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半,康家別墅的智能窗簾自動緩緩拉開。
康傳宗睜開眼,習慣性地先看向床頭柜上那張全家?!赣H康全種身著深藍色中山裝,胸前別著省政協(xié)委員的徽章,威嚴地坐在正中間;母親林秀珠一襲旗袍,頸間那串翡翠項鏈是舅舅去年從緬甸拍回來的珍品;五個姐姐如眾星拱月般站在后排,而當時才十歲的他,被安排坐在父母之間的C位。
"傳宗,醒了嗎?"林姨輕輕敲門,"你爸剛來電話,說今天省政協(xié)的考察團要來,讓你中午務必去酒店陪客。"
康傳宗揉了揉太陽穴,父親康全中那張不怒自威的臉浮現(xiàn)在腦海。
老爺子今年七十一了,卻依然精神矍鑠,每天早晨雷打不動地打太極,下午準時出現(xiàn)在縣老干部活動中心的奇牌室——那里實際上是他經(jīng)營了幾十年的"第二辦公室"。
康全種的發(fā)家史是這個沿??h城的傳奇。父親康鐵山是參加過解放戰(zhàn)爭的老革命,雖然只當?shù)娇h武裝部副部長,卻為子孫攢下了第一筆政治資本??等N三十歲就當上了工商局局長,在位期間"恰逢"縣城大開發(fā),舅舅林大發(fā)的房地產(chǎn)公司幾乎承包了所有政府工程?,F(xiàn)在縣中心最繁華的那條商業(yè)街,至今還被老百姓戲稱為"康家街"。
"先生,您的咖啡。"林姨端著現(xiàn)磨的藍山咖啡進來,看到康傳宗盯著全家福出神,忍不住笑道:"你和你爸年輕時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康傳宗苦笑了一下。確實,從五官到神態(tài),甚至連微微發(fā)福的體型都如出一轍。唯一不同的是眼神——父親眼里永遠閃爍著精明的算計,而他眼里只有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慵懶。
下樓時,康傳宗路過書房,瞥見墻上那幅巨大的合影——去年父親七十大壽,省政協(xié)副主席親自到場祝賀。
照片里,舅舅林大發(fā)挺著啤酒肚站在父親旁邊,手腕上那塊百達翡麗在閃光燈下格外晃眼。
這位號稱"林半城"的房地產(chǎn)大亨,靠姐夫康全種的關系拿下了市里大半舊改項目,現(xiàn)在又把生意拓展到了海南和云南。
"我媽呢?"康傳宗在餐桌前坐下,發(fā)現(xiàn)母親不在家。
兒子康子軒頭也不抬地玩著iPad:"奶奶一早就去普陀山了,說要去還愿。"
康傳宗會意地點點頭——母親每年這一天都要去普陀山拜觀音,說是感謝菩薩賜給她這個兒子。
他從就聽親戚朋友們的嘮叨,在生了五個女兒后,四十歲高齡的林秀珠終于如愿以償誕下男丁,那天康家放了一整夜的鞭炮。
想到這,康傳宗不禁好奇父母是怎么在計劃生育最嚴的年代生下五個姐姐的。大姐康麗華比他大十八歲,五姐康麗雯也比他大五歲。
據(jù)說當年為了不被別人留下口實。聽說是為了躲計生委。母親有三年時間都住在舅舅開發(fā)的別墅區(qū)里,那里保安森嚴,連只陌生蒼蠅都飛不進去。而五個姐姐的戶口,全都掛在不同的親戚名下。
"爸,我想換個新iPad。"康子軒突然抬頭,眨著和奶奶如出一轍的大眼睛。這孩子完美繼承了林家的眉眼,尤其是那種理所當然提要求的語氣,活脫脫就是年輕時的舅舅林大發(fā)。
