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點燭,鬼吹燈,雞鳴燈滅不摸金!”
王石的聲音在狹小的墓室里嗡嗡回蕩,帶著一種故作鎮(zhèn)定的顫抖。他手里那根慘白的蠟燭,火苗毫無征兆地“噗”一聲,滅了。
不是被風吹的。這鬼地方連一絲風都沒有。
黑暗像冰冷的墨汁,瞬間淹沒了我們倆。只有頭頂?shù)V燈的光柱在渾濁的空氣中徒勞地切割著黑暗,照見四壁滲水的青磚和地上厚厚的積塵。一股陳年的土腥氣和說不出的陰冷霉味直往鼻子里鉆。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了。后背的汗毛“唰”地立了起來。祖宗傳下的規(guī)矩,燈滅不摸金,這是鐵律。意味著墓主不樂意,或者……有什么東西醒了,不歡迎。
“操!”王石低聲罵了一句,聲音抖得更厲害了,“真他媽邪門!老侯,撤?”
礦燈的光柱掃過墓室深處那個簡陋的石臺。上面躺著一具朽壞的尸骸,衣物早已爛盡,只剩下灰白的骨頭架子。吸引我目光的,是尸骸臉上覆著的東西。
一張青銅面具。
造型詭異得像只狐貍。尖尖的吻部向前凸出,勾勒出狡猾的弧度。兩只狹長上挑的眼睛,空洞洞的,即使在礦燈的光線下也仿佛深不見底,直勾勾地“看”著闖入者。嘴角咧開一個似笑非笑、極其瘆人的弧度。面具表面覆蓋著厚厚的銅綠,斑駁陸離,在燈光下泛著幽冷的光澤,仿佛沉淀了千百年的惡意。
賊不走空。
這四個字像鬼火一樣在我腦子里燒了起來。這趟活兒踩點、挖洞、鉆這憋屈的墓道,費了老鼻子勁,差點沒憋死。就這么灰溜溜地出去?空著手?那點可憐的“職業(yè)尊嚴”和貪婪壓過了心底翻涌的寒意。
“來都來了!”我喉嚨發(fā)緊,聲音干澀得不像自己的,“瞧那玩意兒,邪性!說不定是個值錢貨!”
王石猶豫了一下,礦燈光在他臉上晃動,映出他眼里的恐懼和貪婪在激烈交戰(zhàn)。最終,貪婪占了上風?!皨尩?,干了!”他啐了一口,給自己壯膽似的,“就它了!拿了快走!這地方……真他媽瘆得慌!”
我咽了口唾沫,壓著狂跳的心,幾步跨到石臺前。那股陰冷的氣息更重了,仿佛能穿透衣服,鉆進骨頭縫里。我不敢去看那面具后空洞的眼眶,仿佛下面有什么東西在沉睡。手伸出去,指尖觸碰到冰冷的青銅,一股難以形容的寒意順著指尖猛地竄了上來,激得我渾身一哆嗦。
那感覺……像是摸到了一塊剛從冰窖里挖出來的死肉。
我猛地抓起面具,入手沉甸甸的,冰得刺骨。那面具似乎在我手中輕微地……“活”了一下?錯覺!一定是錯覺!
