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天臺上赤金的烈焰仍在空氣里殘留著灼人的余溫，仿佛燙在每一個人的視網(wǎng)膜上。濃煙裹挾著燒焦的絲帛氣味，混合著尚未散去的新漆、龍涎香與血腥，形成一種足以銘刻入骨的渾濁。死寂，如同粘稠厚重的墨汁，涂抹了整個廣場。成千上萬道目光凍結(jié)在那抹漸熄的火焰核心，以及火焰中從容走下高臺的身影上——那件專為燒死她準備的厚重祭袍，上半身已化作飛散的灰燼與零星火苗，殘余的部分在她身后拖曳，竟成了一道詭異的、蜿蜒的宣告。
蕭云凰沒有回頭。
走下那象征死亡的十三級血階時，她腳步甚至沒有放慢半分。先前因“驚恐”而特意維持的微顫早已消失無蹤，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石面上，發(fā)出清晰而穩(wěn)定的輕響，在絕對的寂靜里，叩擊著所有人心頭緊繃的弦。殘余的赤焰在她肩頭、發(fā)梢頑皮地跳躍閃爍，映得那張蒼白清絕的面孔宛如玉雕，唯有那雙深眸，黑沉如古井無波，深處一點熔金般的星火尚未熄滅，目光漠然地掃過臺階下僵立的人群。
在她視線掃到的范圍內(nèi)，那些朱紫重臣、黑甲衛(wèi)士、匍匐的小吏……無一例外地，避開了。
人群在她行經(jīng)處，如潮水被無形利刃分開，形成一條筆直的通道。無人敢迎視那雙燃燒過后的眼睛，仿佛多看一眼，自身也會被那未盡的余燼點燃。只有鐵器輕撞和極細微的、無法抑制的牙齒叩擊聲，隱隱在空地上回蕩。
蕭承睿依然站在九龍金椅前。
十二旒玉珠仍在瘋狂地晃動撞擊，發(fā)出細碎混亂的噪音，映襯著他臉上凝固的、病態(tài)的青白。那層用來掩蓋孱弱的脂粉早已被震驚和暴怒沖刷得斑駁不堪，現(xiàn)出底下扭曲的肌肉線條。扶著冰冷蟠龍扶手的手背上青筋虬結(jié)，劇烈地顫抖著，顯示出主人正用盡全身力氣壓制著沖下去將那還在燃燒的影子撕碎的沖動。他身后的周天元跌坐在血染的階石旁，失魂落魄地望著散落在腳邊的、已徹底失去光澤的蝕魂血獠，臉上的狂熱和諂媚被一種更深沉的、源于未知力量的恐懼所取代。這位欽天監(jiān)正，仿佛在一瞬間蒼老了十歲。
“逆……”一個模糊破碎的、帶著野獸般嘶啞的字節(jié)從蕭承睿牙縫里擠出，極輕，卻灌滿了淬毒的恨意。然而，這聲音剛剛出口就被他身側(cè)一只微涼的手按住。
那是他的侍讀太監(jiān)，鄭源。一個面皮白凈、神情永遠保持著恭謹溫和的中年人。此刻，他那張平靜的臉上也帶著一絲未能掩飾的震動，但眼神卻依舊銳利如鷹隼，緊緊鎖著蕭云凰步步離去的背影。他微微側(cè)身，用只有皇帝才能聽到的、極低的聲音耳語道：“陛下息雷霆之怒！鳳凰涅槃，眾目睽睽之下已為吉兆。此刻……動不得！”
他指尖微微用力，意在提醒。蕭承睿胸口劇烈起伏，額角細密的汗珠滲出，順著抽搐的臉頰滑落。他死死咬住下唇，直至嘗到一絲腥甜的鐵銹味，才終于將那幾乎沖破理智的咆哮壓了下去。動不得？這個念頭像毒蛇一樣噬咬著他。祭天臺上當眾殺人是立威，如今眾目睽睽之下凰火焚衣而不死，反倒成了“天命所歸”的象征！此刻再有任何異動，便是徹底坐實了他欲殺親妹、不惜褻瀆天意！