"找你媽要去。"康傳宗條件反射般回答,說完自己都愣了一下——這簡直和父親當年的口吻一模一樣。
記得初中時他想買輛進口自行車,父親也是這么打發(fā)他去找母親的。
蘇妙端著鮮榨果汁走過來,身上那件真絲睡衣是上周舅媽從杭州寄來的"樣品"。
"你爸剛發(fā)信息,說考察團里有國土資源廳的人,讓你穿正式點。"她說著把手機屏幕轉向康傳宗,聊天記錄上方顯示著父親康全種的微信頭像——一張在ren ming大會堂前的標準照。
康傳宗嘆了口氣,起身上樓換衣服。經(jīng)過二樓走廊時,他停下腳步看著墻上的老照片——泛黃的照片里,年輕的康全種摟著懷孕的林秀珠站在縣委大院門口,背后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老式辦公樓。
母親微微隆起的腹部,應該懷的就是大姐康麗華。誰能想到,這個看似普通的雙職工家庭,會在三十年后成長為盤踞整個縣城的龐然大物。
看到這張照片,康傳宗不禁想起自己那五個姐姐和五個姐夫——康家五朵金花和她們背后盤根錯節(jié)的勢力網(wǎng)。
大姐康麗華嫁給了縣紀委副書記鄭國棟。這位不茍言笑的姐夫在縣里素有"鐵面"之稱,但每逢年節(jié),鄭家的門庭總是最熱鬧的。去年縣醫(yī)院采購那批設備時,就是鄭國棟一個電話,讓招標流程"順利"了許多。
二姐康麗萍的丈夫王建軍是縣公安局副局長。康傳宗還記得去年兒子在學校被同學搶了玩具,對方家長不依不饒,王建軍只是給轄區(qū)派出所所長打了個電話,第二天對方就主動登門道歉,還帶了一盒"安溪鐵觀音"。
三姐康麗娟嫁給了縣醫(yī)院副院長李志明。康家老小看病從來不需要排隊,就連疫情期間最緊張時,李家也能搞到進口特效藥?,F(xiàn)在母親定期上門的體檢,就是李志明一手安排的。
四姐康麗芳的丈夫趙永強是縣建行信貸部主任。舅舅房地產(chǎn)公司的低息貸款,康傳宗投資的幾個商鋪的流動資金,甚至五姐美容院的設備分期,沒有一樣離得開趙永強的"特殊關照"。
五姐康麗雯最年輕,嫁的卻是縣檢察院公訴科科長周斌。去年縣里舅舅那起土地糾紛案,對方當事人原本態(tài)度強硬,周斌出面"協(xié)調(diào)"后,很快就達成了"雙方都滿意"的調(diào)解協(xié)議。
康傳宗眼皮不自覺地跳了一下。在這個縣城里,康家的女兒們就像五根擎天柱,穩(wěn)穩(wěn)地支撐著整個家族的地位。
而作為唯一的兒子,他從小就被灌輸一個觀念:你不需要有多大的本事,只要維系好這張關系網(wǎng)就夠了。
衣帽間里,康傳宗選了套最貴的杰尼亞西裝——這是去年舅舅公司年會的禮品。
他系領帶時,無意中瞥見角落里那個落滿灰塵的小提琴盒。那是他大學時買的,曾經(jīng)幻想過當個音樂老師。
后來母親在他臉上的那巴掌就粉碎了這個夢想:"我們康家的兒子,怎么能去當孩子王?"那是母親唯一一次打他。
康傳宗剛系好領帶,就聽見樓下傳來蘇妙標志性的高跟鞋聲——那種不緊不慢的"噠噠"聲,像是丈量好了每一步該有的優(yōu)雅分寸。
他對著鏡子最后整理了一下西裝領口,鏡中映出妻子修長的身影正倚在門框上。
"我爸剛來電話,"蘇妙晃了晃手機,手腕上那只卡地亞藍氣球手表在晨光中閃著低調(diào)的光,"說省教育廳的王副廳長臨時要來參觀縣一中,讓你中午務必到場作陪。"
