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暮鼓如同砸在胸口上的鈍鐵，一聲，兩聲，三聲。鼓聲被皇城高聳的宮墻擠壓著、反彈著，沉悶地滾過帝都空曠的街巷，余音被死死按在鋪滿薄霜的青石板縫隙里，最終只剩下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日頭掙扎著落下最后一絲慘淡的光，將城墻巨大的、猙獰的暗影拉得更長，如巨獸匍匐，無聲地吞噬著最后的微光。
城門樓上，值守了一日一夜的軍士扶著冰冷的雉堞，身體僵硬，眼神空洞地投向城下。視野之內，并非空無一物，而是被一片望不到頭的、無聲蔓延的死亡氣息所填充。無數(shù)簡陋、雜亂的帳棚如同灰綠色的苔蘚，貼著城墻根、廢墟旁，以及更遠處原本繁華街市的殘骸邊緣鋪展開去。棚與棚之間，擠滿了瑟縮的、裹著破敗軍衣或各色破爛布片的人。沒有篝火，沒有煙火氣，只有凝固般的僵硬與深入骨髓的寒冷。偶爾有凍硬的尸體被抬出丟棄，在凍土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也驚不起多少波瀾。這是一支失去靈魂、只剩下饑餓和絕望本能的軍隊，一片環(huán)繞著垂死帝都的、由行尸走肉構成的巨大墳墓。
甘露殿。
昏黃搖曳的燭火被藥氣、血腥和一種更深沉的腐敗所浸透，扭曲著殿內每一個人的影子，如同地獄惡鬼在起舞。殿中央的金磚地面，那灘散發(fā)著腥銹惡臭的、帝王的黑紫色濃血，被一層薄薄的灰燼覆蓋著，凝固成一片丑陋污穢的硬痂。胡太醫(yī)軟倒在血跡旁，衣衫上滿是干涸發(fā)黑的血污，他雙目渙散失焦，喉嚨里發(fā)出斷續(xù)的、意義不明的嘶嗬聲，身體時不時不受控制地抽搐一下——這位太醫(yī)的魂靈似乎已被剛才那駭人景象徹底撕碎，只留下這具在帝血污穢中顫抖的空殼。
御榻上，明黃繡龍的錦被皺成一團。蕭承?？菔莸萌缤痪弑怀榭昭獾墓羌?，包裹在厚重但骯臟的貂裘里。他的意識在半昏半醒、噩夢與現(xiàn)實之間沉浮掙扎。每一次痛苦的抽吸，都像是破風箱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捏緊又松開。嘴唇青紫哆嗦著，喉管深處滾動的，是比死亡更難聽的“嗬嗬”雜響。那場突如其來的嘔血似乎耗盡了他最后的本源，只余下比寒冰更冷的身體深處，一點點被絕望徹底蛀空。
鄭源佇立在距離御榻稍遠的巨大蟠龍柱投下的濃重陰影里。他籠著袖，身形微佝，臉上那層習慣性的恭謹面具早已剝落殆盡，只余下一種青石雕琢般的、沒有任何溫度的冷硬。陰影罩著他大半邊臉，燭光只能勾勒出他緊繃的下頜線和那雙深陷眼窩中兩點幽深冰冷的寒芒。殿內令人作嘔的氣味和皇帝垂死掙扎的聲息，仿佛被這身影周圍的死寂無形隔絕開來。
“鄭……鄭源……”破碎嘶啞的聲音陡然從榻上傳來，帶著一種回光返照的驚悸，干枯的手指掙扎著指向殿外那片籠罩帝都的巨大死亡陰影，“……外面……圍……圍城……？”
鄭源緩緩側過半張臉，陰影中的嘴角似乎極其輕微地向上牽扯了一下，如同石刻的裂痕，無聲無息。
“陛下安心休養(yǎng)，外面……不過是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流民嘯聚。天武大營已奉老奴手令……派精銳馳援南溪關，掃蕩清剿了?！?/p>
他的聲音平得像結了冰的河面，每一個字都砸在蕭承睿意識殘存的湖面上，擊不起半點漣漪。老皇帝渾濁的眼球努力轉動著，似乎想穿透濃霧看清鄭源的表情，最終只映出無邊無際的、冰冷的死寂陰影。他喉嚨里的“嗬嗬”聲漸漸微弱下去，重新被更巨大的痛苦吞噬。