“走!”我低吼一聲,幾乎是撲向墓道口,把那陰森的石臺和尸骨甩在身后。
王石緊隨其后,連滾帶爬。狹窄的盜洞里,泥土簌簌落下,沾了滿頭滿臉。我們像兩條被鬼攆的喪家犬,手腳并用,拼命地往外爬。身后是無盡的黑暗,寂靜無聲,但總感覺有無數(shù)雙眼睛,正透過那張被我揣在懷里的冰冷狐面,死死地盯著我們的后背。
面具被我隨手塞在客廳電視柜最下面的抽屜里,外面還裹了幾層舊報紙,像藏著一塊見不得人的臟病。
可有些東西,是藏不住的。
當天晚上,我就聞到了。
一股味兒。
不是垃圾餿了,也不是死老鼠。是一種……騷臭。濃烈、刺鼻,帶著點野性的腥臊。像是什么動物在角落里撒了尿,又像是夏天里關(guān)著一籠子沒洗澡的狐貍。若有若無,絲絲縷縷地鉆進鼻孔,粘在喉嚨口,惡心得很。我皺著鼻子,把家里的垃圾桶、廚房、衛(wèi)生間犄角旮旯都翻了個遍,屁都沒找到。開窗通了半天風,那味兒反而更濃了,絲絲縷縷,無孔不入,像滲進了墻壁和家具的木頭縫里。
老婆張蕓也聞到了,捂著鼻子抱怨:“侯成,你聞見沒?這什么怪味?是不是下水道反味了?”她皺著眉,眼神里帶著點狐疑,掃視著屋子,又落在我身上。
“不知道,可能外面飄進來的?!蔽倚奶摰靥氯^去,下意識地離那個電視柜遠點。
第二天出門倒垃圾,剛走到樓下垃圾桶邊,那種如芒在背的感覺就來了。
有人在盯著我。
不是條子那種審視的、帶著目的性的目光。這道視線……冰冷、黏膩,帶著一種非人的專注,像蛇信子舔過后頸。我猛地回頭。
昏黃的路燈下,小區(qū)里空蕩蕩的。只有幾輛蒙塵的破車趴在車位里。綠化帶的黑影幢幢,像蹲伏的野獸。什么都沒有。
幻覺?我甩甩頭,拎著垃圾袋的手心卻全是冷汗。不可能被盯上,這次活兒做得干凈,王石是老手,踩點下鏟都滴水不漏??赡枪杀桓Q視的寒意,像附骨之疽,扔完垃圾上樓,一路跟著我,直到家門“砰”地關(guān)上才隔絕在外。
家里的怪事開始發(fā)酵。
先是張蕓掃地時,發(fā)現(xiàn)地上總有些細短的毛發(fā)。棕黃色,帶著點深色的尖兒,比貓毛硬,比狗毛軟。她捏著幾根給我看,一臉困惑:“咱家也不養(yǎng)寵物,哪來這么多毛?沙發(fā)縫里、床底下、客廳角落……到處都是!”
接著是半夜的怪聲。
睡到后半夜,迷迷糊糊間,總能聽到一種聲音。
“嗚嗷——”
“嗷嗚——”
聲音尖細、凄厲,拖得長長的,像是嬰兒在撕心裂肺地哭,又像是某種野獸在月下哀嚎。斷斷續(xù)續(xù),忽遠忽近,有時像是在樓下綠化帶里,有時又像是……就在窗外!聽得人頭皮發(fā)炸,心慌意亂。好幾次我猛地驚醒,沖到窗邊拉開簾子,外面只有沉沉的夜色和遠處模糊的路燈光暈。
兒子小磊也開始不對勁。原本挺乖的孩子,最近夜里總是驚醒,哭鬧不休。張蕓抱著哄也沒用,小臉憋得通紅,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小手指著天花板或者衣柜角落,嘴里含糊不清地喊著:“怕!怕!毛茸茸……眼睛……”
騷臭味越來越重了。
像是有幾十只狐貍在我家安了窩,肆無忌憚地排泄、打滾。無論噴多少空氣清新劑,開窗通風多久,那股濃烈、頑固的腥臊氣總是能頑強地鉆出來,霸道地占據(jù)每一個角落。呼吸一口,都感覺那股味道直沖腦門,熏得人頭暈眼花。
地上的毛發(fā)也越來越多,顏色更深了,像是某種大型狐貍的毛。掃了又掃,第二天依舊鋪滿角落。張蕓的臉色一天比一天難看,眼下的烏青濃得化不開,看我的眼神充滿了疲憊和一種深藏的恐懼。她不再抱怨,只是沉默地打掃著那些仿佛永遠掃不盡的毛發(fā),動作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麻木。
家,越來越不像家了。
像個狐貍窩。
一個彌漫著惡臭、飄蕩著狐毛、回蕩著詭異狐哭的狐貍窩。
而我,就是那個把災禍帶回來的蠢貨。
這天晚上下班回來,剛走到小區(qū)門口,就被新來的保安小王攔住了。
小伙子眼神銳利,上下打量著我,手按在腰間的橡膠棍上,帶著警惕:“你是?幾棟的?找誰?”
