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初見的靴底陷入某種柔軟的物質(zhì)中,觸感像浸泡了百年的腐肉。他舉高斬邪劍,金色的劍光刺破濃稠的黑暗,照亮了腳下 —— 那是一層厚厚的、暗紅色的脂粉,粉末中混雜著斷裂的銀簪與腐朽的鳳冠碎片,每走一步都發(fā)出 “噗嗤” 的悶響,仿佛踩在無數(shù)破碎的夢上。
第七層 “萬象窟” 比前六層更加空曠,穹頂隱沒在黑暗中,只有無數(shù)盞殘破的紅燈籠懸浮在空中。燈籠的絹面早已發(fā)黑,燭火卻是詭異的青綠色,將四周的景象映照得如同溺亡者眼中的世界。最駭人的是墻壁 —— 那不是巖石或冰層,而是由無數(shù)件嫁衣縫合而成的巨幅帷幕,紅綢上用金線繡著的鴛鴦早已褪色成紫黑色,針腳間滲出暗紅色的粘液,順著布料的褶皺緩緩流淌,在地面匯成蜿蜒的小溪。
“嘻嘻……”
細碎的笑聲從帷幕深處傳來,像無數(shù)個女童在同時哼唱。龍初見握緊斬邪劍,劍柄的龍骨突然發(fā)燙,鎮(zhèn)元佩的金光在胸前劇烈閃爍,形成一道橢圓形的光盾。他循著聲音望去,只見一件懸在半空的嫁衣突然動了 —— 寬大的袖口無風自動,露出里面慘白的手腕,指甲涂著鮮紅的蔻丹,卻在末端泛著青黑色的尸斑。
嫁衣緩緩落地,裙擺散開如同一朵盛開的血蓮。一個穿著嫁衣的身影從衣料中浮現(xiàn),烏黑的長發(fā)垂到腳踝,發(fā)間插著三支斷裂的金步搖,步搖上的珠串早已遺失,只剩下鋒利的金屬尖端。她的臉藏在垂下的發(fā)絲里,只能看到一截蒼白的脖頸,上面纏繞著三道深紫色的勒痕,像是被綢緞生生勒進皮肉。
“你是誰家的新郎呀?” 她的聲音甜膩如蜜糖,卻帶著冰碴般的寒意,“是來娶我的嗎?”
龍初見的喉嚨發(fā)緊,他注意到女子腳下的脂粉正在冒泡,那些銀簪碎片自動拼接成一只扭曲的鳳冠,緩緩套在她的發(fā)髻上。當她抬起頭的剎那,斬邪劍的金光突然劇烈震顫 —— 那張臉美得驚心動魄,柳葉眉,杏核眼,櫻桃唇,卻毫無血色,眼白處爬滿了蛛網(wǎng)狀的血絲,瞳孔是純粹的黑色,像是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
“看你的樣子,是不愿意呢。” 女子突然咯咯笑起來,笑聲震得空中的紅燈籠劇烈搖晃,“就像他們一樣,都不愿意娶我…… 可我有什么錯呢?”
她的袖口突然甩出一條猩紅的綢緞,如毒蛇般纏向龍初見的脖頸。斬邪劍的金光自動迎上去,綢緞接觸到金光的瞬間發(fā)出 “滋滋” 的聲響,冒出黑色的煙霧,煙霧中浮現(xiàn)出無數(shù)張痛苦的人臉,都是年輕女子的模樣,她們的脖頸上都有相同的勒痕。
“這些都是……” 龍初見的呼吸一滯。
“都是和我一樣的新娘啊?!?女子的聲音陡然尖銳,像是指甲劃過玻璃,“被父母賣去換彩禮的,被強塞進花轎沖喜的,死了丈夫要被活埋殉葬的…… 這世間的道理,從來就沒給過我們活路!”
