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銀質(zhì)湯勺沉在鍋底,刮過陶瓷內(nèi)壁,發(fā)出令人牙酸的輕響。一下,又一下。乳白色的魚湯在鍋里翻滾,蒸騰起的熱氣模糊了料理臺對面那扇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深秋里歐陽家花園精心修剪卻難掩蕭瑟的景致,枯黃的梧桐葉打著旋兒飄落。
慕容雪的手很穩(wěn),穩(wěn)穩(wěn)地攪動著這鍋她花了三個小時熬煮的湯。魚是凌晨空運來的野生江鱸,她親手剔骨、片肉;豆腐是托人從城郊老作坊買來的鹽鹵點制,嫩滑得幾乎托不?。粶镲h著的幾片翠綠菜心,掐的都是最嫩的芯??諝饫飶浡己竦孽r香,暖融融的,幾乎能驅(qū)散這深宅大院里無處不在的寒意。
今天是她的結(jié)婚紀(jì)念日。五周年。
指尖無意識地捻了捻圍裙粗糙的邊緣,慕容雪的目光落在旁邊料理臺上放著的一個深藍(lán)色絲絨盒子上。里面是一條領(lǐng)帶,深藍(lán)色,帶細(xì)小的銀色暗紋。她記得歐陽博前些天在財經(jīng)雜志專訪里佩戴過類似的花色,記者稱贊他品味卓然。她跑遍了半個城才找到幾乎一模一樣的。
廚房的感應(yīng)門無聲地向兩側(cè)滑開,帶進(jìn)一陣微涼的穿堂風(fēng)。
“哎喲,這什么味兒啊?”一個帶著夸張嫌棄的嬌柔女聲響起,像細(xì)針一樣扎破了廚房里那點虛假的暖意。
慕容雪攪動湯勺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又恢復(fù)了勻速。她沒有回頭,視線依舊專注地停留在翻滾的湯面上,仿佛那里面藏著什么宇宙的奧秘。
高跟鞋敲擊大理石地面的清脆聲響由遠(yuǎn)及近,帶著一種刻意的、宣告領(lǐng)地般的韻律。濃郁的香水味霸道地侵占了魚湯的鮮香,甜膩得讓人喉嚨發(fā)緊。
司馬燕燕走到料理臺邊,染著精致丹蔻的手指隨意地搭在臺面上,目光挑剔地掃過那鍋湯,最后落在慕容雪身上。她今天穿了件剪裁極為貼身的酒紅色絲絨連衣裙,襯得肌膚勝雪,精心打理的卷發(fā)慵懶地披在肩頭,艷光四射。與穿著家常棉質(zhì)襯衫、系著素色圍裙的慕容雪形成了刺眼的對比。
“雪姐,還在忙活呢?”司馬燕燕的聲音甜得發(fā)膩,帶著一絲居高臨下的憐憫,“真是辛苦你了。不過……”她微微傾身,湊近那鍋湯,夸張地扇了扇鼻子前的空氣,眉頭蹙起,“這魚湯腥氣是不是太重了點?博哥最討厭腥味了,你不知道嗎?”
慕容雪終于停下了攪動。她拿起旁邊的骨瓷湯碗,用長柄勺舀起一碗奶白的湯,輕輕放在臺面上。熱氣氤氳,模糊了她低垂的眼睫?!坝玫氖亲詈玫慕|,冷水下鍋,加了姜片和料酒去腥,文火慢燉了三個小時?!彼穆曇艉芷剑瑳]什么起伏,像是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guān)的事實。
“呵,”司馬燕燕輕笑一聲,那笑聲像羽毛刮過玻璃,刺耳又輕佻,“雪姐,有些事情呢,光靠努力是沒用的。就像這魚湯,火候再足,材料再好,博哥不喜歡,那就是白費力氣?!彼f著,伸出涂著鮮紅指甲油的手指,指尖幾乎要碰到那碗滾燙的湯。
“就像有些人,”她抬眼,目光像淬了毒的針,直直刺向慕容雪,“占著位置也沒用。該是誰的,終究會是誰的。”她的尾音拖長,帶著毫不掩飾的得意和挑釁。
慕容雪的手指微微蜷縮了一下,指甲陷進(jìn)掌心,帶來一點尖銳的刺痛。她沉默著,端起那碗湯,準(zhǔn)備離開這個令人窒息的地方。
就在她轉(zhuǎn)身的剎那,變故陡生!
