嗎？”
這完全出乎意料的一句話，如同投入冰面的重石！
我？！找我？一個完全不認識的男人，在這種時間、這種地點、這種場景下……找我？！
腦子里嗡的一聲，一片混亂的雪花。
他…他認識我？怎么會？！
我喉嚨發(fā)緊，張了張嘴，因為極度的震驚和混亂，聲音卡在喉嚨里，一個字也發(fā)不出來，只能僵硬地點了點頭，像一截被凍僵的木頭。
他得到了確認，那冰冷目光中最后一絲或許的猶疑瞬間散去，只剩下純粹的、不容置疑的決斷。
沒有寒暄。
沒有解釋。
他無視了旁邊那些驚疑不定、如同陷入巨大疑惑而變得畏縮的黃毛一伙，也完全無視了我臉上混雜著驚恐、茫然、絕望和一絲微弱希冀的表情。
他甚至連眉頭都沒有動一下。
男人只是極其自然地抬起一只手。跟在他身后那個如同鐵塔般沉默的黑西裝之一立刻上前一步，動作快得像演練過千百遍。那人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個細長的、純黑色、啞光質(zhì)感、沒有任何標(biāo)志的高級男士公文手包。
男人甚至沒有回頭，只是手指微動。那個沉靜的西裝男立刻將手包打開，指尖探入，兩指夾著一樣?xùn)|西抽出，穩(wěn)穩(wěn)地、幾乎帶著一種恭敬的意味，無聲地遞到男人骨節(jié)分明、干凈至極的右手掌心上。
所有的動作，都精準(zhǔn)、利落、迅疾。安靜得令人窒息。
巷子里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像是被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黃毛和他那伙混混的嘴巴微張著，眼睛瞪得像銅鈴，驚疑不定地看著這完全超越了他們對世界認知的場景。剛才的跋扈和兇狠，被巨大的不解和未知的恐懼徹底取代。
是什么東西？那把傳說中削鐵如泥的瑞士軍刀？還是…槍？
連我都忘記了反應(yīng)，忘記了一切。
我的目光像是被磁石牢牢吸住，死死盯著那只攤開的、掌心紋理都清晰分明的男人手掌。
然后，我看見——
一張紙。
一張長方形的，薄薄的，印刷著藍色花紋和復(fù)雜防偽底紋的紙。
它被一只戴著昂貴腕表的手，兩指隨意地拈著。以一種絕對算不上尊重、甚至帶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冷淡輕視的姿態(tài)，遞到了我面前，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
那張紙隨著夜風(fēng)輕輕晃動。上面印著一個銀行的名字，一個金額，和一個小到幾乎需要瞇起眼才能看清的簽章落款。
但那個金額的數(shù)字……像是燒紅的烙鐵直接燙進我的視網(wǎng)膜！
1，后面八個零！
100，000，000！
十個億？！十個億？！
十個億？！
我的大腦在認出那串?dāng)?shù)字的瞬間，像被巨大的榔頭狠狠砸中了核心處理器！整個思維系統(tǒng)在刺耳的警報聲中被徹底摧毀！所有運算全部停擺！眼前的一切景象開始扭曲、旋轉(zhuǎn)，模糊成一片詭異的、嗡嗡作響的光斑！
身體里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又猛地沸騰，瘋狂沖上天靈蓋！手腳瞬間冰冷麻木，像是驟然沉入了冰海的最深處！一股強烈的眩暈感猛地攫住了我，天旋地轉(zhuǎn)！心臟像是超負荷的引擎，瘋狂地擂動著胸膛，鼓噪著耳膜！我?guī)缀醮簧蠚猓?/p>
不…不……是我看錯了……是我被絕望逼瘋了……一定是我在做夢……一個荒誕的……瘋狂的白日夢……十個億……十個億……這怎么可能……
我張著嘴，牙齒無法控制地咯咯作響，卻發(fā)不出半點聲音。身體僵硬得如同生銹的鐵塊，大腦里只剩下那串恐怖的數(shù)字在瘋狂燃燒、炸裂、重復(fù)回蕩！視野的邊緣開始不受控制地模糊、發(fā)黑……
耳邊黃毛那變了腔調(diào)的、如同見鬼般的怪叫變得遙遠而失真：“十…十億？！操…操你媽……這…這他媽……”
“拿著?！币粋€冰冷無溫的聲音清晰地穿透我意識里震耳欲聾的蜂鳴，重重地砸在我混亂不堪的神經(jīng)上。
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像一把冰冷的錘子，將那個足以焚毀我所有認知的數(shù)字，連同那張輕飄飄卻重逾千斤的紙片一起，硬生生地楔入我的意識深處。
然后，他做了個動作。
一個無比簡單，卻蘊含著無盡冰冷、輕蔑、不耐煩的動作。
他用那兩根修長、干凈、透著養(yǎng)尊處優(yōu)氣息的手指，隨意地一揚。
啪嗒。
那張印著十個億銀行本票的紙，沒有落在我顫抖著伸出一半、想要確認虛實的手里。它就像一片被丟棄的、骯臟的廢紙一樣，輕飄飄地落在了我腳下那片積著污水的泥地上。
那個角落，正好有幾塊破磚堆積的穢物和腐爛的菜葉，渾濁的臟水在紙片落下的瞬間，便迅速浸染了紙張的一角，暈開一小片污濁的褐色痕跡。
十個億。
就這樣，隨意地丟在我的腳下，丟在污水和穢物之中。
巨大的羞辱感如同高壓電流，瞬間擊穿了我全身！將我從那毀滅性的震驚中短暫地劈了出來！
十億！我的尊嚴，我的女兒，我的祖屋，我過去二十多年困頓狼狽的掙扎……所有的所有，在這一刻，被這輕描淡寫的一擲，徹底釘在了污泥里，廉價得如同腳下的穢物！
臉頰如同被無形的、熾烈的火焰燎過，燙得能煎熟雞蛋！耳朵里嗡嗡作響，是血液瘋狂奔流撞擊的聲音！我的瞳孔劇烈地收縮著，聚焦在眼前這個高得需要我仰視的男人身上！
他做了什么？！他怎么敢？！他憑什么？！
而那個男人，在完成這個如同丟掉垃圾般的動作后，甚至沒有再看一眼那張?zhí)稍谖鬯锏闹?。他的目光始終像兩根冰錐，冷冷地釘在我臉上。那眼神復(fù)雜到了極點。有審視，有研判，有一閃而逝的、如同俯視蟲豸般的……憐憫？但最終沉淀下來的，是一種冰封千里般的冷酷。那不是對著黃毛那種街頭混混的厭惡，而是對著一個需要被徹底清除的、棘手麻煩物的不耐煩。
他似乎厭煩透了這個地方，更厭煩透了眼前的一切。
終于，他說話了。薄唇微啟，清晰、穩(wěn)定，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命令腔調(diào)，每一個字都像冰珠砸在凍土上，清晰地擊打著我的鼓膜：
“錢給你了?！彼晕⑼ｎD了一下，目光如同手術(shù)刀般剮過我的臉，不容置疑地宣判，“拿著它?！?/p>
然后，他加重了語氣，每一個字都如同蓋棺定論，冰冷地釘死了我未來的軌跡：
“離開這里。”
“離開程明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