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臟猛地一縮，像是被那只無形的手驟然攥緊，幾乎要停止跳動。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jié)成冰。我猛地回頭，動作因為極致的驚駭而顯得僵硬無比。
顧承聿就站在書房門口，高大的身軀幾乎擋住了門框透進來的所有光線，將他化作一道極具壓迫感的濃重剪影。他沒開燈，只有主臥那邊透來的些許微光，模糊地勾勒出他冷硬的輪廓?？床磺灞砬?，但那雙在昏暗光線下依舊銳利如鷹隼的眼眸，正牢牢鎖定著我，以及我身前那個小小的、冒著極其微弱青煙的黃銅香爐。香爐里，那塊小小的安息香脂剛剛開始被下方的無煙蠟燭烘烤，一絲極其清淡、帶著微甜暖意的木質(zhì)香氣，正極其緩慢地、試探性地在冰冷的空氣中彌散開來。
空氣凝固了。連窗外隱約傳來的城市噪音似乎都消失了。只有香爐里蠟燭芯燃燒時發(fā)出的極其微弱的“噼啪”聲，和他身上散發(fā)出的、那令人窒息的冰冷氣場。
他一步步走近，皮鞋踩在厚地毯上，發(fā)出沉悶的、不疾不徐的輕響，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緊繃的神經(jīng)上。最終，他在離我兩步遠的地方停下，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蹲坐在地毯上、顯得異常渺小的我，以及我面前那套簡陋的調(diào)香工具。
“回答我?！彼穆曇舨桓?，甚至算得上平靜，但每一個字都裹著冰碴，“誰允許你，在我的地方，弄這些……”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那些瓶瓶罐罐和木盒，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與一絲難以察覺的厭煩，“亂七八糟的東西？”
喉嚨干澀發(fā)緊。我強迫自己抬起頭，迎向他冰冷的目光。下巴上被他捏過的地方似乎又開始隱隱作痛，提醒著我此刻的處境和身份。解釋？辯解？在這個男人面前，任何多余的話語都可能成為點燃怒火的引線。
“我…睡不著。”我聽到自己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努力維持著表面的平靜，“這些…只是安神的香料。味道很淡，不會…打擾到您?！?我斟酌著用詞，小心翼翼地避開“丈夫”、“房間”這些可能觸怒他的字眼，將自己定位為一個需要安靜角落的、無害的寄居者。手指下意識地蜷縮起來，指尖觸碰到了深色地毯粗糙的纖維。
他沒有立刻回應(yīng)。書房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那縷從香爐里逸出的、越來越清晰的安息香氣息，帶著撫慰人心的木質(zhì)暖甜，固執(zhí)地在冰冷的空氣中流轉(zhuǎn)。那香氣似乎擁有某種魔力，悄然無聲地浸潤著緊繃的氛圍。
他依舊站在那里，像一尊冰冷的雕塑。但那道銳利如刀的目光，似乎在我臉上停留的時間，比預(yù)想的要久了一瞬。或許是我的錯覺？或許只是他在評估這件“商品”是否在耍什么拙劣的把戲？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被拉長。就在我?guī)缀跻詾樗麜荒_踢翻那礙眼的香爐時，他卻毫無征兆地轉(zhuǎn)身。
“收拾干凈?！崩溆驳拿钤蚁?，伴隨著他走向主臥大床的腳步聲，“別讓我聞到任何奇怪的味道。”
腳步聲消失在主臥門口。我僵在原地，直到確認他真的離開了，才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氣，脊背無聲地軟靠在冰冷的書柜上，長長地、壓抑地呼出一口帶著顫抖的氣息。冷汗，早已浸濕了單薄的睡裙后背。