“哎呀!”司馬燕燕突然發(fā)出一聲短促的驚呼,身體猛地向前一傾,手臂“不經(jīng)意”地撞上了慕容雪端湯的手肘!
滾燙的魚湯瞬間脫離了掌控!
“哐當(dāng)——!”
骨瓷碗砸在光潔如鏡的意大利大理石地面上,發(fā)出刺耳的碎裂聲。奶白色的湯汁混著豆腐、魚塊、翠綠的菜心,如同丑陋的潑墨畫,瞬間在昂貴的地磚上狼藉鋪開。滾燙的湯汁濺起,星星點點落在慕容雪的棉質(zhì)褲腳上,留下深色的濕痕,灼熱的溫度透過布料傳來。
碎片四散飛濺。
整個廚房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司馬燕燕捂著嘴,后退一步,臉上是恰到好處的驚慌和無辜,眼底深處卻掠過一絲得逞的冷笑?!把┙悖∧阍趺催@么不小心?。?biāo)牢伊?!”她嬌聲抱怨,聲音卻足以穿透門廳。
慕容雪站在原地,褲腳被湯汁洇濕,滾燙的感覺還在蔓延。她看著地上的一片狼藉,看著那些精心處理的食材此刻像垃圾一樣散落,看著司馬燕燕那張寫滿虛偽驚慌的臉。一股冰冷的寒意,比濺在身上的熱湯更甚,從腳底瞬間竄遍了全身。
高跟鞋的聲音再次急促地響起,這次是兩個人。伴隨著一股濃烈的煙草和古龍水混合的味道,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xiàn)在廚房門口,他的臂彎里,還親昵地攬著剛剛站穩(wěn)、正拍著胸脯“驚魂未定”的司馬燕燕。
歐陽博。
他的目光先是被地上的狼藉吸引,眉頭立刻厭惡地皺起。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堆令人作嘔的穢物。隨即,他的視線才落到慕容雪身上,落到她被湯汁弄臟的褲腳,落到她沾著一點油污的圍裙上。那眼神里沒有絲毫溫度,只有冰冷的不耐煩和……一種近乎實質(zhì)的輕蔑。
“怎么回事?”他的聲音低沉,帶著被冒犯的不悅,在寂靜的廚房里顯得格外清晰。那聲音,比這深秋的風(fēng)更冷。
“博哥!”司馬燕燕立刻依偎過去,聲音帶著委屈的顫音,手指柔弱地指向慕容雪,“嚇?biāo)牢伊耍⊙┙銊偛哦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手一滑就全灑了!差點燙到我!”她微微側(cè)頭,露出纖細(xì)優(yōu)美的脖頸線條,上面干干凈凈,一滴湯汁也無。
歐陽博的目光順著司馬燕燕的手指,再次聚焦在慕容雪臉上。那審視的目光,像是在看一件出了故障、惹了麻煩的物品。
“笨手笨腳!”他薄唇輕啟,吐出冰冷的字眼,每一個音節(jié)都像淬了冰的針。“連碗湯都端不穩(wěn)?要你有什么用?”
慕容雪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那鍋湯翻滾的熱氣似乎還在眼前,三個小時里,她小心翼翼地守在灶臺邊,看著火候,撇去浮沫……而現(xiàn)在,那所有的專注和心意,在他眼里,只換來一句“笨手笨腳”和“有什么用”。
她的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蛟S是解釋?或許是反駁?但喉嚨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發(fā)不出一點聲音。解釋?向誰解釋?向這個摟著別的女人,對自己只有厭惡的丈夫?還是向那個處心積慮陷害自己的司馬燕燕?解釋又有何用?
