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子里那張臉，不是我的。這念頭像根冰錐，猛地鑿穿了我混沌的意識。
午夜時分的廉價出租屋，窗外城市殘光滲入，勉強在布滿污垢的鏡面上映出一個輪廓。
頭發(fā)凌亂，顴骨突出，眼窩深陷淤黑，嘴唇干裂滲血——一張徹頭徹尾的陌生人的臉，
刻滿了原始的驚惶與疲憊。更刺鼻的是那股味道。濃烈的、帶著鐵銹甜腥的腐臭，
黏稠地塞滿空氣。我的目光向下滑落——肩上那件廉價的深灰色大衣，
大片大片地覆蓋著深褐色硬塊，像劣質(zhì)油漆潑灑后風干的模樣。血。干涸、發(fā)黑的血。
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猛地向下一沉。鏡中那張陌生的臉，也露出同樣的驚懼。
我從哪兒來？這是哪兒？我干了什么？一個問題像燒紅的烙鐵燙進腦海：蘇眠！這名字！
毫無征兆，卻帶著刺骨的寒意和尖銳的痛楚，清晰地烙印在那里。我下意識地去掏大衣口袋，
手指在粗糙的布料內(nèi)襯里摸到一個硬物。一張折疊起來、邊緣鋒利的紙條。
借著窗外微光展開。三個字，黑色鋼筆，力透紙背，猙獰地刺入我的視網(wǎng)膜：【殺死蘇眠。
】嗡——大腦一片轟鳴。紙片被我攥得皺成一團。冰冷的麻痹感從尾椎直沖頭頂。
這個名字……我剛想起來的名字……這指令是給我的？難道我……跌跌撞撞沖出浴室。
屋子像廢棄很久的儲藏室。一張床墊攤在角落，地上散落著快餐盒。角落，
一個鼓囊的黑色旅行袋突兀地堆著。我撲過去，粗暴地拉開拉鏈。臟衣服下面，
壓著一個屏幕碎裂的老舊手機。電量滿格，屏幕閃爍著幽綠的冷光。這是唯一的光源。
唯一的希望。我按亮屏幕。時間：00:27。信號：最后微弱的一格閃爍，隨時會斷。
新聞推送圖標上，血紅的數(shù)字“1”像滴懸而未落的血。不祥預(yù)感如黑潮涌動。手指顫抖著，
不受控地點開那個“警”字圖標。頁面瘋狂緩沖，然后猛地跳出——[緊急協(xié)查通告！
重大惡性案件嫌疑人林深在逃！]標題下方那張通緝照片——正是鏡子里那張臉！正是我！
監(jiān)控截取的側(cè)臉，眼神兇狠得不像人類。
手段殘忍……高度危險……”【蘇眠】 ——通緝令上將這兩個字和“林深”緊緊綁在一起！
妻子？！蘇眠是我妻子？！紙條讓我殺死她……而我被通緝……殺了她？！
鏡子里通緝犯的眼睛死死盯著我。極致的恐懼扼住了我的呼吸。薄薄的門板，
角落堆疊的陰影，都仿佛下一秒就會沖出黑洞洞的槍口！逃！必須立刻離開！
我胡亂抓起地上的旅行袋，把手機連同那張要命的紙條一起塞進去，“嗤啦”一聲拉上拉鏈。
開門。樓道一片死寂，只有霉味和塵埃在昏暗中漂浮。應(yīng)急出口的綠色幽光在遠處指引。
我像驚弓之鳥，壓低身形，每一步都輕如落葉卻又重如千鈞，向著那點綠色挪動。
樓下……后巷……城市的暗瘡。垃圾堆散發(fā)出令人窒息的腐敗氣味。凌晨的街道空曠如墳場。
偶爾一輛出租車拖著尾燈疾馳而過，刺眼又冰冷。去哪兒？茫然，
像被抽干了血液的提線木偶。抓著旅行袋的手關(guān)節(jié)發(fā)白。
我本能地朝著城市更混亂、更黑暗的深處挪動。
“嗚——”一聲極其短促而刻意的鳴笛聲在身后炸響！我的血液瞬間凍結(jié)！身體僵住，
一寸寸扭過頭——不是警燈。一輛灰撲撲的老舊面包車，如同從陰影里浮出的幽靈，
悄無聲息地停在幾米外。車燈是熄滅的。駕駛座完全隱沒在黑暗里，
只有一個模糊的男人輪廓。死寂。比任何引擎轟鳴都更恐怖。車窗，貼著深不見底的黑膜，
緩緩降下一道細縫?？p隙里，一只眼睛，毫無感情地鑲嵌在黑暗中，冷冰冰地釘在我身上。
沒有威脅，沒有探尋，只有一種非人的、純粹的觀察。緊接著，
一只蒼白到泛青、骨節(jié)嶙峋的男人的手，緩緩從縫隙中探出。手掌攤開，平舉在窗外。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然后，那手掌猛地攥緊成拳！指節(jié)爆發(fā)出刺耳的“咯咯”聲！那力度，
