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八,風(fēng)里裹著刀子。北京城的天色灰蒙蒙的,像是蒙了層洗不干凈的油布。護城河的水看著都發(fā)僵。蘇雪見裹緊身上的駝色羊絨大衣,領(lǐng)子豎起來,擋住半邊臉,只露出一雙清凌凌的眼睛,里頭盛滿了不情不愿,像是被逼著去趟渾水。她手里攥著張打印紙,是組委會發(fā)來的通知,紙都被她捏得起了毛邊。目的地——“煙火茶寮”。
這地方藏在前門附近一條七拐八繞的小胡同里。青石板路坑洼不平,縫隙里嵌著經(jīng)年的油泥和說不清的渣滓。空氣里浮動著炸油條、鹵煮、廉價香煙還有隔夜垃圾混雜的濃烈氣味,每一種都精準(zhǔn)地戳在蘇雪見緊繃的神經(jīng)上。她腳下那雙纖塵不染的米白色羊皮短靴,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如同踩在雷區(qū)。
“煙火茶寮”的招牌歪歪斜斜地掛在門楣上,木頭被油煙熏得發(fā)黑,“茶”字的最后一筆還缺了半截。門臉窄小,玻璃門糊著一層厚厚的、不均勻的油污,幾乎看不清里面。蘇雪見在門口站定,深吸一口氣,不是勇氣,是憋氣。她推開門,一股更復(fù)雜、更洶涌的熱浪撲面而來,混雜著劣質(zhì)茶葉、油炸點心、汗味和一種長期不通風(fēng)的悶濁氣息,差點把她頂個跟頭。
屋里光線昏暗,擠擠挨挨。幾張油膩膩的方桌條凳,坐滿了形形色色的人:穿著工裝埋頭吸溜面條的,叼著煙卷唾沫橫飛吹牛的,還有抱著大茶缸子愣神的。地面是磨禿了的水泥地,粘著菜葉、煙頭和不明污漬。墻壁早看不出本色,被油煙熏染成一種曖昧的深黃。
陳燼就在這片混沌的中心。他背對著門口,站在一個同樣油膩的柜臺后面,身上還是那件靛藍(lán)格子襯衫,袖口卷得更高了,露出結(jié)實的小臂,上面蹭著幾道可疑的深色污跡。他正跟一個穿著棉襖、袖口磨得發(fā)亮的老頭大聲說話,手里拎著個長嘴銅壺,壺嘴冒著白汽。
“……張大爺,您這二鍋頭配茉莉高碎,也就您老這鐵胃受得?。〉绵?,慢走!”他嗓門洪亮,帶著一種市井特有的熟稔和油滑,手腕一抖,一道滾燙的水柱精準(zhǔn)地沖進老頭面前那個豁了口的粗瓷大碗里,茶葉沫子打著旋兒浮起來。
老頭嘿嘿一笑,也不言語,端起碗吹了吹,吸溜一大口。
陳燼放下銅壺,一轉(zhuǎn)身,看到了門口杵著的蘇雪見。她像一尊誤入腌臜菜市場的白玉觀音,周身籠罩著一層格格不入的寒氣。陳燼臉上那點應(yīng)付的笑意沒變,眼神里卻掠過一絲了然和看好戲的促狹。
“喲!稀客啊蘇大師!”他隔著鬧哄哄的人聲喊,順手在腰間的圍裙上抹了抹手——那圍裙原本是白色的,如今已看不出底色,沾滿了油漬、茶漬、醬汁,堪稱一幅抽象派的杰作?!按篑{光臨,蓬蓽生輝!來來來,這邊請!”他熱情地招呼著,仿佛蘇雪見是來喝茶的貴賓,而不是被命運硬塞過來的搭檔。
他引著蘇雪見穿過幾張桌子,所過之處,食客們好奇的目光黏在她身上。蘇雪見屏著呼吸,盡量不去看那些粘著食物殘渣的桌面、地上可疑的濕痕,以及空氣中漂浮的微塵。陳燼把她帶到靠里墻一張相對“干凈”點的桌子旁——至少桌面上沒有明顯的湯水。
“坐!”陳燼自己先一屁股坐在條凳上,凳子腿在水泥地上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他順手從旁邊桌上撈過一個空了的醋瓶子,把里面殘余的幾滴黑醋滴在手指上,然后捻了捻,又往圍裙上蹭了蹭,算是“凈手”了。
蘇雪見看著那張凳子,凳面油光發(fā)亮,不知被多少人坐過。她沒動,從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包消毒濕巾,抽出一張,仔仔細(xì)細(xì)地擦拭凳面。白色的濕巾立刻染上灰黃的污垢。她又抽出一張,繼續(xù)擦。動作一絲不茍,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儀式感。
陳燼抱著胳膊,好整以暇地看著,嘴角那點笑意更深了,帶著點嘲弄:“蘇大師,講究!您這擦的,比咱這桌子都值錢了?!?/p>
蘇雪見不理會他,擦完凳子,又用新的濕巾開始擦面前一小塊桌面。油污頑固,她擦得很用力,指尖隔著濕巾都能感覺到那層油膩的黏膩感,胃里一陣翻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