康傳宗暗自苦笑。蘇妙的父親蘇志明是市教育局局長,和自家父親一樣,總能把各種公務場合變成家族社交場。
上周縣一中校慶,明明是教育系統(tǒng)的活動,硬是被兩位老爺子安排成了康蘇兩家的大聚會。
"你媽去嗎?"康傳宗隨口問道,眼睛卻盯著蘇妙脖子上那串珍珠項鏈——那是去年她母親蔣雯麗送的生日禮物,據(jù)說是從日本御木本專柜訂制的。
蘇妙輕輕撫摸著珍珠,這個動作讓康傳宗想起第一次相親時的場景。十一年前在縣里最貴的茶樓,介紹人特意強調(diào)"蘇局長千金"的身份時,蘇妙也是這樣摸著脖子上的珍珠,笑得溫婉又疏離。
"我媽一早就去杭州進貨了,"蘇妙轉身往衣帽間走,"說是新學期要到了,得提前備貨。"
她母親蔣雯麗經(jīng)營的"文教用品公司",壟斷了全縣中小學的文具供應。去年省里推行"陽光采購",全市87所學校的招標書上卻都神奇地出現(xiàn)了"需具備十年以上本地服務經(jīng)驗"這一條。
衣帽間里,蘇妙正在三面落地鏡前試衣服。
這個二十平米的衣帽間是裝修時特意擴大的,現(xiàn)在塞滿了各個季節(jié)的名牌服飾。
康傳宗看著她拿起又放下幾套裙裝,最終選了件藏藍色的Dior套裝——端莊得體,恰到好處地彰顯身份又不顯張揚。
"這套合適嗎?"蘇妙轉了個圈,看似詢問實則確認的語氣,和她父親在教育局開會時如出一轍,"王廳長以前是我爺爺?shù)拿貢钪v究這些。"
康傳宗點點頭。蘇妙的爺爺蘇老當年是縣武裝部政委,和自家爺爺康鐵山是過命的戰(zhàn)友。
這段革命友誼在第二代延續(xù)——蘇志明和康全種同年進入體制;到了第三代,他和蘇妙的聯(lián)姻,不過是給這個早已盤根錯節(jié)的關系網(wǎng)再系上一個死結罷了。
"子軒呢?"蘇妙突然問道,正在涂口紅的動作頓了頓。
"林姨送去上學了。"康傳宗看了眼手表,"你弟是不是今天去鄰縣面試?"
提到弟弟蘇睿,蘇妙臉上閃過一絲得意:"就是走個過場。他們縣長的兒子去年還想調(diào)到我爸分管的人事科呢。"
她輕輕合上口紅蓋子,"年底前應該就能當上一中教務主任了,才32歲。"
康傳宗想起那個總是一身潮牌的妻弟。蘇睿師范大學畢業(yè)后直接進了重點中學,三年就當上年級組長,五年升副校長,現(xiàn)在又要跨縣提拔,混兩年基層經(jīng)驗。這升遷速度,連自家那些姐夫們都自嘆不如。
下樓時,康傳宗的皮鞋踩在進口大理石地面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這棟別墅是結婚時名義上是兩家合買的,實際上蘇家出了全部——蔣雯麗直接讓財務轉了賬,連收據(jù)都沒要。
作為回報,康全中幫蘇家搞定了新區(qū)那塊教育用地的變更手續(xù),現(xiàn)在那里立著全縣最高的文具批發(fā)市場。
餐廳里,林姨已經(jīng)擺好了早餐。水晶盤里盛著從舟山空運來的海鮮粥,旁邊小碟子里是蘇妙最愛的紹興醉蟹——這是蔣文麗每月定期從老家捎來的。
"我媽說周末家宴,讓你爸把李院長也叫上。"蘇妙小口啜著粥,語氣平常得像在討論天氣,"她有個閨蜜的女兒想進縣醫(yī)院。"
康傳宗"嗯"了一聲。這種請托在他們兩家之間早已是家常便飯。
上周蘇妙表妹結婚,婚車隊伍里光寶馬就停了六輛。
