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老虎的余威尚未散盡，午后的陽光依舊帶著灼人的熱度，將部隊醫(yī)院后勤倉庫那排低矮的紅磚平房曬得發(fā)燙?？諝饫飶浡鴿庵氐臋C油味、陳舊紙張的霉味以及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鐵銹和塵土混合的氣息。倉庫深處，林子墨那間不足十平米的辦公室里，更是悶熱得如同蒸籠。老舊吊扇在頭頂有氣無力地轉動，發(fā)出令人煩躁的“吱呀”聲，扇葉攪動起的微弱氣流，非但沒能帶來絲毫涼意，反而卷起了桌上散落的灰塵，嗆得人喉嚨發(fā)癢。
林子墨背對著門口，坐在一張掉了漆的木桌前，后背的軍綠色襯衫被汗水洇濕了一大片，緊緊貼在脊梁上。他面前攤開著一本物資出入庫登記簿，上面的數(shù)字密密麻麻，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他手里捏著一支廉價的藍黑墨水鋼筆，筆尖懸停在發(fā)黃的紙頁上方，墨汁凝聚成一個越來越大的黑點，最終不堪重負，“啪嗒”一聲滴落在“硝酸甘油片劑”的庫存欄上，迅速洇開一片丑陋的污漬，像他此刻的心情一樣糟糕透頂。
他猛地將鋼筆摜在桌上，發(fā)出一聲悶響，驚動了門口路過的倉庫管理員老張。
“林干事？沒事吧？” 老張?zhí)筋^進來，小心翼翼地問。自從林子墨被從首長辦公室調來這倉庫當管理員，整個人就陰沉得可怕，像一座隨時可能爆發(fā)的火山。
林子墨沒有回頭，只是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沒事?！?聲音干澀沙啞，帶著壓抑不住的戾氣。
老張縮了縮脖子，識趣地退開了。
辦公室里重歸死寂，只有風扇的噪音和窗外樹上單調的蟬鳴。林子墨緩緩轉過身，布滿紅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窗外。透過積滿灰塵的玻璃窗，他能看到遠處那棟嶄新的、刷著白灰的醫(yī)院門診大樓。陽光下，大樓顯得格外氣派、干凈。那里面，有他曾經(jīng)唾手可得的前途，有他渴望融入的圈子，更有那個如今光芒萬丈、將他徹底踩在腳下的女人——蘇清沅！
他腦子里不受控制地閃過一幅幅畫面：
——蘇清沅站在領獎臺上，捧著“季度先進個人”的搪瓷缸子，笑容平靜而耀眼，臺下是雷鳴般的掌聲，老院長親自為她正名，將那些他精心散布的流言蜚語碾得粉碎！而他，只能躲在陰暗的倉庫角落里，像個見不得光的小丑！
——訓練場上，陸承宇高大挺拔的身影，帶著一群生龍活虎的戰(zhàn)士演練戰(zhàn)術。蘇清沅背著藥箱穿梭其間，給一個扭傷腳的戰(zhàn)士敷藥。陸承宇的目光，時不時就落在她身上，那眼神里毫不掩飾的專注和……欣賞？憑什么！那個出身高貴、前途無量的陸承宇，憑什么也對她另眼相看？！
——前幾天在食堂，他親眼看到陸承宇的警衛(wèi)員，那個叫小周的，偷偷塞給蘇清沅一摞用舊報紙包好的書！他看得清清楚楚，那報紙縫隙里露出的封面，分明是《數(shù)理化自學叢書》！77年恢復高考的消息剛傳開，緊俏的復習資料就送到了她手里！這背后是誰的手筆，不言而喻！
嫉妒像硫酸一樣腐蝕著林子墨的心臟，燒得他五臟六腑都在扭曲、劇痛。憑什么他林子墨要在這充滿油污和霉味的倉庫里發(fā)爛發(fā)臭？憑什么蘇清沅甩了他之后，非但沒有跌落塵埃，反而扶搖直上，甚至攀上了陸承宇那樣的高枝？攀上了高枝還不算，還要用她的“醫(yī)術”處處壓他一頭，讓他徹底淪為整個大院的笑柄？
他恨！恨蘇清沅的絕情和“好運”！恨陸承宇高高在上的施舍和“橫刀奪愛”！更恨這該死的命運！他付出了那么多，小心翼翼地討好每一個人，鉆營每一個機會，為什么到頭來，卻落得如此下場？而那個曾經(jīng)對他言聽計從的蘇清沅，卻踩著他的失敗，活得風生水起？