滔天的憤怒和一種突然失去掌控的恐慌，如同兩條冰冷的毒蛇，在蕭承睿的脊椎上纏繞噬咬。他眼睜睜看著那道搖曳著微弱火光的身影，從容踏出御道，身影漸小，最終消失在遠處宮門巨大的陰影之中。
…… ……
鳳凰臺。
這座建筑矗立在宮城西北隅，與層疊起伏的宮殿群落保持著一種微妙的距離。它并不巍峨，甚至有些孤峭簡樸，通體以巨大的青灰色條石壘砌而成，形狀并不規(guī)整，帶著一種天然的嶙峋感，最高處是一方平坦的露天石臺，僅有一道陡峭狹窄的石階盤旋而上。與宮城金碧輝煌、雕梁畫棟的奢靡相比，它顯得格外沉郁、冷硬，甚至有些……肅殺。
平素里，它就像一個被遺忘的石冢。今日，那環(huán)繞高臺底層的一間間緊閉的石室門扉，卻似沉睡巨獸的鱗片，無聲地散發(fā)著令人心悸的壓迫感。空氣中彌漫的不再是香燭氣味，而是一種混雜著寒鐵、硝石和墨錠的奇特冷冽味道。最外圍，十數(shù)名身穿暗青色勁裝、腰佩狹長黑鞘橫刀的守衛(wèi)，如同石像般釘守在進入鳳凰臺路徑的各個角落。他們的眼神沒有焦點，卻仿佛能滲透每一寸空氣的流動。偶爾有匆匆路過的宮人，只敢在極遠的地方瞥上兩眼，便屏住呼吸，如避蛇蝎般低頭疾走。
蕭云凰穿行在這片由石頭、寒鐵和人構(gòu)成的靜默迷宮中。殘余的焦黑祭袍碎片在她移動間簌簌掉落，露出一身素得近乎刺目的月白色細布中衣。那獵獵燃燒的火光終于完全熄滅，唯有裸露出的脖頸、手腕等處，被極高溫度灼烤過的皮膚透著一種異樣的薄紅。
她沿著冰冷濕滑的石階拾級而上。腳步聲在狹窄封閉的空間里回蕩，帶著石壁特有的冷硬質(zhì)感。越往深處，光線越是稀少，只有轉(zhuǎn)角處石壁上鑲嵌的、微弱的銅盞螢燈，投下晦暗不明的昏黃光影?？諝獗?、滯重，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石苔與陳年塵埃的味道。
石階盡處，是一扇厚重的、沒有任何雕飾的鐵灰色石門。
門前立著一個身形精悍的男子，約莫三十上下。一張臉平凡得沒有記憶點，唯有緊抿的嘴角線條堅毅如刻。一身同樣不起眼的暗青勁裝，但衣料材質(zhì)卻隱隱泛著內(nèi)斂的光澤。此人名為趙無疾。
“主上?！壁w無疾的聲音如同石頭摩擦，低沉平穩(wěn)，眼神卻在她素衣上殘留的灼痕處極快地掃過，隨即垂下，“您受苦了?！?/p>
蕭云凰沒有回應(yīng)這句問候。她的視線落在趙無疾垂在身側(cè)的手臂上。那條手臂此刻包裹在特制的暗青綁帶之下，隱隱沁出極細微的暗色印記。
“傷如何？”她的聲音有些沙啞，像是被灼熱煙火氣熏燎過。
趙無疾微微躬身：“無礙?；疠疝紮C關(guān)引爆時，只是氣浪震傷了手臂經(jīng)脈，未傷筋骨。兩日便可復元?！彼D了頓，語氣毫無波瀾，“司禮監(jiān)那枚埋了六年的‘活棋’，已將蝕魂血獢調(diào)換的消息傳至。北狄方面，恐已知曉他們借出的‘圣物’已毀?！?/p>
蕭云凰的指尖在冰冷的石壁上無聲滑過。北狄秘傳的邪兵蝕魂血獢，竟能出現(xiàn)在大梁新帝祭天禮上，這本身就意味著太多令人不安的暗流。她的手最終停在石壁某處，那里有三道極其細微、看似天然石紋的刻痕。指腹感受著那冰冷堅硬的觸感，她緩緩開口，聲音里已無絲毫祭臺上的情緒：“祭臺司儀官劉喜？”