我愣了一下,擠出個笑容:“小王,是我,侯成!7041的侯成??!這才幾天,就不認識了?”
小王眉頭皺得更緊,眼神里的疑惑變成了審視,他走近兩步,湊近我的臉仔細看了看,隨即露出恍然大悟又帶著點難以置信的表情:“哎喲!侯哥?!真是你啊!這……這變化也太大了吧?差點沒敢認!最近工作太累?”
變化?
我心里咯噔一下。我能有啥變化?胡子拉碴?臉色差點?不至于認不出來吧?
“嗨,是有點累?!蔽液貞?,心里卻像塞了一團亂麻,匆匆刷卡進了門禁。小王那探究的目光一直黏在我背上,直到我走進單元樓。
幾天后的一個傍晚,我提著菜回來,剛進小區(qū)大門,又被小王攔住了。
這次他的表情嚴肅得多,眼神里充滿了戒備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身體微微繃緊,像隨時準備動手。
“站??!你是誰?你不是這個小區(qū)的!”他聲音不大,但異常嚴厲。
我懵了:“小王!是我呀!侯成!7041的!我老婆張蕓,兒子小磊!你前兩天不還……”
“閉嘴!”小王厲聲打斷我,眼神銳利得像刀子,“侯哥我認識!你到底是誰?想混進來干什么?身份證拿出來看看!”
他的眼神,他的語氣,完全不像是開玩笑。
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我的血仿佛都涼了半截。他真的認不出我了!不是錯覺!
“我……我是侯成的朋友,他……他讓我?guī)退命c東西。”我腦子一片空白,舌頭打結(jié),胡亂編了個借口,聲音干澀得厲害。
小王狐疑地盯著我看了好幾秒,似乎在判斷我話的真假,最終才不情不愿地側(cè)開身:“進去快點出來!別亂晃!”
我?guī)缀跏翘右菜频臎_進了單元樓。心臟在胸腔里狂跳,撞得肋骨生疼。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瞬間纏滿了全身。
不對勁!是我出問題了!
我沖進家門,反手死死鎖上。背靠著冰冷的防盜門,大口喘著粗氣。
張蕓正在客廳拖地,看到我煞白的臉和驚慌失措的樣子,嚇了一跳:“當家的?怎么了?撞鬼了?”
我張了張嘴,想告訴她保安的事,話還沒出口,張蕓卻先一步抓住了我的胳膊,她的手指冰涼,帶著劇烈的顫抖,眼神里充滿了極致的恐懼,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當家的……我們的兒子……小磊……他好像出問題了!”她幾乎要哭出來,“他……他變成了一只狐貍!”
什么?!
我腦袋“嗡”的一聲,像是被重錘狠狠砸中!
我甩開張蕓的手,幾步?jīng)_到兒子臥室門口,猛地推開門——
房間里沒開大燈,只有書桌上一盞小臺燈散發(fā)著昏黃的光暈。
小磊背對著門,趴在地板上。
他不是在玩玩具。
他在……模仿。
四肢著地,身體以一種怪異而柔軟的姿勢起伏著,屁股微微撅起,模仿著狐貍行走的姿態(tài)。他嘴里發(fā)出一種聲音:
“嗚…嗷…嗚…嗷…”
尖細,帶著點氣聲,拖長了調(diào)子,惟妙惟肖!跟山林里野狐貍的叫聲一模一樣!