七點五十分,蘇妙的手機響了。她看了眼來電顯示,微微蹙眉:"我爸。"按下接聽鍵后,她的語氣立刻變得恭敬起來,連坐姿都不自覺地端正了。
"好的爸爸...知道了爸爸...我會和傳宗說的..."這一連串的應答讓康傳宗想起兒子在家長會上的表現(xiàn)。
蘇志明在女兒面前的威嚴,絲毫不亞于在教育局的下屬面前。
掛掉電話,蘇妙輕輕嘆了口氣:"實驗中學新校區(qū)那個工程,爸讓你舅舅公司別插手太明顯。"
她擦了擦嘴角,"最近巡視組在查教育系統(tǒng)的基建項目。"
康傳宗會意地點點頭。兩家雖然利益交織,但該避嫌時還是要做做樣子。
就像去年縣醫(yī)院采購那批設備,明面上是公開招標,實際上三姐夫李志明早把參數(shù)設置成了只有舅舅公司產(chǎn)品才能達標的標準。
門口,兩輛車已經(jīng)準備就緒。蘇妙那輛白色寶馬5系是去年生日時蔣文麗送的,車牌尾號6688,在縣城里比警車還醒目。而康傳宗的奧迪A8則低調(diào)得多——這是他從政的智慧,也是父親多年耳提面命的結果:蘇家可以張揚,康家必須低調(diào)。
"晚上見。"蘇妙輕輕吻了吻康傳宗的臉頰,這個例行公事的告別吻已經(jīng)持續(xù)了十一年。
看著她駕車遠去的背影,康傳宗突然想起結婚那天,蘇志明在酒桌上拍著他肩膀說的話:"傳宗啊,從今往后,咱們兩家就是根連著根了。"
當時他只覺得這是長輩的酒后醉言,現(xiàn)在想來,卻是再清醒不過的實話。
在這個縣城里,康家和蘇家就像兩棵并肩生長的大樹,根系早已糾纏不清,共同汲取著這片土地的營養(yǎng)。
奧迪駛出小區(qū)時,康傳宗看到路口新開的"文教書店"——這是蔣文麗最新拓展的業(yè)務,據(jù)說已經(jīng)拿下了全縣中小學的教材征訂權。
店門口掛著"熱烈祝賀我縣高考再創(chuàng)佳績"的橫幅,落款是縣教育局和文教用品公司。
這就是蘇妙的家族——爺爺扛過槍,父親執(zhí)掌教育,母親壟斷文具,弟弟年輕有為。他們和康家一樣,都是這個縣城里看不見的規(guī)則制定者。而他和蘇妙的婚姻,不過是兩個家族心照不宣的又一次"強強聯(lián)合"罷了。
八點二十分,康傳宗開著車,手機突然響起。是舅舅林大發(fā)的專屬鈴聲——一段俗氣的《恭喜發(fā)財》。
"傳宗啊,考察團那個張廳長特別喜歡紫砂壺,我讓人送了一套顧景舟的到你辦公室。"舅舅的大嗓門震得手機發(fā)顫,"晚上吃飯時你見機行事,爭取把濱江那塊地的指標搞定。"
康傳宗含糊地應著,心想父親和舅舅這雙簧唱得真夠默契的。一個負責官方接待,一個負責私下打點,而自己不過是他們精心培養(yǎng)的傳聲筒罷了。
等紅綠燈的時候,康傳宗看到路口新開的"大發(fā)地產(chǎn)"售樓處——舅舅公司的第N個分店。
巨大的廣告牌上赫然寫著"首付20萬起,安家新城芯",而實際上這片區(qū)域的房子,普通公務員不吃不喝二十年也買不起。
這就是他康傳宗自己的家族史——爺爺扛過槍,父親掌過權,舅舅賺過錢。他們像一棵深深扎根于這片土地的大樹,枝繁葉茂,盤根錯節(jié)。而作為這棵樹上最新長出的枝椏,康傳宗甚至不需要思考如何生長,因為早就有人為他規(guī)劃好了所有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