“活著?！壁w無疾道，“您衣袍內(nèi)層特制的‘赤焰鱗’碎屑嵌入其手臂，火勢一起他便倒下，旁人只道引火燒身。已按慣例，‘暴斃’于押解途中。他府中搜出七年前東宮失竊案的贓物——一柄前朝玉圭，足以坐實其盜竊宮中之罪。相關(guān)人證也已處理干凈?！?/p>
蕭云凰閉了閉眼。每一次所謂的“慣例”，背后都是一條鮮活性命的消逝。她再睜開時，眸中已復清明冷澈：“尾巴可掃清？”
“痕跡指向吏部侍郎王崇私通外藩，嫁禍構(gòu)陷太子舊人。此人好賭，在北狄人設(shè)的賭坊里欠下巨債，已有死士攜帶‘鐵證’在其家中行事。半個時辰內(nèi)，‘畏罪自焚’的消息便會傳出?！壁w無疾回答得極其流暢，仿佛在陳述一件既定的事實。他遞上一卷薄薄的、幾乎不存在的紙張，“這是截獲的周天元昨夜遞往宮外‘天機觀’的秘本抄件，與他在祭天臺上所陳‘天象’不符，其真正的觀測結(jié)果中，‘凰星’之兆指向……西南?！奔埳鲜且詷O細微如蚊蠅的小楷復刻的圖文，隱晦卻指向截然不同的方向。
蕭云凰接過紙卷，甚至沒有展開。她走到鐵門前，在門旁一處毫不起眼的凹槽上輕輕一按。沉重石門發(fā)出低沉的機括轉(zhuǎn)動聲，緩緩向一側(cè)滑開。
里面并非幽暗密室。
豁然開朗！
巨大的石室穹頂極高，巧妙開鑿的縫隙引入天光，形成道道斜斜的光柱，切割著略顯昏蒙的空間。石室中央并非桌椅，而是一方巨大的、幾乎占據(jù)半個廳堂的沙盤模型！
梁國九州十三郡的山川河流、城池堡寨、交通要沖，皆按比例微縮其中。山脈以奇石堆疊，江河以暗渠活水模擬流動，官道用打磨光滑的木條鑲嵌標示，城池用細小的木塊代表，上面密密麻麻插著或紅或黑、材質(zhì)各異、形狀極其精巧的微型小旗！紅居多，黑甚少，彼此犬牙交錯。此刻，代表帝都的位置，原本象征著皇帝蕭承睿的、最高的一座烏木塔樓上，孤零零插著一面玄黑描金的小旗，而環(huán)繞帝都的廣闊地域，乃至深入九州腹心，無數(shù)的紅色小點簇擁著紅色的小旗，如同星火燎原。
整個沙盤上空，縱橫交錯懸掛著無數(shù)近乎透明的極細絲線，在光柱中偶爾折射出金屬的冷光，末端或垂系著更小的銅鈴，或連接著一些更為復雜的機括模型，構(gòu)成了一張籠罩在整個沙盤之上的、令人頭皮發(fā)麻的無形巨網(wǎng)！
這就是鳳凰臺的真正核心——九州經(jīng)緯臺。沙盤上每一面小紅旗背后，都牽連著一張或數(shù)張埋藏于帝國肌理深處的人脈之網(wǎng)，一條條無聲傳遞訊息的通道，一次次不見硝煙的博弈。無數(shù)道無形的指令從這里發(fā)出，又裹挾著各地的潮汐信息反饋回來，最終在這方沙盤上演化成精確的標記。
石室中并非無人，此刻卻有十幾人靜立不同方位，面對著沙盤的不同區(qū)域或忙碌操作一些精密的銅制機括，或記錄傳遞信息。他們裝束統(tǒng)一，清一色的暗青勁裝，腰間束著代表不同階職等級的玄色、赭石色或銀色絲絳，人人面容沉寂，動作間透著一股訓練有素、刻入骨髓的高效與專注。沒有人交談，只有機括運行時極細微的咔噠輕響，銅鈴偶然的清鳴，筆墨落在素箋上的沙沙聲，匯聚成一種低沉的、蘊含巨大力量的背景音浪。