不！他不甘心！他絕對不能讓她就這么得意下去！他林子墨得不到的東西，也決不能讓別人輕易得到，尤其是蘇清沅！一個惡毒而瘋狂的念頭，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蕈，瞬間占據(jù)了他所有的理智。
“靠關系？呵……” 林子墨發(fā)出一聲低啞的冷笑，眼中閃爍著怨毒的光芒，“蘇清沅，你不是靠著那點‘裝神弄鬼’的本事和陸承宇的‘關照’才爬上去的嗎？那我就讓你爬得越高，摔得越慘！”
他猛地拉開抽屜，在一堆雜亂的票據(jù)和舊文件下面，翻出一疊印著“XX軍區(qū)后勤部”抬頭的信紙。這是他從以前的文書崗位上偷偷帶出來的，紙張質量很好，帶著部隊特有的莊重感。他又翻出一瓶新的藍黑墨水，擰開瓶蓋，刺鼻的氣味彌漫開來。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這墨水的味道和心中的毒汁一起吸進肺腑。
他提起筆，手腕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筆尖重重地落在潔白的信紙上：
“尊敬的軍區(qū)政治部、紀律檢查委員會領導：”
“我是一名普通的部隊后勤工作人員，懷著對革命事業(yè)的高度責任感和對部隊純潔性的深切憂慮，向組織實名舉報我院中醫(yī)科工作人員蘇清沅同志存在的嚴重問題！”
寫下“實名舉報”四個字時，林子墨的手停頓了一下，一絲本能的恐懼掠過心頭。但隨即被更強烈的報復欲壓了下去。他不能留名！他飛快地在心里盤算著，對，匿名！就用打印的仿宋體！他以前在文印室干過，熟悉那種鉛字印刷的字體特征，模仿起來不難。他立刻換了另一支普通鋼筆，開始在另一張廢紙上練習模仿印刷體字跡，直到筆畫變得僵硬而刻板，完全看不出個人筆跡特征。
確定無誤后，他重新鋪開信紙，用那刻意模仿的、毫無生氣的“印刷體”繼續(xù)寫道：
“蘇清沅同志，女，現(xiàn)年十八歲，系我院中醫(yī)科臨時聘用人員。該同志自調入中醫(yī)科以來，工作作風浮夸，思想路線嚴重偏離，具體問題如下：”
林子墨的筆尖在紙上用力地劃動著，仿佛要將所有的怨恨都傾注其中：
“一、大搞封建迷信活動，破壞科學醫(yī)療原則！蘇清沅同志在行醫(yī)過程中，不遵循現(xiàn)代醫(yī)學理論，反而大肆宣揚封建糟粕，鼓吹所謂的‘陰陽五行’、‘經(jīng)絡穴位’等唯心主義學說。其治療方法，如‘銀針扎刺’、‘焚燒艾草’、‘符水治病’等，本質上就是跳大神、巫婆神漢的翻版！尤其嚴重的是，在近期一次野外拉練中，面對被毒蛇咬傷的戰(zhàn)士，西醫(yī)抗毒血清短缺的緊急情況下，她不顧他人勸阻，強行使用來歷不明的所謂‘祖?zhèn)魃咚帯?，并輔以裝神弄鬼的‘針灸’手法。這種行為，不僅是對受傷戰(zhàn)士生命的極端不負責任，更是對現(xiàn)代醫(yī)學和部隊科學化建設的公然踐踏和褻瀆！其本質是利用封建迷信手段，嘩眾取寵，為自己撈取政治資本！”
寫到這里，林子墨的嘴角勾起一絲扭曲的快意。他刻意將那次成功的蛇傷急救，描繪成一場危險的“裝神弄鬼”，將蘇清沅的冷靜專業(yè)歪曲成“不顧勸阻”和“撈取資本”。他深知，在這個年代，“封建迷信”是極其嚴重的政治帽子，一旦扣上，不死也要脫層皮！
“二、生活作風不正派，利用不正當關系獲取資源！蘇清沅同志自與前男友分手后，行為不檢點，迅速與我院高級軍官陸承宇同志關系曖昧。其‘季度先進個人’的評選，以及破格參與重要醫(yī)療活動、獲取稀缺學習資源等，均存在利用與陸承宇同志的特殊關系進行運作的重大嫌疑！此行為嚴重違背革命軍人艱苦樸素、自力更生的優(yōu)良作風，在群眾中造成極其惡劣的影響！”