香爐里，安息香脂已徹底融化，清甜溫暖的木質(zhì)氣息更加濃郁醇厚，混合著一絲柔和的香草甜意，絲絲縷縷地纏繞上來，奇異地撫平了我狂跳的心臟和緊繃的神經(jīng)。我伸出手，指尖帶著微顫，輕輕拂過黃銅香爐溫?zé)岬倪吘?。爐壁上，映出我模糊而蒼白的臉。
角落被默許了。
日子如同上了發(fā)條的鐘擺，在顧家莊園這座巨大而冰冷的金色牢籠里，刻板而沉寂地向前挪動。我和顧承聿，像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維持著一種詭異的、表面平靜的共生狀態(tài)。他早出晚歸，雷厲風(fēng)行，是商界呼風(fēng)喚雨的帝王。我則像一抹無聲的、被遺忘的影子，活動范圍被嚴格限制在主臥和那個小小的書房角落。唯一的聲響，或許是我在角落里擺弄那些瓶瓶罐罐時，玻璃器皿偶爾發(fā)出的、極其輕微的碰撞聲。
那個角落，成了我在這片孤島上的方寸之地。香爐、精油、曬干的植物原料，被我分門別類、整整齊齊地安置在幾個樸素的木盒里，堆放在書柜最底層。一張低矮的、鋪著米白色厚絨墊的圓形坐墊取代了冰冷的地毯。旁邊還添置了一個小小的、帶抽屜的原木邊幾，用來放置正在調(diào)配中的精油瓶和筆記本。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它甚至擁有了一盞光線柔和的、可調(diào)節(jié)亮度的閱讀小燈，那是我用自己僅剩的、微不足道的一點積蓄網(wǎng)購來的。
每當他深夜歸來，帶著一身難以消散的、屬于商場硝煙的冷硬氣息和幾乎肉眼可見的疲憊進入主臥時，我總是立刻將自己縮進那個角落的陰影里，盡量降低存在感，像一只受驚的兔子。而他，也幾乎從未向這個角落投來一瞥。仿佛那里只是堆放雜物的空間，或者，一個被他刻意忽略的盲區(qū)。
直到那個雷雨交加的深夜。
轟隆——！
一道慘白的閃電撕裂濃墨般的夜空，瞬間照亮了書房內(nèi)的一切，緊接著是震耳欲聾、仿佛要將整棟別墅劈開的炸雷！狂風(fēng)裹挾著暴雨，瘋狂地抽打著巨大的落地窗，發(fā)出令人心悸的噼啪聲。
我被雷聲從淺眠中驚醒，心有余悸地蜷縮在角落的坐墊上，身上裹著一條薄毯。主臥的方向，傳來壓抑的、極其痛苦的悶哼聲，斷斷續(xù)續(xù)，在狂暴的雨聲中顯得格外刺耳。
那不是普通的翻身或夢囈。那聲音里浸透了某種難以言喻的煎熬。
猶豫只持續(xù)了短短幾秒。一種近乎本能的、混雜著好奇與一絲難以言喻的、微弱到幾乎不存在的責(zé)任感，驅(qū)使我放輕腳步，像貓一樣無聲地靠近主臥虛掩的門縫。
房間內(nèi)沒有開大燈，只有床頭一盞昏黃的壁燈，光線曖昧而微弱。巨大的床上，顧承聿深陷在枕頭里，身體卻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他眉頭死死擰成一個“川”字，額頭上布滿細密的冷汗，在昏黃的光線下閃著冰冷的光澤。緊閉的眼皮下，眼球在劇烈地轉(zhuǎn)動，仿佛正深陷于某個無法掙脫的恐怖夢魘。牙關(guān)緊咬，下頜線繃出凌厲的弧度，喉嚨里溢出破碎而壓抑的呻吟，雙手無意識地緊抓著身下的床單，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痛苦。一種深沉的、被無形之物死死纏繞、無法掙脫的痛苦，清晰地寫在他那張即使在睡夢中依舊冷峻的臉上。這與他清醒時掌控一切、睥睨眾生的姿態(tài)，形成了令人心悸的巨大反差。
一個念頭電光火石般閃過腦海。失眠？還是更嚴重的……創(chuàng)傷后應(yīng)激？難怪他周身總是縈繞著那種揮之不去的、深重的疲憊感，像背負著無形的巨石。
我屏住呼吸，悄無聲息地退回了書房角落。
