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未至,荒原先落了初雪。
雪片大如鵝羽,卻輕得像一聲嘆息,落在同榜書院的瓦頂,覆出一層軟綿的乳白。
我推開窗,寒氣撲面,狐耳被凍得微麻。
遠(yuǎn)處,阿霽正領(lǐng)著一群半大少年在空地上滾雪球,人、妖混作一團(tuán),笑聲被雪色放大,傳出很遠(yuǎn)。
沈硯端著兩碗姜湯從灶房出來,袖口沾了面粉,像落了一層薄霜。
“喝了再出去?!?/p>
他把碗遞給我,指尖蹭過我的掌心,溫度順著血脈一路燙到心口。
我捧著碗,熱氣在睫毛上結(jié)成細(xì)小的水珠。
“陸遙的商隊(duì)今晨傳信,說長安西市已立同榜驛的分號,來往人、妖混坐,無分彼此?!?/p>
沈硯“嗯”了一聲,低頭替我把散落的狐毛別到耳后。
“還有一事?!?/p>
他從懷里掏出一封燙金帖,封面壓著鎮(zhèn)妖司的朱砂印。
我指尖一頓,狐火本能地竄出,將信封邊緣烤得微卷。
“別怕。”
沈硯安撫地捏了捏我的指節(jié),
“是請柬,不是拘令?!?/p>
我拆開,里面一行行楷書端肅:
「歲暮大祭,長安太學(xué)院舊生懇請同榜書院山長赴都,開壇講學(xué),論“律法之生”?!?/p>
落款是昔日罷課的太學(xué)院三千弟子聯(lián)名。
我抬眼,看見沈硯眼底藏著的笑意。
“敢去嗎?”
他問。
我把帖子折起,塞進(jìn)他襟口,指尖順勢點(diǎn)了點(diǎn)他虎牙印。
“你敢陪,我就敢去?!?/p>
他低笑,握住我的手腕,掌心溫度透過雪意,像一簇不肯熄滅的火。
午后,雪停了。
我們收拾行囊,只帶兩卷書、一壇桃花釀、半袋干麥餅。
阿霽追到校門口,狐尾上沾滿雪沫,眼睛卻亮得像兩粒炭。
“姐,替我?guī)чL安的雪回來!”
我把他的狐尾拂凈,笑罵:“長安的雪哪比得上荒原的干凈?”
他撇嘴,卻還是乖乖遞上一只新制的木匣。
匣里是一截幼桃枝,用濕泥裹著根須。
“先生說,若能在長安生根,便算荒原贏了?!?/p>
我接過,鄭重放進(jìn)包袱最里層。
陸遙的商隊(duì)已在驛站等候,駱駝鼻息噴著白霧,銅鈴聲聲,像在催促一場遲到的春天。
我與沈硯并肩登駝,雪原在腳下倒退,像一幅緩慢收起的白卷。
行至第三日,雪色漸稀,官道兩旁出現(xiàn)大片麥田。
麥苗頂著薄霜,卻綠得倔強(qiáng),像荒原那株桃樹的遠(yuǎn)親。
沈硯忽然勒駝,指向遠(yuǎn)處城樓。
我瞇眼,看見城門上方新懸的匾額——
「同榜門」
朱底金字,在冬陽下熠熠生輝。
我呼吸一滯,指尖無意識(shí)地攥緊韁繩。
沈硯側(cè)頭,輕聲道:“你看,律法真的追上了我們?!?/p>
我眼眶發(fā)熱,卻笑得肆意。
“那就讓它再跑快些,跑到天下無荒。”
駝鈴聲中,城門緩緩開啟。
長安的風(fēng)撲面而來,帶著煙火與墨香,還有一絲極淡的桃花味。
我深吸一口氣,仿佛把整座城擁進(jìn)懷里。
沈硯與我十指相扣,掌心那圈血契在冬日陽光下泛出溫潤的光。
像一句無聲的誓言——
無論前方是雪,是火,是新的律法,還是舊的枷鎖,
我們都肩并肩,
同榜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