她猛地掀開裙擺,露出下面的景象 —— 那不是雙腳,而是兩根粗壯的鐵鏈,鏈環(huán)上布滿了倒刺,深深嵌進她的骨縫里。鐵鏈的另一端連接著墻壁上的嫁衣帷幕,每當她移動一步,帷幕就會劇烈抖動,無數(shù)件嫁衣的袖口同時伸出慘白的手,朝著龍初見抓來。
龍初見揮劍斬斷那些手臂,斷口處噴出的不是血,而是粘稠的脂粉,落在地上化作無數(shù)只紅色的蟲子,蟲子的外形酷似縮小的嫁衣,裙擺處還長著細小的腳,密密麻麻地爬向他的腳踝。
“你看,我們連死了都不得安寧。” 女子的黑發(fā)突然暴漲,如同無數(shù)條毒蛇纏住龍初見的手腕,“樓主說,只要我們積攢足夠的怨氣,就能化作最鋒利的刀,劈開這吃人的世道??扇炅?,我們劈開的,只有自己的骨頭!”
黑發(fā)間突然浮出無數(shù)個畫面,像是走馬燈般在龍初見眼前閃過:
一個梳著雙丫髻的少女被塞進花轎,她的哭喊聲被蓋頭悶住,透過轎簾的縫隙,她看見母親接過沉甸甸的銀子,臉上沒有絲毫不舍;
一個穿著嫁衣的新娘跪在靈前,棺材里躺著的是從未謀面的 “丈夫”—— 一個年僅八歲的孩童,她被按住頭顱磕下響頭,隨后被推進冰冷的墓室;
一個剛剛生產(chǎn)的女子被綁在門板上,婆家說她生不出兒子是 “不祥之人”,要將她活活燒死,火焰舔舐嫁衣的瞬間,她看到自己的女兒被抱走,嘴里塞著破布……
“這就是你們男人定下的規(guī)矩!” 女子的聲音帶著泣血的控訴,“三從四德,夫為妻綱,我們生是男人的附庸,死是男人的祭品!憑什么?!”
她的瞳孔突然裂開,露出里面蠕動的血絲:“你爺爺也來過這里,他看到我的時候,和你一樣握著劍??伤麤]有殺我,他說‘這些苦,本就不該由你們來受’?!?/p>
龍初見渾身一震,黑發(fā)的束縛突然松動。他看著女子脖頸上的勒痕,突然想起爺爺舊物袋里的一張泛黃的紙 —— 那是一張民國時期的婚書,上面的新娘名字被劃掉,只留下一個墨團,旁邊寫著 “逃了,甚好”。
“我叫阿鸞。” 女子的聲音緩和了些,青綠色的燭火照亮她臉上的淚痕,那淚痕是暗紅色的,像是凝固的血,“光緒二十七年,我被賣給張大戶家當填房,他兒子死了,要我去殉葬。他們用七尺白綾勒死我,穿著這身嫁衣,扔進了他家的祖墳。”
她抬起慘白的手,指向帷幕深處:“樓主找到我的時候,我的魂魄正被鎖在棺材里,張大戶用桃木釘刺穿我的四肢,說要讓我永世不得超生,免得化作厲鬼報復。他說‘女人就該這樣,死了也要守規(guī)矩’。”
龍初見的心臟像是被巨石壓住,斬邪劍的金光漸漸變得柔和。他想起第五層妖龍的話,想起第六層鬼將軍的解脫,這些所謂的 “鬼怪”,不過是被世道逼入絕境的可憐人。
“樓主說,只要我?guī)退词厝f象窟,收集更多新娘的怨氣,就能幫我們向那些負心人復仇。” 阿鸞的黑發(fā)垂落,露出手腕上的淤青,“可我后來才知道,他只是把我們的怨氣當養(yǎng)料,用來鞏固他和幽冥的契約。那些被我拖進來的男人,根本不是當年害我們的人,只是和他們一樣,心安理得享受著這世道的紅利?!?/p>
她突然指向穹頂,青綠色的燭火瞬間熄滅,只剩下斬邪劍的金光。無數(shù)個紅色的光點從帷幕中升起,每個光點里都裹著一個新娘的魂魄,她們有的缺了胳膊,有的沒了頭顱,卻都在無聲地哭泣。
“這就是萬象窟的真相,” 阿鸞的聲音帶著無盡的疲憊,“一座用女人的苦難堆成的牢籠?!?/p>
龍初見舉起斬邪劍,卻不是對著阿鸞,而是指向墻壁上的嫁衣帷幕。金光如瀑布般傾瀉而下,那些縫合嫁衣的絲線突然斷裂,露出后面的景象 —— 那是一面巨大的青銅鏡,鏡面刻滿了楔形文字,中央鑲嵌著一塊黑色的晶石,晶石里流淌著粘稠的液體,隱約可見無數(shù)個契約的虛影在其中沉浮。
“那就是樓主與幽冥的契約?!?阿鸞的鐵鏈發(fā)出 “哐當” 的脆響,“他用三千新娘的怨氣作為抵押,換取了吞噬魂魄的力量。晶石里封印著我們的執(zhí)念,只要它不碎,我們就永遠困在這里?!?/p>
青銅鏡突然劇烈震動,黑色晶石中浮出樓主的臉,他的眼睛是兩個旋轉(zhuǎn)的黑洞:“阿鸞,你竟敢背叛我!忘了是誰把你從桃木釘下救出來的嗎?”