她的沉默,在歐陽博看來,更像是一種無言的頂撞和不知悔改。
“跟你說話呢!啞巴了?”歐陽博的耐心似乎耗盡,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被忤逆的怒火。他摟著司馬燕燕,往前逼近一步,巨大的壓迫感如同實質(zhì)般籠罩下來。
“博哥,別生氣嘛,”司馬燕燕適時地“勸解”,聲音軟糯,手指輕輕撫著歐陽博的胸口,“雪姐可能……可能也是不小心。畢竟……”她眼波流轉(zhuǎn),帶著一絲憐憫又輕蔑的笑意掃過慕容雪,“畢竟,她也只能做做這些了?!?/p>
這句看似勸解實則誅心的話,像一根毒刺,精準(zhǔn)地扎進(jìn)了慕容雪的心臟。也徹底點燃了歐陽博心頭那點殘存的、因被打擾了“雅興”而燃起的怒火。
“只能做這些?”歐陽博嗤笑一聲,那笑聲里充滿了刻骨的鄙夷。他看著慕容雪低垂的頭,看著她身上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舊襯衫和沾著油污的圍裙,看著她腳邊那堆狼藉的湯水和碎片,仿佛看到了她整個蒼白、卑微、毫無價值的人生。
“認(rèn)清你自己的身份!”他厲聲喝道,聲音如同炸雷,在空曠的廚房里回蕩,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
下一秒,在司馬燕燕微微睜大的、閃爍著興奮光芒的注視下,在慕容雪因為那聲厲喝而本能地抬起的、帶著一絲茫然和痛楚的眼眸中——
歐陽博的手臂猛地?fù)P起!
一道凌厲的掌風(fēng)!
“啪——!??!”
清脆、響亮、帶著骨頭與皮肉撞擊的悶響,狠狠地撕裂了空氣!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凍結(jié)。
慕容雪的頭被巨大的力量打得猛地偏向一側(cè),半邊臉頰瞬間失去了知覺,隨即是火辣辣的、如同被烙鐵燙過的劇痛迅速蔓延開來。耳朵里嗡嗡作響,像是有一千只蜜蜂在瘋狂振翅,整個世界的聲音都變得遙遠(yuǎn)而模糊。嘴里彌漫開一股濃重的鐵銹味,腥甜的氣息直沖鼻腔。
她的身體因為巨大的沖擊力而踉蹌著向后倒去,腳下一滑,踩在濕滑黏膩的湯汁上。
“砰!”
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鑲嵌著昂貴瓷磚的墻壁上。劇烈的鈍痛從脊椎蔓延開,讓她瞬間窒息。她順著冰冷的墻壁,狼狽地滑坐在地。
幾縷散亂的發(fā)絲黏在火辣辣的臉頰上,嘴角滲出一縷刺目的鮮紅。她眼前陣陣發(fā)黑,天旋地轉(zhuǎn),只能模糊地看到前方不遠(yuǎn)處,歐陽博那只剛剛施暴的手,緩緩地放下,手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而他另一只手臂,依舊穩(wěn)穩(wěn)地、充滿占有欲地攬著司馬燕燕纖細(xì)的腰肢。
司馬燕燕依偎在歐陽博懷里,驚魂未定般地輕拍著胸口,紅唇卻微微勾起一個難以察覺的弧度,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冰棱,居高臨下地睨著跌坐在地的慕容雪,那里面充滿了赤裸裸的、勝利者的快意和殘忍的嘲諷。
“博哥!”司馬燕燕的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驚嚇和心疼,“你的手……疼不疼???”她立刻捧起歐陽博那只打人的手,放在唇邊,小心翼翼地吹著氣,仿佛他才是那個受了天大委屈的人。
歐陽博沒有立刻回答,他低頭看著懷里的女人,眼神瞬間柔和下來,帶著一種慕容雪從未得到過的疼惜?!皼]事?!彼吐暤?,手指輕輕摩挲了一下司馬燕燕光滑的臉頰,語氣是慕容雪從未聽過的溫柔。
然后,他才再次將目光投向墻角的慕容雪。那目光,已經(jīng)沒有了剛才的暴怒,只剩下一種看垃圾般的、徹頭徹尾的冰冷和厭棄。
“廢物。”他薄唇輕啟,吐出兩個淬冰的字眼。
就在這時,廚房門口又傳來一陣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伴隨著一個更加尖銳、更加刻薄的女聲:
“吵吵嚷嚷的干什么?還讓不讓人清靜了?”