林子墨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寫下這段。他刻意將陸承宇的身份點明，就是要將“作風問題”和“特權腐敗”的污水，狠狠地潑向蘇清沅，甚至不惜將陸承宇也拖下水！他要讓蘇清沅身敗名裂，更要讓那個高高在上的陸承宇也惹一身騷！
“三、工作態(tài)度驕橫，破壞團結！蘇清沅同志依仗其所謂的‘醫(yī)術’和背后的‘關系’，在日常工作中態(tài)度驕橫，對老同志缺乏基本尊重，動輒以‘專業(yè)’為名，否定他人意見，獨斷專行，嚴重破壞科室團結和諧的工作氛圍。”
最后，他模仿著那個年代最常用的、充滿“革命正義感”的結尾：
“綜上所述，蘇清沅同志的問題性質極其嚴重，影響極其惡劣！其行為已完全背離了‘為人民服務’的根本宗旨，是對革命軍隊純潔性的玷污！為嚴肅軍紀，維護部隊醫(yī)療系統(tǒng)的科學性和純潔性，懇請上級領導高度重視，立即派出調查組，深入我院徹查蘇清沅同志的問題！對于其背后可能存在的特權庇護和資源輸送問題，也應一并查清，絕不姑息！此致，敬禮！”
落款處，他模仿印刷體，工工整整地寫上：“一名憂心忡忡的革命戰(zhàn)士”。
寫完最后一個字，林子墨像是耗盡了全身力氣，癱坐在吱呀作響的木椅上，汗水順著額角流下，滴落在信紙上，迅速被吸干，留下一個深色的印跡。他看著桌上這封墨跡未干的舉報信，如同欣賞一件精心雕琢的毒器。那刻意模仿的印刷體字跡，像一條條冰冷的毒蛇，盤踞在潔白的信紙上，散發(fā)著陰寒的氣息。
他找來一個普通的牛皮紙信封，小心翼翼地將信紙折好塞進去，封口抹上厚厚的漿糊。他沒有寫收信人地址和姓名，只是在信封正面，用另一種更潦草、更普通的字跡，寫上了“軍區(qū)政治部、紀委領導 親啟”幾個大字。
做完這一切，林子墨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胸中那股積壓已久的惡氣似乎散去了不少。他臉上露出一種近乎殘忍的快意。蘇清沅，陸承宇，等著吧！你們的風光日子，到頭了！這封信，就是投向你們頭頂?shù)恼◤?！我要讓你們嘗嘗，從云端跌落泥潭的滋味！他陰鷙的目光投向窗外，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調查組進駐醫(yī)院，蘇清沅被當眾盤問、名譽掃地，甚至被開除軍籍，陸承宇也因牽連而焦頭爛額的“美妙”場景。
幾天后的一個傍晚，夕陽的余暉將軍區(qū)大院染成一片溫暖的金橘色。蘇清沅結束了一天緊張的門診工作，剛走出醫(yī)院大門，準備去食堂打飯。她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藍色護士服，身形略顯單薄，但脊背挺得筆直，眉宇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卻也沉淀著日益增長的沉靜與干練。
“蘇清沅同志，請等一下！”
一個陌生的、帶著公事公辦語氣的聲音叫住了她。
蘇清沅停下腳步，循聲望去。只見醫(yī)院門口停著一輛軍綠色的吉普車，車旁站著兩個穿著四個兜干部服的中年男人。為首一人約莫四十多歲，面容嚴肅，眼神銳利，帶著一種長期從事紀律工作的刻板。他身邊稍年輕一些的同志手里拿著筆記本和公文包。
“我是軍區(qū)政治部調查組的張衛(wèi)國?！?為首的中年男人出示了一下證件，語氣平淡卻不容置疑，“有些事情，需要向你了解一下情況。請跟我們到院黨委辦公室一趟?！?/p>
蘇清沅的心，猛地往下一沉。調查組？政治部？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竄起，直沖頭頂。她幾乎是立刻就想到了林子墨那張扭曲的臉。該來的，果然還是來了。雖然早有心理準備，知道林子墨不會善罷甘休，但當調查組真正出現(xiàn)在面前時，那股無形的壓力還是讓她瞬間繃緊了神經(jīng)。