他猛地回過頭。
昏黃的燈光下,那張原本屬于我兒子的稚嫩小臉上,那雙眼睛……瞳孔在光線中似乎變得異常幽深,微微泛著一種詭異的綠光!眼神里充滿了野性的警覺和一種不屬于孩童的狡黠!
他看到我,并沒有像往常一樣撲過來喊爸爸,而是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威脅般的低嗚,身體向后縮了縮,像一只受驚的小獸,齜了齜牙!
一瞬間,我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冰冷的汗水瞬間浸透了后背的衣服,順著脊椎溝往下淌。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頭頂,頭皮陣陣發(fā)麻!
王石出事了。
消息是第二天早上一個牌友打電話告訴我的,語氣里帶著點幸災樂禍和看熱鬧的意味。
“喂?侯哥?王胖子栽了!邪門到家了!”
王石嗜賭如命。每次下地弄來的那點錢,不管多少,最后都得填進牌桌的窟窿里。這次也不例外。但這次,邪性得離譜。
牌友繪聲繪色地描述著:
“王胖子這幾天跟撞了瘟神似的!那手氣,嘖嘖,絕了!起手清一色,眼看要自摸,嘿!下家截胡!杠上開花就差一張牌,對家先胡了!好不容易摸到個絕張,一激動,牌掉地上被貓叼走了!你說邪不邪?”
“這還不算完!牌桌上霉,出門更霉!剛跨出奇牌室大門,頭頂一滴水都沒有,晴天白日的,瓢潑大雨‘嘩’就下來了!淋得跟落湯雞似的!剛躲進屋,雨停了!太陽明晃晃的!氣得他罵娘。好不容易等天晴透了再出門,一腳就踩在坨熱乎的狗屎上!那味兒,熏得整條街都知道了!旁邊一條野狗沖著他狂吠,像見了殺父仇人!他罵罵咧咧去開車,剛走到車邊,‘哐當’一聲,樓上不知道誰家花盆掉下來,砸他車頂上了!碎瓷片差點崩著他腦袋!”
“最嚇人的是昨天!”牌友的聲音壓低,帶著點后怕,“他說他路過南橋,站在橋邊看水,看著看著,腦子里就一個念頭——跳下去!游個泳!舒服!他說那念頭邪乎得很,像有人在他耳朵邊念叨,身子都不聽使喚往前傾!要不是旁邊一個大爺眼疾手快拽了他一把,這會兒估計都漂到下游喂魚了!”
“侯哥,你說王胖子是不是……沖撞了啥?看著真不像走背運,倒像是……被什么東西纏上了,往死里整?。 迸朴炎詈罂偨Y(jié)道。
掛了電話,我渾身冰冷。
保安的陌生眼神。
兒子詭異的模仿和眼神。
家里彌漫不散的狐騷惡臭。
無處不在的狐貍毛發(fā)。
還有王石這離奇到恐怖的霉運……
所有的線索,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攥緊,最終都指向了那個源頭——
電視柜最下層抽屜里,那張冰冷、詭異、帶著似笑非笑表情的青銅狐面!
我沖到電視柜前,猛地拉開那個抽屜。
濃烈的騷臭味如同實質(zhì)的拳頭,狠狠砸在我的臉上!
舊報紙散亂地裹著那個東西。我顫抖著手,一層層剝開。
青銅面具露了出來。
尖吻,狹長上挑的空洞眼窩,詭異的笑容。
在昏暗的光線下,面具表面的銅綠似乎……更幽深了?那空洞的眼窩里,仿佛有極淡的、難以察覺的暗紅色微光一閃而逝?像……凝固的血?更像……活物的眼睛在黑暗中眨了一下!
是我的錯覺嗎?
一股難以形容的冰冷惡意,順著面具無聲地彌漫開來,瞬間充滿了整個房間??諝夥路鸲寄郎?,帶著刺骨的寒意和那股令人作嘔的腥臊。
我盯著它,它也“盯”著我。
那張似笑非笑的狐臉,在昏暗中,仿佛咧開的弧度……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