上官云,歐陽博的母親,歐陽家說一不二的老佛爺,沉著一張保養(yǎng)得宜卻寫滿嚴(yán)厲的臉,出現(xiàn)在門口。她穿著一身昂貴的絳紫色真絲家居服,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盤在腦后,手里還捻著一串油光水亮的佛珠。
她的目光先是被地上的狼藉驚了一下,隨即嫌惡地皺起眉,用手帕掩住了鼻子,仿佛聞到了什么惡臭。當(dāng)她的視線掃過坐在地上、臉頰紅腫、嘴角帶血、狼狽不堪的慕容雪時,那份嫌惡瞬間化作了毫不掩飾的鄙夷。
“又是你!”上官云的聲音尖利,像砂紙磨過金屬,“一天到晚除了惹是生非,丟人現(xiàn)眼,你還會干什么?好好的一個家,被你攪得烏煙瘴氣!”
她的目光轉(zhuǎn)向摟在一起的歐陽博和司馬燕燕,尤其是在看到司馬燕燕那副楚楚可憐、依偎在自己兒子懷里的模樣時,嚴(yán)厲的眼神瞬間柔和了幾分,甚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滿意。
“阿博,燕燕,你們沒事吧?”她關(guān)切地問,聲音和對著慕容雪時判若兩人。
“媽,我沒事?!睔W陽博淡淡應(yīng)道,目光依舊冰冷地鎖在慕容雪身上。
“伯母,嚇?biāo)牢伊??!彼抉R燕燕立刻松開歐陽博,快步走到上官云身邊,親昵地挽住她的胳膊,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剛才真是好險,雪姐不小心把湯都灑了,差點燙到我,博哥也是太著急了才……”她恰到好處地停住,眼神瞟向慕容雪,帶著一絲欲言又止的“委屈”。
上官云聽了,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佛珠捻得飛快。她狠狠剜了慕容雪一眼,那眼神像刀子,恨不得在她身上剜下幾塊肉來。
“不小心?我看她就是存心的!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東西!”上官云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戾氣,“就這點伺候人的活都干不好,我們歐陽家要你何用?白吃白喝五年,一點用處都沒有!”
她越說越氣,胸口劇烈起伏著。目光掃過慕容雪紅腫的臉頰和嘴角的血跡,非但沒有絲毫同情,反而像是找到了新的攻擊點,刻薄的嘴角勾起一絲冷笑。
“怎么?挨了打就擺出這副死樣子給誰看?”上官云向前一步,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蜷縮在墻角的慕容雪,聲音尖銳刺耳,“委屈了?覺得阿博打你打錯了?我告訴你,打得好!打醒你這個不知天高地厚、認(rèn)不清自己身份的賤骨頭!”
她猛地抬手,指向慕容雪,手指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你給我聽清楚了!你以為你是什么東西?歐陽家的少奶奶?我呸!”
上官云的聲音如同毒蛇吐信,帶著淬毒的冰冷,每一個字都清晰地砸在慕容雪嗡嗡作響的耳朵里,砸在她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上。
“你不過是我們阿博花錢買回來的一條狗!一個簽了協(xié)議的、高級點的保姆!”
“協(xié)議”兩個字,像兩把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慕容雪的意識深處。她被打得昏沉的頭腦似乎被這兩個字刺得清醒了一瞬。
上官云似乎很滿意看到慕容雪瞬間變得更加蒼白的臉色和眼中一閃而過的痛苦,她刻薄的臉上露出一絲殘忍的快意,繼續(xù)用她那把淬毒的嗓子,一字一句地凌遲著地上的人:
“那份婚前協(xié)議,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雙方婚前財產(chǎn)及婚后增值部分歸各自所有’,‘離婚時,乙方慕容雪自愿放棄一切財產(chǎn)分割要求,凈身出戶’!”