她面上卻不動聲色，只是微微蹙了下眉，眼神清澈地迎上張衛(wèi)國的審視：“張同志，請問是什么事情需要了解？我晚上還有夜班?！?她的聲音平靜，聽不出絲毫慌亂。
“具體事項，到了辦公室再說。夜班的事情，我們會和醫(yī)院協(xié)調。請配合我們的工作?！?張衛(wèi)國的語氣沒有半分通融的余地。
蘇清沅沉默了一下，點點頭：“好，我跟你們去。” 她轉身，步伐沉穩(wěn)地跟著兩人走向院部小樓。夕陽將她孤直的影子拉得很長。
院黨委的小會議室里，氣氛凝重。窗簾被拉上了一半，光線有些昏暗。張衛(wèi)國和助手坐在長桌的一側，蘇清沅獨自坐在對面。桌上攤開著一份文件的復印件，正是那封匿名舉報信。雖然關鍵身份信息被隱去，模仿了印刷體，但信中那字字誅心的指控，如同淬毒的匕首，清晰地呈現(xiàn)在蘇清沅面前。
“蘇清沅同志，” 張衛(wèi)國手指敲了敲那份復印件，聲音在安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清晰，“有人向軍區(qū)政治部實名舉報，反映你在工作中存在幾個嚴重問題。請你認真看看這份材料，然后如實向組織說明情況。”
蘇清沅拿起那份復印件，目光平靜地掃過那些冰冷而充滿惡意的文字。當看到“封建迷信”、“裝神弄鬼”、“符水治病”、“跳大神翻版”等字眼時，她的嘴角幾不可查地向下抿了一下?？吹健袄门c陸承宇同志的特殊關系獲取資源”、“生活作風不正派”、“破壞團結”等指控時，她的眼神驟然變得銳利如冰，但轉瞬又恢復了沉靜。
她看得很慢，每一個字都仿佛在舌尖滾過，感受著其中蘊含的滔天惡意。幾分鐘后，她放下復印件，抬起頭，目光坦然地直視著張衛(wèi)國：“張同志，我看完了。這封信里的內容，完全是惡意中傷，顛倒黑白，沒有任何事實依據(jù)?！?/p>
“哦？” 張衛(wèi)國挑了挑眉，眼神銳利，“沒有事實依據(jù)？那關于你在野外拉練時，不顧勸阻，強行使用‘祖?zhèn)魃咚帯汀樉摹戎紊邆麘?zhàn)士的事情，你怎么解釋？西醫(yī)抗毒血清不足是事實，你使用未經(jīng)科學驗證的‘土方’，是否考慮過戰(zhàn)士的生命安全？這是否屬于你承認的‘封建迷信’范疇？”
來了！核心的指控！蘇清沅心中冷笑。林子墨果然揪住了這件事做文章。
“張同志，” 蘇清沅的聲音清晰而平穩(wěn)，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冷靜，“首先，那次救治發(fā)生在實戰(zhàn)演練區(qū)域，情況萬分緊急。被咬傷的戰(zhàn)士是五連二班的王鐵柱同志，咬傷他的是本地常見的蝮蛇，毒性猛烈。當時隨隊攜帶的血清型號不對，無法使用，最近的醫(yī)院車程需要近一小時，王鐵柱同志當時已經(jīng)出現(xiàn)呼吸困難、肢體麻痹的癥狀，生命危在旦夕！作為現(xiàn)場唯一的醫(yī)務人員，我必須爭分奪秒！請問，在那種情況下，我難道應該束手無策，眼睜睜看著戰(zhàn)友的生命流逝，等待那可能來不及的血清嗎？”
她頓了頓，目光灼灼：“其次，我使用的并非來歷不明的‘土方’。我祖上三代行醫(yī)，治療蛇傷是家傳所長。所用的‘蛇藥’，主要成分是七葉一枝花、半邊蓮、白花蛇舌草等清熱解毒、活血祛瘀的草藥，經(jīng)過嚴格炮制配伍，其效果在民間有大量實例佐證。至于針灸，我刺的是八風、八邪、曲池、合谷等穴位，目的是排毒、消腫、通絡、止痛，延緩毒素擴散，為后續(xù)治療爭取時間！這些方法，在中醫(yī)典籍《外科正宗》、《醫(yī)宗金鑒》中均有明確記載，是經(jīng)過千百年實踐驗證的有效手段，絕非什么‘裝神弄鬼’！”