蕭云凰踏入，石室內(nèi)的聲音沒有絲毫停頓或紊亂，所有目光都只是短暫地在她素衣焦痕上凝了一瞬，便迅速移開，重新投入到面前的“棋盤”之上。那份理所當然的靜默，昭示著她才是這個精密龐大機器唯一的軸心。
“鳳凰臺上下，參見主上?！币粋€清朗中帶著金石之質(zhì)的年輕聲音響起，打破了沙盤操作的背景音。
一人出列，快步走到蕭云凰面前，躬身行禮。此人年約二十三四歲，面容清俊如同世家貴公子，眼神卻異常澄澈銳利，穿一身比尋常勁裝稍顯寬松的銀灰軟緞袍，腰間系著銀色絲絳，行動間利落瀟灑。
蕭云凰看向他：“孟知白。”
“是，主上?！泵现字逼鹕恚抗庠谀菑埦胖萆潮P上掃過，最后落在象征帝都的烏木塔樓上那面孤零零的玄黑小旗處，唇角微揚，“北境‘天火’將熄，龍脈初定?？上病P凰涅槃’之吉兆已傳遍九州十三州。主上于祭臺引燃‘赤焰鱗’，破血獢邪術(shù)，此等神異，”他話語從容，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振奮，“正是宣告‘天命’歸位之時?，F(xiàn)下，整個京城的眼睛，都在明里暗里地盯著鳳凰臺。人心，正是最需‘導引’之物。” 他所說的“天火”，顯然是計劃中預(yù)設(shè)給世人所見的現(xiàn)象。
蕭云凰未置可否，走到沙盤近旁，目光如同冰水拂過整個帝國版圖。
“祭臺這把火，”她終于開口，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沉甸甸的金屬質(zhì)感，“只是燎原前的星火?！?她的指尖劃過代表西南方位、沙盤中連綿起伏的微縮山脈模型，“他想要的‘凰星蔽日’，不是西南……”指尖精準地點在西南郡治所在的一個不起眼的小木塊上，“指向的是錦州——鎮(zhèn)西大將軍，徐天德。三個月前，徐將軍以‘操練損耗’為名，截留了本該運抵京城的七成糧草賦稅。”孟知白眼神一凜，迅速在旁邊的卷宗架上取下一本簿冊翻開：“正是。按記錄，本季該撥付京倉的錦州稅糧當有一百六十萬石，實際只到了四十八萬石。徐天德上的折子是說軍糧運輸途中遭水匪，損失慘重?！?/p>
蕭云凰目光沉沉地盯著錦州方向那幾面代表地方勢力的藍色小旗：“‘水匪’損失的是上繳國庫的糧……那么，他補缺的軍糧又來自何處？周天元改動了星象，將矛頭從錦州這個窟窿，硬生生扭轉(zhuǎn)到我的頭上。他賭的，就是蕭承睿對我刻骨的忌憚。”她頓了一下，“但這位大將軍的手，伸得太長了。他府上最得意的幕僚，上個月剛納的第十三房如夫人，是北狄商人重金購得的清倌人，祖籍是……瀚州金鹿原?！卞萁鹇乖?，三年前被北狄納入囊中。
孟知白臉色微變：“主上之意，徐天德通敵？”
“通敵與否，尚無鐵證。”蕭云凰的聲音冰冷，“但私挪軍餉稅賦，結(jié)交北狄細作，兵權(quán)在握，已生不臣之心。他與蕭承睿……或許本就互為心病。新帝登基，最怕的就是手中無錢無糧，外有強藩割據(jù)。徐天德，就是蕭承睿龍椅下那顆燙腳的釘子！周天元所謂的‘女主禍國’，不過是給皇帝遞過去一把除釘?shù)腻N子，順便把禍水引到我身上。既除強藩，又除我，一石二鳥?！彼旖枪雌鹨唤z冰冷的弧度，“可惜，他遞的錘子，被我燒了。而這顆釘子，扎得更深了?！?/p>