那動作，仿佛攥著的不是空氣，而是某種致命的核心。拳頭在我驚駭?shù)哪抗庀?，緩緩展開。
掌心空空如也。蒼白的手指微微一動，像指揮棒，無聲地指向深巷右側(cè)的更深處。接著，
手腕抬起，食指果斷地朝我前方重重一點！車窗瞬間合攏，嚴絲合縫。面包車如同鬼魅，
毫無聲息地滑入前方的黑暗，消失不見。掌心？握拳？指向？手勢？這沒有言語的接觸，
比任何嘶吼都更恐怖。警告？指引？陷阱？混亂如同沸騰的毒藥在我顱內(nèi)翻騰。
腳下一步步沉重地、不受控制地挪向那人指點的方向。巷子越來越深，越來越黑，
腐敗氣味幾乎凝成實質(zhì)。我滾入一個散發(fā)著餿臭的角落，靠著一面冰冷的墻，力竭般地喘息。
手機！對！手機！我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從旅行袋深處挖出那部老舊機器。屏幕亮起，
幽光照亮我汗涔涔的、絕望的臉。信號——徹底消失了！屏幕上，冰冷的“無服務(wù)”三個字，
宣告著最后的退路被斬斷。最后一絲力氣被抽干。我蜷縮在冰冷污穢的地上，
攥著這塊無用的塑料。月光從破敗的樓宇切割線照下，像舞臺追光，冷漠地打在我身上。
嗡——嗡——嗡——死寂中，手中的“磚頭”突然瘋狂震動起來！
屏幕瞬間被慘白的光照亮——[未知號碼]！心臟猛地撞上肋骨！追蹤？警方的圈套？
還是那個面包車里的冰冷目光？接？不接？震動聲在死寂的小巷里單調(diào)而狂躁，
幾乎要震碎我瀕臨崩潰的神經(jīng)。那持續(xù)不斷的嗡鳴，像一根不斷收緊的絞索。
一股近乎絕望的沖動壓倒了恐懼。我猛地劃開接聽鍵！死寂。絕對的、真空般的死寂。
“……喂？”我的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沉默延續(xù)著，
時間被拉得無限長。幾秒鐘后，一個聲音響起：“林深?！蹦锹曇舢惓Ｆ椒€(wěn)，
帶著一種奇異的沉靜感，像冰層下流動的深水，穿透了模糊的電波。
“你不該打那個報警電話?！?他頓了頓，
每一個字都清晰得像冰珠砸落：“更不該……在那電話亭里‘自首’?！鞭Z！
冰冷瞬間蔓延四肢百骸！他知道！那個廢棄的、滿是涂鴉的電話亭！
那是我剛才僅存一絲妄念的地點！我像個透明人，暴露在對方的監(jiān)視下！“聽好，
”聲音里沒有任何波瀾，“你現(xiàn)在只需要做一件事?！本薮蟮募澎o降臨。
我甚至能聽到自己牙齒打顫的聲音?！澳悴皇莾词?。
” 冰珠般的聲音吐出讓世界凝固的幾個字。不是？！“因為……”心提到了嗓子眼，
嘴唇被我咬出了血腥味?！啊驗椤K眠’，”聲音微不可察地停頓了一下，
“根本就不是我的妻子?！笔裁矗浚?大腦徹底宕機！通緝令上白紙黑字寫著！
照片上那個女人明明被定義為……“通緝令上的照片是她，”聲音仿佛看透了我的震驚，
平靜地補充，“描述……死于頸部反復(fù)切割？”每一個細節(jié)都對！
冰冷和沸騰的焦躁在體內(nèi)沖撞。“你他媽到底是誰？！”嗓子痛得像被灼燒過。
“我是誰……不重要?！甭曇舻谝淮螏狭艘唤z極淡的厭倦，“重要的是……你是誰？
”他把問題又扔了回來?！翱纯寸R子。再看看那張通緝令。
那張臉……真的是‘你’的全部嗎？”他的話像帶著魔力。我下意識地伸出手指，
顫抖地觸摸自己的臉頰。粗糙的皮膚，凸起的顴骨，
以及眉尾——那道細小的、但清晰存在、通緝令照片上完全看不到的疤痕！
一個絕對的個人烙印！
聲音帶著冰冷的解剖刀繼續(xù)切進來：“你能回憶起‘兇案現(xiàn)場’的任何細節(jié)嗎？一個畫面？
一種氣味？”沒有！只有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和頭痛欲裂！“那你呢？”追魂奪魄的追問，
“你怎么會在這骯臟的巷子里醒來？而不是在那所謂的‘家’里？”浴室的破敗鏡子！
陌生人的臉！這條深巷！它們串聯(lián)起來，
指向一個荒謬絕倫卻又完美解開所有死結(jié)的可能性——鏡子里那個人，是通緝犯林深！