她的語速不急不緩，條理清晰，專業(yè)術語信手拈來，帶著一種強大的說服力：“事后，王鐵柱同志被及時送往醫(yī)院，經(jīng)西醫(yī)檢查，毒素擴散得到了有效控制，傷口恢復良好，沒有任何后遺癥。陸承宇營長作為現(xiàn)場最高指揮官，全程目睹了救治過程。請問張同志，挽救了一名戰(zhàn)士的生命，避免了重大非戰(zhàn)斗減員，這難道不是最大的事實依據(jù)？這難道不是對革命事業(yè)負責？難道非要墨守成規(guī)，見死不救，才叫‘科學’和‘負責’嗎？” 她最后一句反問，擲地有聲。
張衛(wèi)國被她這一番有理有據(jù)、鏗鏘有力的反駁說得一時語塞。他身邊的助手飛快地記錄著，看向蘇清沅的目光里也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和敬佩。
“那么，” 張衛(wèi)國清了清嗓子，轉移了話題，但氣勢顯然弱了幾分，“關于你與陸承宇同志的關系問題，以及利用其身份獲取‘先進個人’榮譽和稀缺學習資源的指控，你又作何解釋？”
蘇清沅心中冷笑更甚。林子墨，你果然卑劣到極點，連陸承宇也要拖下水。
“我與陸承宇同志，” 蘇清沅的聲音異常平靜，“是正常的同志關系。他作為營長，關心戰(zhàn)士健康，時常來醫(yī)院了解訓練傷情況，我與他就部分戰(zhàn)士的康復問題有過工作交流，僅此而已。至于舉報信中提到的‘關系曖昧’、‘生活作風不正派’，純屬無中生有的污蔑！請組織明察，還我清白！” 她刻意強調了“同志關系”和“工作交流”。
“關于‘先進個人’的評選，” 她繼續(xù)說道，眼神坦蕩，“評選過程公開透明，有科室推薦意見、支部評議記錄、院黨委會議紀要可查。我的工作表現(xiàn)和急救功勞，全院有目共睹。老院長在表彰大會上的講話，就是最有力的證明！這榮譽，是我用銀針和藥草，用汗水和責任心換來的，經(jīng)得起任何調查！”
“至于高考復習資料，” 蘇清沅嘴角甚至勾起一絲極淡的嘲諷，“國家恢復高考，號召廣大青年努力學習。我自己省吃儉用，托親戚朋友四處搜尋舊書，也曾在軍區(qū)圖書館借閱。至于舉報信里提到的‘來源’，更是無稽之談！難道部隊子弟能弄到的書，我們普通軍屬、醫(yī)護人員就無權擁有和學習嗎？這種指控，本身就是一種特權思想的體現(xiàn)！”
她的話語如同連珠炮，邏輯嚴密，反擊有力，將那些捕風捉影的指控一一駁斥得體無完膚。小會議室里陷入了短暫的沉默。張衛(wèi)國和助手交換了一個眼神，似乎在重新評估眼前這個年輕姑娘的分量。
就在這時，會議室的門被輕輕敲響了。一個穿著筆挺軍裝、佩戴大校軍銜的通訊員站在門口，對著張衛(wèi)國敬了個禮：“報告張組長！首長讓我把這個送過來，說是與您正在調查的事情有關?！?他遞過來一個密封的牛皮紙檔案袋。
張衛(wèi)國微微一怔，接過檔案袋，看到封口處蓋著的鮮紅印章和熟悉的字跡，眼神瞬間變得凝重而復雜。他揮手示意通訊員離開，然后當著蘇清沅的面，拆開了檔案袋。里面只有薄薄的兩頁紙。
張衛(wèi)國迅速瀏覽著，眉頭越皺越緊，臉色也越來越沉?？赐旰螅痤^，再看向蘇清沅時，眼神里之前的審視和質疑已經(jīng)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混合著嚴肅、了然，甚至還有一絲……惋惜？
他將那兩頁紙輕輕推到助手面前。助手看了一眼，臉色也是一變，看向蘇清沅的目光變得有些古怪。
“蘇清沅同志，” 張衛(wèi)國的聲音恢復了公事公辦的平穩(wěn)，但語氣卻明顯緩和了許多，“今天的情況，我們基本了解了。你的解釋，我們會如實記錄并向上級匯報。對于匿名舉報的問題，組織上會秉公處理。你可以先回去工作了，后續(xù)如有需要，我們會再通知你。”
蘇清沅心中了然。那檔案袋里的東西，必然是關鍵性的東西。她站起身，平靜地點點頭：“好的，張同志。我相信組織會查明真相，還我清白。沒什么事，我就先去值班了。” 她轉身，步履依舊沉穩(wěn)，走出了這間充滿壓抑氣氛的會議室。