“救我?” 阿鸞突然狂笑起來,笑聲中充滿了悲涼,“你不過是把我從一個牢籠,扔進了另一個更大的牢籠!張大戶用白綾勒我的脖子,你用契約鎖我的魂魄,你們都一樣,把我們女人當成可以交易的物件!”
她的鐵鏈突然繃直,倒刺深深扎進骨縫,涌出暗紅色的血液:“龍初見,幫我打碎它!我知道你能做到,你爺爺當年就想這么做,可惜他差了最后一步?!?/p>
龍初見的腦海中閃過爺爺?shù)纳碛?—— 他站在青銅鏡前,手中的工兵鏟已經(jīng)舉起,卻被突然出現(xiàn)的鬼兵纏住。那些鬼兵穿著清朝的官服,臉上帶著獰笑,他們的腰間都掛著 “貞節(jié)牌坊” 的令牌。
“爺爺沒能做到的事,我來做?!?龍初見將鎮(zhèn)元佩按在斬邪劍上,金光與劍身上的龍紋融為一體,形成一道巨大的光刃,“但不是為了復仇,是為了讓你們解脫。”
“解脫?” 阿鸞的眼中第一次露出迷茫,“像那些消散的魂魄一樣,徹底消失嗎?”
“不。” 龍初見想起第六層那些嬰兒的魂魄化作星光,“是去往沒有苦難的地方,那里沒有買賣,沒有殉葬,沒有不公的規(guī)矩,你們可以真正為自己活一次。”
光刃落下的瞬間,青銅鏡上的楔形文字突然亮起,黑色晶石中涌出無數(shù)條鎖鏈,每條鎖鏈的末端都拴著一個新娘的魂魄。樓主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癡心妄想!這些怨氣是我的根基,誰也別想奪走!”
阿鸞突然撲向青銅鏡,嫁衣的裙擺展開,將那些魂魄護在身后:“姐妹們,我們不是誰的養(yǎng)料!” 她的身體開始變得透明,烏黑的長發(fā)化作無數(shù)根紅線,纏住那些鎖鏈,“龍初見,快!”