雷聲依舊在窗外肆虐，雨點砸在玻璃上的聲音密集得如同戰(zhàn)鼓。我跪坐在小小的絨墊上，打開了那個原木邊幾的抽屜。手指在一排排貼著標簽的精油瓶和干燥的植物原料間快速而精準地掠過。薰衣草，鎮(zhèn)定安神；苦橙葉，舒緩焦慮；巖蘭草，深扎根系，對抗驚悸；還有那珍貴的一小瓶真正穗甘松精油，帶著泥土的厚重與安撫靈魂的力量……最后，指尖停留在一個深棕色小玻璃瓶上——極其微量的真正沉香精油，取其深邃的寧神定魄之效。每一樣，都帶著大地和植物的力量。
昏黃的小燈下，我像一個在風(fēng)暴中尋求庇護的煉金術(shù)士。取來小小的滴管，精確地計量著每一滴液體，每一次粉末的份量。動作專注而虔誠，將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在指尖細微的感知上。銅制香爐被重新點燃，無煙蠟燭穩(wěn)定地燃燒著。我將精心調(diào)配好的、混合著植物粉末和精油載體的香膏，輕輕放置在香爐頂部溫?zé)岬慕饘倨稀?/p>
起初，是清冽微苦的苦橙葉氣息，像雨后的森林，驅(qū)散著沉悶。緊接著，薰衣草熟悉的、帶著花田陽光的甜美暖意溫柔地彌散開來，包裹住前調(diào)的清冽。隨后，巖蘭草那深沉的、帶著泥土芬芳的根系氣息和穗甘松特有的、微帶藥感的溫暖木質(zhì)調(diào)緩緩升起，如同大地母親沉穩(wěn)的懷抱。最后，一絲若有若無、極其幽深、帶著神秘宗教感的沉香底蘊，如同定海神針，悄然融入了所有香氣的基底，將一切躁動與不安穩(wěn)穩(wěn)地鎮(zhèn)壓、撫平。
復(fù)雜的香氣層次在空氣中緩慢交融、演變，最終形成一種極其和諧、包容、充滿了包容性安全感的氛圍。它不像單一的香薰那樣直白，更像一個無聲的、溫暖的擁抱，一個隔絕驚雷與噩夢的寧靜結(jié)界。
這縷奇異的、帶著安撫力量的香氣，如同擁有生命的溪流，在暴風(fēng)雨的喧囂中，頑強地、悄無聲息地穿過虛掩的門縫，向著主臥那張深陷于痛苦的大床流淌而去。
時間在雨聲中流逝。我蜷縮在角落的坐墊上，抱著膝蓋，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越過書房敞開的門，落在那張巨大床鋪的方向。
起初，那壓抑的呻吟和緊繃的身體似乎并未有太大變化。然而，漸漸地，非常非常緩慢地……那死死抓住床單的、指節(jié)泛白的手，松開了些許力道。緊蹙成“川”字的眉心，一點一點地、極其艱難地舒展開來。額頭上細密的冷汗，似乎也不再如之前那般冰冷粘膩。急促而不規(guī)律的呼吸聲，開始變得悠長、平穩(wěn)、深沉……
最后一聲悶雷滾過天際，雨勢似乎也小了些許。
壁燈昏黃的光線下，顧承聿側(cè)身躺著，身體不再僵硬如鐵，而是呈現(xiàn)出一種近乎松懈的姿態(tài)。那總是帶著拒人千里之外寒意的英俊面容，在沉睡中顯得意外的……平靜，甚至有一絲難以言喻的脆弱。濃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隨著平穩(wěn)的呼吸微微顫動。他的嘴唇不再緊抿，放松地形成一道自然的弧度。
香爐里的香膏已燃燒殆盡，只余下一點溫暖的灰燼和空氣中裊裊不絕的、極其淡雅的木質(zhì)余韻。
書房角落的小燈，散發(fā)出柔和的光暈。我依舊抱著膝蓋，靜靜地看著他沉睡的輪廓。一種極其復(fù)雜的情緒在胸腔里無聲翻涌。沒有喜悅，沒有得意，只有一種塵埃落定般的、帶著淡淡疲憊的平靜，以及一絲連自己都無法理解的……微不可查的酸澀。
夜，在雨聲漸歇中，終于重歸深沉。只有他安穩(wěn)的呼吸聲，成了這巨大空間里唯一的、規(guī)律的韻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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