死寂再次彌漫。
就在這時，一個急促的腳步幾乎是踉蹌著奔入內殿！
“報……報鄭公公！”是鄭源貼身小太監(jiān)福順子，臉白如紙，汗如漿下，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內……內廷司急傳！出……出事了！”
“慌什么？”鄭源聲音不高，卻帶著無形的重壓。
福順子噗通跪下，頭埋得幾乎貼地：“是……是給養(yǎng)監(jiān)崔公公……剛帶著人去地……地宮冰庫調配最后一批存……存臘肉……那冰庫……空……空了！昨夜明明還有一百二十扇凍……凍羊！全……全都不翼而飛！守庫的老鄭……老鄭頭和兩個輪值的小黃門……被扭斷了脖子……塞進……塞進冰槽里……死……死了！”
“什么？！”陰影中兩點寒芒驟然暴漲！“廢物！”一聲陰沉的呵斥。
福順子抖得更厲害：“不……不止這個！剛……剛巡夜隊的說……聽見西北角舊武庫那邊……有動靜！帶人過去一看……庫門虛掩著……里面咱們存著……存著預備御寒和糊墻的八千斤糯米粉……還有所有桐油……全部……全部沒了！”他哭喪著臉，“地上……掉了個這個……”
小太監(jiān)顫抖的手遞上一件東西——半塊邊緣被啃咬過、沾滿干涸唾液的硬面餅渣！餅渣粗糙的斷面上，清晰地嵌著幾粒尚未磨碎的……麥麩！粗糲無比，絕不是宮中的細糧！
“狗食……是他們……城下那幫賤……賤民的狗食??！”福順子帶著哭腔嚎出來，“有……有鬼！有鬼鉆進了咱們宮墻！把庫都掏空了！”
鄭源的呼吸在陰影里極其輕微地滯澀了一瞬。冰冷陰鷙的目光在那半塊劣質餅渣上釘了一瞬，隨即緩緩抬起，如同無形的利刃劃過內殿搖搖欲墜的雕梁畫棟。他嗅到的不止是藥臭血腥，還有一種更深的、在絕望中彌漫開的……失控！糧草被截斷，存糧被秘密洗劫！這絕不是外圍流民能輕易做到的鬼魅手段！這是一根從內部插向他心窩的冰冷鋼刺！鳳凰臺那個女人……她的爪子，竟已從陰影里伸出，牢牢攥住了這座內宮的后頸！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
轟?。?/p>
一聲低沉得仿佛來自地心深處的、令人牙酸的巨大斷裂聲響驟然炸開！緊接著是連綿不斷的、令人心膽俱裂的冰層碎裂與洶涌奔流之聲！方向……直指御花園深處！
所有內侍包括角落那幾個被嚇癱的小太監(jiān)，全都駭然抬頭！福順子更是面無人色：“是……是太液池西苑的冰面！聽……聽動靜……是……是整個西苑閘口崩了！冰層和水都……沖進御河底下的暗渠了！”
鄭源猛地一步踏出陰影！臉上那片常年覆蓋的青灰色藥泥似乎都因這驟然的暴怒而微微發(fā)亮！“帶路！去看看！”他聲音如同刮過寒鐵，身影已裹著陰風沖向殿外！
……
御花園西苑。
太液池西北角那一片巨大的冰面，此刻已化為一片觸目驚心的破碎狼藉！數(shù)丈厚的堅冰以岸邊一處石閘口為中心，如同被無形的巨斧劈砍過，炸開一個巨大的、深不見底的幽黑冰洞！破碎的冰塊混雜著渾濁冰冷的池水，正瘋狂地、咆哮著沖入冰洞下方直通宮外御河的巨大暗涵！水聲如雷，震耳欲聾！冰層下方，仿佛有一個巨大的漩渦，正將池水連同破碎的冰塊殘骸一并吸入深不見底的宮外暗道！
鄭源站在冰冷泥濘的岸邊，只掃了一眼那毀滅性的冰洞，目光便死死釘在岸邊不遠處——幾個面無人色的小太監(jiān)連滾爬爬地推著幾輛載滿沉重木桶的獨輪車，正倉皇經(jīng)過。木桶里盛放的，是滿滿的清水。
“站??！”鄭源的目光如同毒蛇信子，瞬間纏繞上那些小太監(jiān)。