門在身后關上，隔絕了里面的世界。走廊里明亮的燈光讓蘇清沅微微瞇了下眼。她靠在冰冷的墻壁上，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緊緊貼在肌膚上，帶來一陣涼意。剛才在會議室里強撐的鎮(zhèn)定，此刻才顯露出一絲縫隙。面對政治部的調查，說不緊張是假的。那頂“封建迷信”的大帽子，足以毀掉一個人在那個年代的所有前途。
然而，那封及時出現(xiàn)的檔案袋……是誰？是陸承宇嗎？還是……她心中隱隱有了猜測。
就在蘇清沅心緒翻涌之際，走廊拐角處，一個高大的身影靜靜地立在那里，背對著她，面朝著窗外沉沉的暮色。正是陸承宇。他穿著常服，身姿挺拔如松，仿佛只是路過。
聽到蘇清沅的腳步聲，他緩緩轉過身。走廊頂燈的光線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側臉，深邃的眼眸在看到她安然無恙地走出來時，幾不可察地微微動了一下。那里面沒有詢問，沒有安慰，只有一種沉靜如海的深邃，以及……一絲極淡的、如釋重負的暖意？
他沒有說話，只是對著蘇清沅，極其輕微地點了下頭。那動作快得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然后，他便轉身，邁著沉穩(wěn)的步伐，消失在了走廊的另一端。
無聲，卻勝過千言萬語。
蘇清沅望著他消失的方向，手指不自覺地蜷縮了一下。剛才會議室里緊繃的心弦，在這一刻，竟奇異地松弛了下來。她攏了攏鬢角的碎發(fā)，挺直脊背，朝著燈火通明的病房值班室走去。
與此同時，院黨委小會議室里，氣氛卻更加凝重。
張衛(wèi)國將那兩頁紙重重地拍在桌子上，指著其中一行用紅筆圈出來的信息，對著助手沉聲道：“看到了嗎？舉報信里那個‘憂心忡忡的革命戰(zhàn)士’？查！給我一查到底！重點排查近期與蘇清沅同志有過明顯矛盾、且熟悉部隊公文格式、能模仿印刷體字跡、能接觸到文印室鉛字特征的人！尤其是后勤倉庫那個林子墨！他的檔案，疑點重重！”
那兩頁紙，正是林子墨的檔案副本。上面清晰地記錄著：他曾因“工作失誤”（實則是挪用少量藥材討好領導）被調離首長辦公室文書崗位。而在“社會關系”一欄的備注里，一行小字被紅筆醒目地圈出：“其同鄉(xiāng)林薇薇，因偷竊貴重藥材栽贓他人，已被開除軍籍，遣返原籍。舉報人：匿名（疑似與林薇薇有矛盾者）?！?而在檔案的“筆跡樣本”處，赫然貼著林子墨之前填寫的幾份表格，那刻意模仿印刷體的僵硬筆鋒，與舉報信上的字跡特征，在行家眼里，有著驚人的相似度！
張衛(wèi)國的臉色鐵青。這封看似“憂心忡忡”的舉報信，其源頭，竟指向一個因犯錯被貶、心懷怨恨，甚至其同鄉(xiāng)劣跡斑斑的人！這哪里是維護革命純潔性？分明就是一場處心積慮、手段卑劣的打擊報復！而背后那個真正需要被“憂心”的，恐怕正是這個林子墨本人！
“另外，” 張衛(wèi)國的手指敲在林子墨檔案中關于“藥材”的那條記錄上，眼神銳利如刀，“他以前在首長辦公室就接觸過藥材調配……現(xiàn)在又在倉庫……給我仔細查！查他經(jīng)手的所有物資，尤其是貴重藥材和西藥！看看有沒有貓膩！這封舉報信，恐怕只是冰山一角！”
一場針對舉報信源頭的秘密調查，以及一場針對林子墨本身的、更深層次的經(jīng)濟問題清查，在蘇清沅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悄然拉開了序幕。而林子墨此刻，還沉浸在自己精心策劃的“炸彈”即將引爆的扭曲快感中，渾然不知，他投出的毒箭，已然調轉方向，致命的鋒刃，正悄然對準了他自己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