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明遠蹲在自家“時光記”修表鋪門檻上,拿著塊麂皮布擦那只不久前收來的懷表。
表殼是鍍銀,其邊角處因磨損而露出銅色。表盤內(nèi)側縫隙有異物,柯明遠用竹鑷子夾出一縷深棕色的頭發(fā)。
這表是三天前在娘娘宮鬼市淘的,攤主是個穿藍布褂子的老頭,說這表是民國二十三年的物件,走時準。
柯明遠當時圖便宜,給了五十塊錢,老頭拽著他手腕直哆嗦:“表走字,人斷氣。記著,別讓它見著子時的月亮。"
“死老頭,害我這幾天一直心慌”柯明遠嘟囔了一句。
當晚鋪子發(fā)生了邪門事,打烊時進來個穿中山裝的,把柜臺上那只修了半年沒修好的蘇聯(lián)老座鐘買走了。
后半夜又來個老太太,非說櫥窗里那只,缺了分針的鬧鐘是她老伴的遺物,哭著掏了二十塊。
生意一夜未停,開張幾十年都沒這一夜生意興隆。
天亮時盤點,連那只表盤裂成蜘蛛網(wǎng)的三五牌臺鐘都讓人抱走了。
十年積壓的鐘、表,一晚上清空,收的錢夠他交三年房租了。
可今兒一早,柯明遠媽媽打電話來,告訴他“你妹妹在醫(yī)院值夜班時,失足從樓梯上摔下去了。人沒大事,邪門的是小腿上多了個淡紅色的手印,像被抓過似的?!?/p>
“柯老板,發(fā)什么愣?”修表鋪門口陰影里傳來個沙啞的聲:“那表,給我瞅瞅?!?/p>
來人是老河鼠,這老頭原是水上警察,退休二十年了,腿在炸魚時炸傷了,拄著根鐵頭拐杖,天天蹲柯明遠鋪門前曬太陽。
柯明遠把懷表遞過去,老河鼠用獨眼湊近了看。
“這便有點邪性呀,柯老板......”老河鼠摸出個放大鏡,“表蓋內(nèi)側刻著字,你瞅瞅?!?/p>
柯明遠拿過表,對著表蓋內(nèi)側一照,表盤內(nèi)側果然有行小字:“辛未年臘月十七,陳?!?/p>
老河鼠的獨眼里閃過絲寒光,“紅橋區(qū)陳家,民國二十三年那樁‘紅毛案’,聽說過沒?”
柯明遠心里想到,他爹活著時說過,當年陳家,一夜之間全家七口都死在了院里,都直挺挺跪著,臉沖西北。
案子到現(xiàn)在沒破,聽說陳家太太有塊瑞士懷表,打那以后就沒了下落。
“碰過這表的人,”老河鼠拿拐杖頭戳戳地,“沒一個活過半年,柯老板”
柯明遠卻不信邪,可當天晚上,他就夢見個穿月白旗袍的女人。
女人站在修表鋪柜臺后,背對著他,頭發(fā)垂到腰,跟懷表里那縷一個色。
柯明遠想說話,嗓子卻像被堵住了似的,眼睜睜瞅著女人轉過身。
臉是模糊的,身前掛著塊懷表,正是他收的那只,女人抬起手,五根手指細得跟竹筷似的,抓向柯明遠脖子。
“唔!”柯明遠猛地坐起來,冷汗浸透了褂子,“是夢?。 ?/p>
第二天一早,柯明遠去醫(yī)院看妹妹,曉芳躺在病床上,臉白得像紙。
妹妹見他進來就哭:“哥,我昨兒夢見個女的,她好可怕...她蹲我床邊說‘借你的命用用’..."
柯明遠心里發(fā)毛,安慰好妹妹,就跑回家翻箱倒柜,找陳家滅口事件的報紙。
1946年那張記著:“陳家案,表失蹤,疑與‘借運’有關。”
放懷表的桌子上,畫了個歪歪扭扭的符號,像個“運”字。
“借運?”柯明遠想起老河鼠的話,“碰過這表的人,沒一個活過半年?!?/p>
他端來盆自來水,想洗臉清醒一下,剛把毛巾扔進去,水突然渾了,漂著幾根頭發(fā)絲,跟懷表里那縷一模一樣。
柯明遠頭皮發(fā)麻,不斷后退。
“被借運的人家,頭一個月必現(xiàn)三象:噩夢纏人、家水變濁、計時失靈??吕习?,你妹妹的生辰八字,是不是辛未年臘月十七?”