“公……公公……”領頭一個年級大的太監(jiān)癱軟在地，聲音抖如風中枯葉，“是……是張副總管……昨日就……就傳了令……說怕……怕萬一城圍久了沒水……讓把……把宮里頭所有能……能盛水的大缸、大甕、池子里頭凍的冰塊……全砸開存起來……”
存水？
鄭源的眼底深處的陰寒風暴驟然凝成了一個極小的、仿佛能將光線都吸進去的黑點！
太液池西苑冰水被炸閘口放干，內部冰層被鑿碎儲水？這……是備水……還是清場？！是為了防備圍城斷水……還是為了掩蓋某些……只能在水底進行的事情？！
……
同一時間，鳳凰臺最底層，幽邃無比的石階盡頭。
沉重的鐵門無聲滑開。門后并非陰冷的石室，反而豁然開朗！
一條深邃湍急的地下暗河轟然撞入視野！冰冷刺骨的水汽撲面而來！暗河咆哮著沖入鳳凰臺地基深處，在人工開鑿的巨大石洞內形成一處深潭！潭壁邊，數(shù)條粗壯異常、掛著古老青苔鐵鎖的巨大石船靜靜停泊！其中一條船的船身上，“騰蛟”兩個巨大的篆體字在微弱的光線下若隱若現(xiàn)！
蕭云凰一身漆黑如墨的緊身水靠，長發(fā)盡束于同樣漆黑的絲囊之內，站在最前面那條石船的船頭。她身上再無一絲素色，整個人仿佛融入了這片奔騰的地底深淵里，只有一雙眼睛在昏暗中亮得驚人，如同地火熔煉的星辰。石洞頂部巧妙地鑿開引光縫隙，冰冷的星光與月光交織灑落在她挺直的脊背上，如同披著一件無形的霜鎧。
嘩啦！嘩啦！
數(shù)個渾身滴水的“鐵羽”精銳自冰冷的潭水中利落地翻身爬上船！為首的正是趙無疾。他抹去臉上的水珠，雙手將一截粗大的、封著多層厚厚防水蠟布的金屬圓筒奉上！圓筒外纏繞著的堅韌牛筋繩索上，清晰地留著三道深刻的刀痕——代表最高等級的緊急情報！
“主上！‘騰蛟’自西苑水下入口接應！冰面閘口已破！目標物到手！”趙無疾的聲音帶著水汽的濕冷和一絲緊繃，“取物時……觸動了內廷司水下的警鈴網(wǎng)！引來水面巡邏！水下發(fā)生短暫接戰(zhàn)！折了一人！此物……應是鄭源暗線倉皇沉入西苑冰下暗溝之物！”
冰冷的水滴順著趙無疾手中的圓筒滑落，在船板積水中濺開細小的漣漪。
孟長安站在蕭云凰身側一步之后，手指已按住了腰間的刀柄，眼神銳利如鷹隼環(huán)伺。
蕭云凰沒有多余的動作。她接過的動作極其沉穩(wěn)。指尖運勁，一捏一旋！
咔嚓！
密封蠟印碎裂！圓筒頂蓋應聲彈開！
一卷被特殊油脂浸泡過、觸手堅韌冰涼卻完好無損的絹帛被抽出！
絹帛展開！上面密密麻麻書寫著一種極其怪異扭曲、如同蝌蚪密文的字跡！行文風格詭異陌生！
絹帛底部，一方玉璽重重落下！
那印璽并非蕭梁的蟠龍帝璽！而是一方奇特的印章——下方是盤繞扭曲的九首蛇身，上方卻托著一只振翅欲飛的浴火鳳凰！
南楚蛇母！
浴火鳳凰印？！！
這是……一份以鳳凰之名，下達的蛇母之令？??！
目標直指——大梁腹心！
更觸目驚心的是絹帛下方，一行以鮮血倉促書就、字字驚心的大梁文字：
“此令通傳鳳……京都外網(wǎng)盡斷……蛇首……在宮……必殺之！以絕……后患！——鄭！”
“鄭”字最后一捺，拖曳得如同垂死掙扎的鞭痕，透出書寫者無邊的驚懼與刻骨的殺意！
這不是情報！
這是一封由鄭源親筆寫下的，給南楚蛇母“天級密使”的最后血書！他已然徹底暴露在蛇母意志的絞索之下！這封血書是絕境之中發(fā)出的一道瘋狂指令——不惜一切代價，斬殺宮中那個隱藏最深的“蛇首”！徹底斬斷蛇母伸向北方的這只手！因為這條蛇的存在，已經(jīng)讓鄭源這條外網(wǎng)徹底暴露在鳳凰臺的視線之下！
血書上的鳳凰印與蛇母標記交纏！宮中有蛇！一條級別高到足以驚動蛇母發(fā)出格殺密令的內應之蛇！就在鄭源身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