她抬眼，看向孟知白：“擬三道鳳凰羽令。其一，動用錦州所有‘雀眼’，細查糧倉進出賬目、徐府新納如夫人底細與往來書信，不留任何痕跡。其二，令‘影鷂’潛入瀚州金鹿原，查證那清倌人身份及背后關(guān)聯(lián)。其三，”她的聲音驟然變得冷厲，“給周天元回份‘禮’。讓他‘夢見’——三垣帝座星移，紫微黯淡，主……失德者將被煞氣侵神?！比圩且?，指向的正是那孤零零的玄黑小旗！
孟知白眼中精光一閃，躬身應(yīng)道：“遵令！”立刻轉(zhuǎn)身，快步走向沙盤一側(cè)忙碌的信息樞紐區(qū)，簡潔清晰地傳達指令。室內(nèi)的機括聲和鈴聲似乎在一瞬間活躍起來。
蕭云凰不再看沙盤，走向石室一側(cè)，那里有一個巨大的銅盆，里面燃燒著紅羅炭，驅(qū)散著石屋的寒濕。炭火映著她的側(cè)臉，明暗不定。她在銅盆旁一張沒有任何裝飾的石鼓墩上緩緩坐下，伸出在祭臺上被繩索勒破、此刻已結(jié)上血痂的手，讓炭火的溫度慢慢驅(qū)散指尖的冰涼。
身上的灼熱感終于徹底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從骨頭縫里滲出的疲憊，猶如潮汐般緩慢卻固執(zhí)地爬上來。祭天臺上那生死一線間爆發(fā)而出的力量在迅速退潮，留下劫后余生的空茫。她將頭輕輕靠在冰冷的石壁上，閉上了眼睛。石壁上沁骨的寒意刺著額角，反而帶來一絲短暫的清醒。
她需要時間。一點點時間，去消化這翻天覆地的開端，去思考如何在灰燼中擺開一場真正屬于她的、決定帝國未來生死走向的棋局。
炭火的微光在石室里跳躍不定。
……
皇宮深處。甘露殿。
厚重的錦幔低垂，隔絕了外面的天光。龍涎香的味道被另一種濃得化不開的藥味取代，彌漫在每一個角落。沒有燈火，只在殿角的金絲薰籠里壓著幾塊銀霜炭，發(fā)出微弱卻穩(wěn)定的紅光，勉強映照出殿中央那個穿著明黃寢衣、蜷縮在巨大御榻上不住顫抖的身影。
蕭承睿整個人陷在厚厚的錦被里，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抖動著。方才在祭臺上的猙獰與狂怒早已褪盡，只剩下一種失血般的蒼白和深入骨髓的寒意。汗水浸透了他的鬢發(fā)，黏膩地貼在額角，嘴唇不住哆嗦著，牙齒咯咯作響，說不清是源于身體舊疾的疼痛，還是精神上受到的重創(chuàng)。
“點火……快把炭都點上……”他嘶啞地低吼，聲音帶著哭腔般的破碎，“冷……朕冷！鄭源！鄭源！”
侍讀太監(jiān)鄭源無聲地出現(xiàn)在御榻旁，手里端著一碗還冒著熱氣的濃濃藥汁?！氨菹拢t(yī)剛煎好的定神暖身湯?！彼Z氣恭敬依舊，眼中卻沒了慣有的那種篤定，反而籠罩著一層陰郁的凝重，“您要顧惜龍體?！?/p>
