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第一次在鏡中看見陌生的傷疤時，正在用電動牙刷清理智齒的創(chuàng)面。那道月牙形的疤痕蜷在鎖骨下方，像枚褪色的紋身，泡沫順著下巴滴在疤痕上，激起一陣細微的刺痛。
“上周拔智齒留的？” 他對著鏡子皺眉，指尖按上去的觸感很陳舊，絕非七天內(nèi)的傷口。手機在這時震動起來，屏幕上跳動著 “神經(jīng)記憶中心” 的字樣，他盯著那行黑體字看了三秒，才想起自己三天前做過記憶移植手術(shù)。
“林先生，術(shù)后隨訪顯示您出現(xiàn)了排異反應?！?電話那頭的女聲帶著電子合成般的平穩(wěn)，“請立刻來中心復查，我們需要采集新的腦電波圖譜?！?/p>
出租車駛過臨江大橋時，林野突然聞到消毒水混著梔子花香的味道。這個組合讓他喉嚨發(fā)緊 —— 明明是第一次來這座城市，卻清晰記得橋洞下第三盞路燈會在傍晚七點十四分閃爍三次。后視鏡里，司機正在啃鹵雞爪，醬汁沾在花白的胡茬上，像幅印象派的畫。
“小伙子去記憶中心？” 司機含糊不清地問，“是移植還是存儲?。课壹依咸派现軇偞媪宋迨甑碾绮嗣胤?，說等重孫子結(jié)婚時再取出來?！?/p>
林野攥緊口袋里的病歷本，移植原因那欄寫著 “創(chuàng)傷后記憶缺失”。他其實記得一切：三個月前實驗室爆炸的火光，導師推他出門時后背的溫度，還有新聞里 “唯一幸存者林野” 的標題。只是心理醫(yī)生說，選擇性遺忘是大腦的自我保護，移植一段溫和的記憶能幫他重建生活。
記憶中心的玻璃墻映著云絮般的天光，穿白大褂的護士遞來一杯藍色液體：“喝下它能穩(wěn)定神經(jīng)突觸?！?林野盯著杯底晃動的漣漪，突然看見個扎羊角辮的小女孩，正踮腳夠藥架上的糖罐，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蠟筆。
“這是誰的記憶？” 他猛地放下杯子，水漬在桌面上暈開，像幅不斷擴散的墨畫。
主治醫(yī)生推門進來時，胸牌上的名字 “周明宇” 讓林野太陽穴突突直跳。這個名字藏在記憶深處，像顆生了銹的釘子 —— 爆炸那天，導師最后喊的就是這個名字。
“移植的記憶來自志愿者編號 734?！?周明宇推了推眼鏡，鏡片反射的光讓他表情模糊，“他是位退休教師，記憶片段經(jīng)過篩選，全是溫和的日常?！?/p>
林野的視線落在對方白大褂第二顆紐扣上，那里有道細微的劃痕。這個細節(jié)突然和某個畫面重疊：爆炸前半小時，他看見導師辦公室門口站著個穿白大褂的人，同樣在第二顆紐扣有劃痕。
當晚，林野在夢中回到二十年前的夏日。蟬鳴聒噪的午后，他蹲在老槐樹下看螞蟻搬家，穿的確良襯衫的男人蹲在他身邊，用樹枝畫出簡易的橋梁：“你看，這樣它們就能安全過河了?！?男人鎖骨下方有月牙形的疤痕，和他鏡中看到的一模一樣。
醒來時，床頭柜的手機亮著，是陌生號碼發(fā)來的短信：“別相信他們，去看看 734 的真實身份?！?/p>
記憶中心的檔案室在地下三層，密碼鎖的數(shù)字鍵盤磨損嚴重，2 和 7 的位置尤其明顯。林野輸入從周明宇胸牌編號拆解的密碼，門 “咔嗒” 一聲彈開時，通風管道傳來老鼠跑過的窸窣聲，像極了夢中老槐樹的葉子摩擦聲。
734 號檔案袋積著薄灰，照片上的男人白發(fā)蒼蒼，卻能清晰辨認出鎖骨處的疤痕。檔案里夾著張泛黃的獎狀，授予 “周明宇同志” 在特殊教育領(lǐng)域的杰出貢獻，日期是 1998 年 6 月 15 日 —— 正是他夢中那個夏日的后一天。
“原來你找到這里了?！?周明宇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手里拿著的不是注射器，而是個褪色的鐵皮青蛙，“小時候你總吵著要這個，說能跳得比槐樹上的麻雀還高?！?/p>
林野的手掌突然開始發(fā)癢，那些被移植的記憶碎片此刻像活過來的拼圖：退休教師批改作業(yè)時總在紅筆里摻點藍墨水，說這樣更醒目；他記得每個學生的生日，卻總忘記自己的；爆炸前沖進實驗室的背影，和照片上的男人漸漸重合。
“你是……” 喉嚨像被砂紙磨過，林野終于明白為什么看到那道疤痕會心痛，為什么聞到梔子花混消毒水的味道會鼻酸。
周明宇把鐵皮青蛙放在桌上，發(fā)條轉(zhuǎn)動的聲音清脆得像冰塊碎裂：“移植給你的不是別人的記憶，是我封存起來的部分。爆炸那天我沒告訴你，其實我早就退休了，那天是特意去接你吃生日飯的?！?/p>
鐵皮青蛙跳起來的瞬間，林野腦中的屏障轟然倒塌。爆炸的火光里，那個推開他的背影原來不是導師；醫(yī)院醒來時，守在床邊的白發(fā)老人為什么總在他看過去時躲開；還有鏡中那道疤痕，根本不是移植帶來的印記，而是他自己在搶救父親時被碎玻璃劃傷的。
“你的大腦自動屏蔽了最痛苦的部分。” 周明宇的聲音帶著哽咽，卻努力保持平穩(wěn)，像在給學生講題的老師，“我怕你永遠困在那天，只好把我們一起的那些好日子，一點點移植回你的記憶里?！?/p>
通風管道的風突然變大，卷起檔案袋里的照片。二十年前的夏日和二十年后的病房在風中重疊，穿的確良襯衫的男人和白發(fā)蒼蒼的老人，終于在記憶的河流里相遇。林野伸手去接飄落的照片時，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掌心，也有塊和鐵皮青蛙同色的銹跡 —— 那是小時候攥著青蛙玩具太久留下的印記，從未真正消失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