老河鼠不知啥時候站在門口,獨眼里蒙著層白翳。
柯明遠顫聲說:“曉芳正是辛未年臘月十七生的。”
老河鼠蹲下來,“當年陳家太太讓人借了運,死了都沒閉上眼?!?/p>
正說著,自家古董修復鋪子里傳來一聲“啊”。
柯明遠跑過去,見新請來的古董修復師蘇梅站在柜臺前,地上碎了個青花瓷瓶,她手里捏著片瓷碴。
“對不住柯老板,”蘇梅抬起頭,她眼睛很亮,穿件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衫,“手滑了。”
蘇梅往柜臺下藏了張黃紙,紙上畫著個小人,胸口寫著個“運”字。
她笑了笑,露出顆小虎牙,“對了,聽說你收了只民國懷表?我爺爺以前是修表的,說不定能幫你瞅瞅?!?/p>
柯明遠剛好看到了那張黃紙,心里一動:“你在借運?"
柯明遠來到柜臺后,正中央擺著張八仙桌,桌上放著個瓦盆,里面燒著紙灰,灰里混著頭發(fā)。
瓦盆邊立著塊木板,貼滿了黃符,最上面那張畫著個女人,旁邊寫著行小字:“純陰命?!?/p>
“別碰那些符?!碧K梅的聲音傳來。
柯明遠拿起一把修復用的刻刀:“你到底是誰?”
“陳家太太的外孫女?!碧K梅把布包放在桌上。
“當年殺我全家的人叫趙半仙,偽滿‘掘寶局’的余孽,靠借我姥姥的運活了三十年。他現(xiàn)在要借你妹妹的‘純陰命’,再續(xù)三十年?!?/p>
柯明遠急忙問道:“你知道趙半仙在哪嗎?”
“他就在這三條石老街?!碧K梅從布包里掏出個鐵皮盒,打開是堆齒輪,“這是那懷表的零件,我拆了它,暫時斷了他的法術。
但趙半仙今晚子時會下咒,搶你妹妹的“運”,得做個替身紙人?!?/p>
“替身紙人要親人的指甲、你妹妹的頭發(fā),還要懷表的齒輪?!?/p>
蘇梅做了個三寸高的紅紙人,用朱砂畫的五官,胸口寫著曉芳的八字,再用符紙包上指甲和齒輪,塞進紙人肚子里。
“午夜子時,去三岔河口燒紙人?!碧K梅把紙人遞給他,“燒的時候得念口訣:“借運如借債,還本帶利來”?!坝涀?,燒到一半要是河面起霧,千萬別回頭?!?/p>
柯明遠捏著紙人往醫(yī)院跑,還需要取些妹妹的頭發(fā),剛到病房門口,就見老河鼠拄著拐杖站在走廊里。
老河鼠獨眼里全是紅血絲:“別信那丫頭片子!她才是趙半仙的徒弟!”
老河鼠從懷里掏出張泛黃的照片:照片上趙半仙抱著個女嬰,女嬰脖子上掛著塊懷表,跟柯明遠收的那只一模一樣。
“蘇梅是趙半仙的女兒!”老河鼠喘著粗氣,“當年陳家太太的孫女早讓趙半仙掐死了,這丫頭是他養(yǎng)來專門幫他找‘純陰命’的工具”
柯明遠渾身冰涼,這時病房里傳來曉芳的尖叫,他沖進病房,見妹妹睜著眼,直勾勾盯著天花板,小腿上的淡紅色的手印變成了五個黑指印。
“哥......”曉芳的聲音細得像蚊子哼,“表......表在轉......”
柯明遠低頭看自己口袋,那只懷表不知啥時候掛在了上面,指針正滴滴答答走,表盤內(nèi)側的“陳”字變成了“柯”。
子時的三岔河口,風跟刀子似的刮,柯明遠還是來了,他蹲在河灘上,面前擺著那個紅紙人,旁邊堆著紙錢。
河水黑沉沉的,遠處的燈光照過來,水面上像漂著層磷火。
“柯老板,你果然來了?!碧K梅從蘆葦叢里走出來,手里提著盞馬燈,燈光照著她的臉,一半明一半暗。
柯明遠攥緊了打火機:“你到底是誰?”