斬邪劍的光刃穿透紅線,精準地斬在黑色晶石上?!斑青辍?一聲脆響,晶石裂開無數(shù)道縫隙,里面的契約虛影紛紛潰散,化作黑色的蝴蝶飛向空中。那些被束縛的新娘魂魄突然發(fā)出歡呼聲,她們的身影漸漸變得清晰,穿著各式各樣的嫁衣,朝著龍初見和阿鸞深深鞠躬,然后化作點點紅光,消失在萬象窟的穹頂。
阿鸞的鐵鏈在晶石碎裂的瞬間崩斷,她的身影也變得越來越淡,只剩下那件殘破的嫁衣懸浮在空中。龍初見伸手想要抓住她,卻只握住一把冰冷的脂粉。
“謝謝你。” 阿鸞的聲音從脂粉中傳來,“但我還不能走,樓主的契約碎片散落到第八層了,那里藏著妖樓最深的秘密,我能感應到它們的位置?!?/p>
嫁衣突然無風自動,化作一件紅色的披風落在龍初見肩上,披風的內(nèi)襯繡著無數(shù)個細小的 “鸞” 字。“這是我的執(zhí)念所化,能幫你抵御第八層的陰邪之氣?!?阿鸞的聲音帶著一絲笑意,“從今天起,我不是鬼新娘,是你的同伴?!?/p>
龍初見撫摸著溫熱的披風,突然感覺到鎮(zhèn)元佩的金光與披風的紅光交織在一起,形成一道穩(wěn)固的結界。萬象窟的地面開始劇烈震動,嫁衣帷幕緩緩升起,露出下方的通道 —— 那是一條用白骨鋪成的階梯,階梯兩側的墻壁上鑲嵌著無數(shù)只眼睛,虹膜的顏色與第七層的紅燈籠相同,此刻正緩緩閉上,仿佛在送別這些苦難的靈魂。
“第八層叫‘因果殿’?!?阿鸞的聲音從披風里傳來,“樓主的真身或許就在那里,還有你爺爺失蹤的真相。”
龍初見握緊斬邪劍,踏上白骨階梯的瞬間,他聽到身后傳來無數(shù)聲女子的輕笑,像是跨越了千年的嘆息終于化作釋然。他知道,阿鸞和那些新娘們沒有真正消失,她們只是換了一種方式存在,成為了照亮前路的光。
階梯盡頭的景象讓他瞳孔驟縮 —— 那是一間圓形的大殿,殿中央矗立著一座巨大的輪盤,輪盤上刻著 “因果” 二字,周圍環(huán)繞著無數(shù)個細小的凹槽,每個凹槽里都嵌著一塊黑色的晶石碎片,正是從第七層散落的契約殘片。輪盤的邊緣坐著八個模糊的人影,他們穿著不同朝代的服飾,面容被陰影籠罩,手中都捧著一本厚重的書冊。
“這里記錄著妖樓里所有的因果?!?阿鸞的聲音帶著凝重,“那八個人影,是樓主用歷代祭祀者的魂魄煉制的‘判官’,他們掌管著輪盤的轉(zhuǎn)動?!?/p>
輪盤突然轉(zhuǎn)動起來,黑色的晶石碎片發(fā)出幽綠的光芒,投射出無數(shù)畫面 —— 商王下令建造妖樓的詔書,國師挖心獻祭的場景,鎮(zhèn)元大神封印妖樓的決戰(zhàn),爺爺手持工兵鏟與鬼兵搏斗的身影…… 最后,畫面定格在一個嬰兒的臉上,那嬰兒脖子上掛著半塊玉佩,正是龍初見自己。
“原來如此……” 龍初見的心臟狂跳,“我來到這里,從一開始就是注定的?!?/p>
輪盤中央突然裂開一道縫隙,縫隙中伸出一只蒼白的手,手上戴著一枚青銅戒指,戒指上的紋路與爺爺舊物袋里的那枚一模一樣。阿鸞的披風突然劇烈震動:“那是你爺爺?shù)氖?!他還活著!”
龍初見正想靠近,八個 “判官” 突然同時站起,他們的書冊翻開,露出里面空白的紙頁,紙頁上開始自動浮現(xiàn)出文字,那些文字都是用鮮血寫成的,記載著無數(shù)人的死亡日期和方式。
“想知道真相,就得付出代價?!?一個沙啞的聲音從判官口中傳出,“用你的魂魄,來換你爺爺?shù)拿?。?/p>
龍初見握緊斬邪劍,紅色的披風在他身后展開,如同燃燒的火焰:“我既不是來送死的,也不是來交易的?!?他想起阿鸞的遭遇,想起那些新娘的苦難,“我是來終結這一切的?!?/p>
輪盤的轉(zhuǎn)動越來越快,黑色的晶石碎片開始發(fā)出刺耳的嗡鳴,第八層的真相近在眼前,而他知道,這場跨越千年的因果,終于要在自己手中畫上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