那我……現(xiàn)在這個混亂的我……究竟是誰？！“呵……”聲音似乎捕捉到了我無聲的巨震，
“開始找到岸邊了？我是提醒你別吃錯鉤的線?！闭Z氣依然冰冷，
“真正的蘇眠……你的‘妻子’……”他刻意加重了那個引號般的語氣，“她并……”噗！
一聲極其沉悶、像是重物砸穿厚皮革的異響，猛地打斷了電話那頭的話語！緊接著，
是身體沉重倒地的撞擊聲——“咚！”“滴……滴……滴……”忙音響起，冰冷無情。誰？！
誰倒了？！是誰？！汗水瞬間浸透冰冷的后背。電話被強行中斷！
最后的關(guān)鍵詞硬生生被掐斷！是被狙擊了？是滅口？那個提示我的人……死了？
手機像一塊滾燙的烙鐵。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跑！離開這個信號死角！
離開這要命的被窺視感！我連滾帶爬沖出垃圾堆。面包車？
像沒頭蒼蠅一樣沖進更深的、迷宮般的破敗街巷。天光終于艱難地撕開夜幕。
我蜷縮在一個廢棄橋洞深處。手機依舊頑固地拒絕那個未知號碼的呼叫。饑餓灼燒著胃袋。
口袋里的零錢僅夠買最低劣的食物。我縮在陰影里啃著，目光落在黑色旅行袋上。
一個念頭瘋長——這里面，或許還藏著“林深”的其他線索？我拉過袋子，手直接探入內(nèi)袋。
除了舊外套和剛才那個電話，手指在內(nèi)側(cè)角落摸到一個方硬的邊緣。是一面廉價的小化妝鏡。
鏡子打開。映出的臉依舊是林深，但更疲憊，更惶恐——眉尾那道疤清清楚楚！
和通緝令照片在腦中進行精準對比——那道在現(xiàn)實臉上存在的、照片上卻被神奇抹除的疤痕！
一個決定性的、被忽略的微小差異！我手指顫抖得更厲害，再次探入內(nèi)袋深處。
幾張疊在一起、邊緣磨損的紙片被我扯了出來。展開——幾張照片。同一個女人。面容姣好，
氣質(zhì)卻冷冽如冰。眼神平靜無波，不帶任何情緒。幾張照片場景相似，都是穿著白色實驗服，
背景是模糊的巨大儀器輪廓。照片本身有種古怪的質(zhì)感，像是特殊成像設(shè)備的產(chǎn)物。
這個女人！我見過！記憶的閘門被猛地撞開碎片——巨大的空間！
無數(shù)圓柱形的、散發(fā)著幽藍微光的巨型玻璃容器！其中一個，
浸泡在那種詭異的藍色粘稠液體中的……就是照片上的女人！她雙目緊閉，
長發(fā)在液體中懸浮，如同沉睡在時間之外的標本！
緊鄰的另一個柱子里……赫然是通緝令上那張林深的臉！同樣浸泡著！刺耳的背景音里，
一個聲音在喊：“維生系統(tǒng)第7號單元……林深……蘇眠？狀態(tài)穩(wěn)定？
”旁邊另一個熟悉的、更加沉穩(wěn)的男聲回應(yīng)道：“同步率才是關(guān)鍵！
據(jù)拷貝……編號七……有點不穩(wěn)定……”“蘇眠”……同步率……“編號七”……意識轉(zhuǎn)移？
?。?！實驗？！意識轉(zhuǎn)移？！我和那個女人是實驗品？！
如果電話里那個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是對的，死者是另一個蘇眠……那浸泡在藍色液體里的是誰？
那個“編號七”的不穩(wěn)定又是什么？這個念頭本身就是一座冰冷刺骨的深淵。
嗡——嗡——嗡——手機突然再次狂震！屏幕亮起——[未知號碼]！他還活著？！
我?guī)缀跏撬查g按下接聽鍵，將手機死死按在耳朵上。
“……嘶……呼……”聽筒里傳來極度微弱、斷斷續(xù)續(xù)的抽氣和壓抑的呻吟。是他！
那被強行打斷的聲音！他重傷了！“……你……”我發(fā)出嘶啞的氣音。
“……活著……就好……”他掙扎著，聲音微弱得像要消散，
“……找……”一陣劇烈嗆咳和壓制不住的痛哼。
“……‘琥珀’……”他終于吐出這個名字，急促得瀕臨斷氣，
“……跟著它……走……”話音未落，“噗！
”一聲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銳利的、如同薄冰被精準刺穿的聲響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