“我是趙半仙的女兒,但也是陳家的后人?!碧K梅把馬燈放在地上,“當年他把我媽糟蹋了,生了我。我跟著他學邪術,就是為了今天,殺了他,把運還給陳家?!?/p>
蘇梅從懷里掏出個布包,打開是顆血淋淋的心,柯明遠胃里一陣翻騰。
她低沉地說道:“老河鼠才是趙半仙的同伙,當年幫他處理陳家尸體的就是他?!?/p>
遠處傳來拐杖點地的聲音,篤、篤、篤,越來越近,趙半仙從陰影里走出來,穿件黑棉襖,頭發(fā)全白了,臉上全是褶子,唯獨眼睛亮得嚇人,他手里捏著個羅盤,指針瘋了似的轉。
柯明遠看清來人的樣子,竟然是娘娘宮鬼市的老頭。
“小梅,別鬧了?!壁w半仙的聲音像破鑼,“把紙人給我,我讓你媽輪回投胎。"
“你殺了我媽,就從來沒想讓她超生?”蘇梅突然從袖筒里抽出把剪刀,指向趙半仙,"柯老板,燒紙人!快!"
柯明遠打著火,剛要去點紙人,趙半仙突然把羅盤往地上一摔,河水“嘩啦”翻起個浪頭。
里面浮出個女尸,穿月白旗袍,正是柯明遠夢里那個女人,女尸伸出手,指甲青黑,抓向柯明遠的臉。
“借運如借債,還本帶利來!”蘇梅尖叫著把剪刀刺向趙半仙。
趙半仙側身躲過,反手一掌拍在蘇梅心口,蘇梅吐出血來。
紙人突然起火,火光里浮現(xiàn)出懷表的影子,女尸的手停在柯明遠眼前,慢慢化成灰。
“你......”趙半仙指著蘇梅,臉漲成了紫色,“你在紙人里摻了我的血......”
蘇梅笑了,但卻流著眼淚看著消失的女人:“我跟你二十年,早得到了你的血。借運需施術者心頭血償還,你忘了?哈哈哈...”
趙半仙突然癱在地上,頭發(fā)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白,皮膚皺成了樹皮。
柯明遠看著他一點點縮小,最后變成了堆骨頭。
蘇梅捂著心口站起來,手里捏著半塊懷表齒輪:“這是姥姥的運,得還給她?!?/p>
她把齒輪扔進河里,河水突然亮起來,漂著無數(shù)河燈,都是紙糊的,每盞燈上都畫著個“運”字。
“柯老板,”蘇梅咳了口血,“你妹妹沒事了。只是......借運的債,總要有人還。”
她往后退了一步,掉進河里,河水瞬間吞沒了她,只留下盞河燈漂在水面上,燈芯上纏著根頭發(fā)。
三個月后,柯明遠關了“時光記”,曉芳小腿上的黑指印褪去了,病也就好了。
中元節(jié)那天,柯明遠又去了三岔河口,河灘上擺滿了河燈,都是老百姓放的,星星點點漂在水上。
他蹲下來,把自己做的河燈放進水里,里面纏著根頭發(fā),是蘇梅掉進河里時,他從水面撈到的。
“柯老板?”有人拍他肩膀,柯明遠回頭,見是老王,手里提著袋栗子,“還在想那事兒?”
柯明遠搖搖頭,看著河燈漂向遠處:“老王,你說這世上真有借運嗎?”
老王把栗子塞給他:“嘛借運不借運的,我爺爺說過,人這一輩子,運就像表弦,得自己上。你硬要借別人的,弦斷了,表就停了。"
柯明遠捏著那袋栗子,突然聽見身后傳來拐杖點地的聲音。
他回頭,見老河鼠站在陰影里,獨眼里閃著光,手里拿著只懷表。
“柯老板,好久不見?!崩虾邮笮α?,露出顆金牙,“聽說你會修表?我這表......走時不準了。”
“你不是死了嗎?”柯明遠驚恐且疑惑的問道。
老河鼠輕蔑的笑道:“哈哈哈...一具替身罷了,十幾年的謀劃,總要有些保命技能,哈哈哈...”
遠處的河燈突然滅了一盞,水面上漂著根頭發(fā),慢慢纏上老河鼠的拐杖。
夜風刮過,柯明遠聽見懷表滴滴答答的聲音,像在數(shù)著什么。
他想起蘇梅最后那句話:“借運的債,總要有人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