她故意將“凈身出戶”四個字咬得極重,每一個音節(jié)都像重錘,狠狠砸在慕容雪的心口。
“看清楚你自己的位置!保姆就是保姆!別做那些飛上枝頭變鳳凰的春秋大夢!”上官云的聲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幾乎要刺破屋頂,“就憑你這種低賤的出身,能踏進(jìn)我歐陽家的大門,讓你做點事,已經(jīng)是天大的恩賜!還敢委屈?還敢擺臉色?”
她喘了口氣,渾濁的老眼里射出惡毒的光,死死釘在慕容雪身上:
“再敢給我惹事,再敢惹阿博和燕燕不高興,信不信我立刻讓你卷鋪蓋滾蛋?”
“到時候,”上官云嘴角咧開一個極其惡毒的笑容,像地獄里爬出來的惡鬼,“你就抱著那份協(xié)議,光著身子給我滾出歐陽家!我倒要看看,一個身無分文、被我們歐陽家掃地出門的棄婦,還有哪個地方肯收留你這條喪家之犬!”
“凈身出戶……掃地出門……喪家之犬……”
每一個詞,都像淬了劇毒的冰錐,狠狠扎進(jìn)慕容雪的耳膜,穿透她薄弱的防御,直抵那顆早已被踐踏得血肉模糊的心臟深處。上官云那刻薄惡毒的嘴臉,在眼前扭曲、放大,伴隨著嗡嗡作響的耳鳴,形成一幅地獄般的圖景。
臉頰上那火辣辣的痛楚,后背撞在冰冷瓷磚上的鈍痛,此刻都變得麻木而遙遠(yuǎn)。唯有心口的位置,被那冰冷惡毒的言語反復(fù)切割,疼得她幾乎無法呼吸。
她死死地咬住下唇,嘗到更濃重的血腥味。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用那點微不足道的刺痛來對抗著排山倒海般涌來的屈辱和絕望。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一種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憤怒,如同即將噴發(fā)的火山,卻被沉重的冰層死死壓住。
周圍的空氣像是凝固的鉛塊,沉重得讓她無法喘息。歐陽博冰冷的、帶著厭棄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冰錐;司馬燕燕依偎在他懷里,投來的目光充滿了勝利者的憐憫和毫不掩飾的得意嘲諷;上官云那張刻薄惡毒的臉,還在眼前晃動,那張吐著毒液的嘴,似乎還在不停地開合……
她不能在這里倒下。不能在他們面前徹底崩潰。
慕容雪猛地低下頭,讓散亂的長發(fā)遮住自己紅腫的臉頰和眼中翻涌的、幾乎要決堤的情緒。她用盡全身僅剩的力氣,雙手撐在冰冷黏膩的地面上,湯汁浸濕了她的手掌。她掙扎著,搖搖晃晃地想要站起來。
腿腳發(fā)軟,身體因為劇痛和巨大的情緒沖擊而不受控制地晃動著。每一次用力,都牽扯著后背的傷痛和臉頰的灼燒感。她試了一次,膝蓋一軟,又重重地跌跪下去,手掌再次按在冰冷的湯汁和碎裂的瓷片上。
細(xì)微的刺痛傳來。
“哼,沒用的東西!”上官云刻薄的冷哼再次響起,像鞭子一樣抽打在她的神經(jīng)上。
一股血氣猛地沖上頭頂。慕容雪猛地吸了一口氣,那帶著魚腥味和冰冷塵埃的空氣嗆得她喉嚨發(fā)痛。她咬緊牙關(guān),舌尖嘗到的血腥味更濃。這一次,她幾乎是憑借著一種本能的、不肯低頭的倔強,猛地用手肘撐住墻壁,借著那一點支撐,終于踉踉蹌蹌地站了起來。
身體晃得厲害,眼前陣陣發(fā)黑。她不敢看任何人,也不敢停留哪怕一秒。她怕自己再多停留一瞬,那強行壓抑的情緒就會徹底崩潰,或者,她會控制不住地?fù)渖先?,撕爛上官云那張惡毒的嘴,或者抓花司馬燕燕那張?zhí)搨蔚哪槨?/p>