“龍體？”蕭承睿猛地睜開布滿血絲的眼睛，猛地打翻了鄭源手中的藥碗，滾燙的藥汁頓時潑灑在金磚地上，濺起一片狼藉?！半捱€有什么龍體！”他嘶聲力竭，臉上是絕望的瘋狂，“她沒死！鄭源！她沒死！天火燒她不死！凰星蔽日……鳳凰涅槃……你聽到那些人在說什么嗎？‘天命’！他們都在傳是‘天命’！”他神經(jīng)質(zhì)地揪著自己胸口的衣襟，仿佛要將那顆因恐懼而狂跳的心臟抓出來，“廢物！周天元那個廢物！還有你找來的北狄巫師！全都……全都是廢物！”他突然爆發(fā)出劇烈的咳嗽，身體蜷縮成一團，抖得如同風中落葉。
鄭源看著潑灑的藥汁，臉上沒有任何變化，只默默退后一步避開污漬，聲音依舊低沉平穩(wěn)：“陛下息怒。鳳凰涅槃，亦可……再浴烈火。時機未絕?！?/p>
蕭承睿急促地喘息著，抬起那張因窒息而泛著青灰的臉：“時機？什么時機？她在鳳凰臺！誰敢動？誰敢動她？！滿朝文武都在看！那些老不死，他們會怎么說？那些……那些墻頭草！”他手指痙攣地指向殿門之外，仿佛指向無形的千軍萬馬，“他們會懷疑朕！他們會在背后恥笑朕！他們會覺得朕這個皇帝……鎮(zhèn)不住那個女人！是災(zāi)星！”
鄭源的眼皮幾不可查地跳了一下：“陛下乃真龍?zhí)熳?，天命所歸，豈會鎮(zhèn)不住一個失勢長公主？鳳凰臺的動靜越大，暴露的痕跡就越多。她引天火焚身而不死，固然一時懾人，但也坐實了她擁有某種非常之力。非常之力，即‘妖異’！周監(jiān)正雖未能竟全功，卻為天下人指明了一條路。下一步……”他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循循善誘的意味，“只需有‘真憑實據(jù)’證明，她所倚仗的，并非所謂天命，而是北狄邪巫之術(shù)，或者干脆就是……勾結(jié)妖邪禍國！那時，人言，便是焚身烈焰！”
蕭承睿的喘息稍稍平復了一些，混亂的瞳孔中因鄭源的話而燃起一絲病態(tài)的光，那是瘋狂與孤注一擲的混合：“真憑實據(jù)？哪里有？鳳凰臺鐵桶一樣！”
“鐵桶，也可鑿開縫隙?！编嵲吹穆曇羧缤涞亩旧?，“鳳凰臺行事縝密，但她方才走過的那條路……可未必掃得干凈所有灰燼。那個小太監(jiān)……袖口里的銀絲，真當所有人都瞎了不成？”他微微躬身，眼中閃過一抹狠戾的寒光，“只要有一個活口，順著那條銀絲……總能扯出鳳凰臺的皮肉來。奴才這就去安排，定要斬斷他們這只伸到祭臺上的爪子！用血，澆滅那所謂的‘涅槃火種’！”
就在這時，一個心腹小黃門躡足疾步入內(nèi)，在鄭源耳邊用極低的聲音急速稟報了些什么。鄭源臉色微微一變，揮手屏退他。
“陛下，”鄭源轉(zhuǎn)向喘息未定的皇帝，聲音里多了一絲難以掩飾的異樣，“剛傳來消息……鎮(zhèn)守乾西所、今日負責看押祭臺犯官劉喜的家仆……回京傳信途中，其馬車轅斷失控，墜入西郊青石崖，車毀人亡。”
蕭承睿猛地抬起頭，渾濁的眼睛死死盯住鄭源。
青石崖……那么巧？
一絲比剛才藥湯潑翻在地更深的寒意，悄然順著蕭承睿的脊椎爬升上來，凍得他四肢百骸幾欲僵直。鳳凰臺……那場火的灰燼之下，是遠比火焰本身更冰冷的獠牙！那獠牙，已經(jīng)無聲地合攏，切斷了他想順藤摸瓜的唯一可能！
他張了張嘴，只發(fā)出幾個破碎的氣音，那深入骨髓的恐懼再次將他吞噬。殿角炭盆里的紅光，在此刻看來，更像是幽幽閃動的……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