她只是死死地低著頭,像一只被徹底擊垮、只想逃離斗獸場的困獸,拖著沉重而疼痛的身體,一步一步,艱難地、踉蹌地,朝著廚房通往傭人區(qū)域的側(cè)門方向挪去。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炭火上,又像踏在冰冷的刀鋒上。后背撞擊的地方傳來尖銳的刺痛,臉頰更是火燒火燎。那屈辱的掌印,那惡毒的詛咒,如同烙印,深深地刻在皮膚上,刻在靈魂里。
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身后那三道目光:一道冰冷厭棄,一道得意嘲諷,一道刻薄怨毒。如同實質(zhì)的芒刺,扎在她的背上,讓她每一步都走得如墜深淵。
終于,她跌跌撞撞地穿過了那道狹窄的側(cè)門。門在身后輕輕合攏,隔絕了那令人窒息的空間,隔絕了那三道如同跗骨之蛆的目光。
門內(nèi),隱約傳來上官云毫不掩飾的、充滿鄙夷的議論:“……爛泥扶不上墻的東西!看著就晦氣!阿博,趕緊把這里清理干凈!燕燕,走,陪伯母去花園透透氣……”
還有司馬燕燕那嬌柔做作、帶著一絲勝利者優(yōu)越感的應(yīng)和聲:“好的伯母,您別為這種人生氣,氣壞了身子多不值當(dāng)……”
那些聲音,像毒蛇一樣,順著門縫鉆進(jìn)來,纏繞在慕容雪的神經(jīng)上,越收越緊。
側(cè)門后是一條光線昏暗、堆滿雜物的狹窄走廊。空氣里彌漫著清潔劑、舊抹布和塵?;旌系某翋灇馕?。這里通向洗衣房、工具間和傭人的盥洗室,是這棟豪宅華麗外表下最不起眼的角落,也是慕容雪此刻唯一能找到的、暫時可以喘息的避難所。
走廊里沒有其他人。沉重的屈辱、冰冷的絕望和身體各處傳來的尖銳痛楚,在這一刻失去了所有壓制,如同決堤的洪水般洶涌而來。慕容雪再也支撐不住,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布滿灰塵的墻壁上,身體沿著粗糙的墻面緩緩滑落,最終無力地癱坐在冰冷堅硬的水泥地上。
她沒有哭。
眼淚在五年前,在看清歐陽博真面目的那一刻,似乎就已經(jīng)流干了。后來每一次的冷眼、每一次的嘲諷、每一次被當(dāng)成透明人、每一次被上官云刻薄刁難……都像是用砂紙一遍遍打磨她的心,直到磨出厚厚的繭,隔絕了淚水,只剩下麻木的鈍痛。
但此刻,那麻木的繭層,被那一巴掌,被上官云那番惡毒到極致的話,硬生生地撕裂開了。
她蜷縮在冰冷的墻角,雙臂死死地環(huán)抱住自己不斷顫抖的身體,像是要將自己縮成一個看不見的點,徹底從這個世界上消失。臉頰上那清晰的掌印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后背撞擊處的悶痛。嘴角的血跡已經(jīng)干涸,凝固在皮膚上,帶來一種緊繃的異物感。
但這一切身體上的疼痛,都遠(yuǎn)不及心口那片被反復(fù)凌遲的荒蕪。
“簽了協(xié)議的保姆……”
“凈身出戶……”
“喪家之犬……”
上官云那尖利惡毒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腦海里循環(huán)播放,每一個字都帶著倒刺,剮蹭著她最脆弱的神經(jīng)。歐陽博那冰冷厭棄的眼神,司馬燕燕那勝利者般得意的笑容,交織成一幅令人窒息的畫面。
五年。
整整五年。
她像個傻子一樣,以為真心可以換回真心。她小心翼翼地伺候著刻薄的婆婆,忍受著小姑子的刁難,打理著這個冰冷豪宅里的一切瑣碎,像個最稱職的免費保姆。她努力地想要融入這個所謂的豪門,換來的卻是一次比一次更深的踐踏。
她以為那份婚前協(xié)議,只是歐陽博所謂的“家族規(guī)矩”,一個形式。他當(dāng)初是怎么說的?慕容雪閉了閉眼,記憶碎片不受控涌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