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三的風裹著雪籽,打在春桃家糊著麻紙的窗欞上,發(fā)出細碎的噼啪聲。
十六歲的姑娘踩著條腿肚子打轉的舊板凳,正踮腳夠堂屋墻上的積灰。
她穿件洗得發(fā)灰的藍布棉襖,
左胳膊肘上打了塊刺眼的紅碎花補丁——那是娘用去年做新被褥剩下的邊角料補的,
針腳歪歪扭扭,像條爬不動的蜈蚣?!稗p梢抹點頭油!”娘的大嗓門從灶臺那邊炸過來,
混著蒸紅薯的甜香,“張屠戶家小子眼睛毒,明兒相看瞧見你這毛糙樣,親事準黃!
”春桃沒應聲,手里的高粱掃帚停在半空。
她的辮子確實該打理了——上個月趁娘去鎮(zhèn)上趕集,她拿剪刀“咔嚓”鉸了半截,
現在剛長出的頭發(fā)像蓬亂的茅草,用根褪了色的紅頭繩勉強扎成個小揪揪。頭皮被勒得發(fā)疼,
可指尖劃過那截短頭發(fā)時,心里卻偷偷泛著甜。前陣子二丫偷偷塞給她一張皺巴巴的畫報,
上面城里女人的短發(fā)像剛抽條的春柳,利落得讓人心慌?!鞍l(fā)什么愣?
”娘端著蒸紅薯走過來,粗瓷碗往炕桌上一墩,震得炕沿的塵土簌簌往下掉。
她伸手戳了戳春桃的額頭,指腹帶著常年納鞋底的厚繭,“那紫花襖我給你熨過了,
壓在箱底呢。明兒穿那件,顯得體面。”春桃低頭踢著地上的煤渣,
聲音小得像蚊子哼:“娘,我不想嫁張屠戶家?!薄安幌爰??”娘的眼睛瞪得像銅鈴,
“張家有三間大瓦房,小子會殺豬,頓頓有肉吃!你還想嫁哪樣的?難不成想嫁縣太爺?
”她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光映得滿臉通紅,“女人家,認字頂什么用?能當飯吃?
嫁個好人家,生倆胖小子,比啥都強。”夜里春桃躺在吱呀作響的土炕上,
聽著隔壁屋爹娘的動靜。爹的旱煙桿“吧嗒吧嗒”抽著,
娘的聲音帶著哭腔:“這丫頭心思野,跟她姐一個樣……當年要是看緊點,
她姐也不會跟著貨郎跑……”春桃把臉埋進粗布枕頭,眼淚洇濕了枕套上的補丁。
她想起大姐,那個總在夜里偷偷教她認草藥的姐姐,臨走前塞給她一把炒瓜子,說:“桃兒,
外面的天比咱這山溝寬。”那時她不懂,只覺得瓜子殼硌得手心疼。三天后,
村口石橋突然傳來“突突突”的怪響,像幾十頭野豬在狂奔。春桃正在河邊捶衣裳,
皂角的泡沫沾在手背上涼絲絲的,她直起身時,手里的棒槌“撲通”掉進水里,
濺了滿褲腳的泥點。十幾個穿“怪衣裳”的人從卡車上跳下來。有個穿米色風衣的女人,
頭發(fā)燙成卷卷的,像戲文里的洋小姐,摘下墨鏡時,春桃看見她眼角有顆痣,
動起來像只小蝴蝶。還有個剪短發(fā)的女人,穿著中山裝,說話時總把手背在身后,
聲音像敲鑼:“道具組先把布景搭起來,燈光組測一下光線!”“那是周導演。
”二丫不知什么時候湊過來,手里攥著個偷摘的青棗,“我二舅在鎮(zhèn)上供銷社,
說拍電影的都是大人物?!贝禾业哪抗怵ぴ诖┘t裙子的女人身上。裙子是石榴紅的,
長到膝蓋,風一吹就飄起來,露出里面的白襪子。村里的媳婦們穿裙子都到腳踝,
外面還得罩條褲子,說“露腿丟人”??蛇@紅裙子女人站在那兒,像朵在風里燒起來的花,
一點都不丟人,反倒好看得讓人移不開眼。傍晚收工,春桃假裝去拾柴,
繞到劇組搭的帆布棚后面。棚里亮著盞大燈泡,比村里的煤油燈亮十倍,
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長。紅裙子女人正站在燈底下,手里拿著個本子念:“我不裹腳!
我要去學堂!”她的聲音突然拔高,震得春桃耳朵嗡嗡響,“我娘說女人裹了腳才溫順,
可溫順的女人,不就跟圈里的豬一樣,等著被人宰嗎?”春桃嚇得差點把懷里的柴掉在地上。
這話要是被村里的老人們聽見,準得被罵“造孽”??杉t裙子女人說這話時,脖子梗著,
像村口那棵被雷劈過還照樣長的老槐樹,透著股不服輸的勁?!澳阍谶@兒聽多久了?
”春桃猛地回頭,紅裙子女人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身后,手里拿著個搪瓷缸,
缸子上印著“為人民服務”。她的睫毛很長,沾了點暮色里的光,笑起來時,
眼角的痣跟著跳:“我叫林晚秋,你呢?”“春……春桃。”她的舌頭像打了結,
手心的汗把柴禾柄都浸濕了。林晚秋往她手里塞了塊水果糖,
玻璃糖紙在夕陽下閃著彩光:“這糖叫橘子味,你嘗嘗?!贝禾野烟欠胚M嘴里,
酸甜的味道從舌尖漫開來。她這輩子吃過最甜的是過年的灶糖,可這橘子糖的甜,
帶著種說不出的清清爽爽,像山澗里的泉水?!澳銊偛拍畹氖恰瓚蚶锏脑??”春桃小聲問,
糖在嘴里含著,說話有點漏風?!班?,我演的角色叫淑蘭,”林晚秋蹲下來,跟她平視,
眼睛亮得像裝了星星,“她跟你一樣,也是鄉(xiāng)下姑娘,可她不想一輩子圍著鍋臺轉。
”春桃低頭看自己的腳,纏腳布解開后,腳趾頭還是擠在一起,像攥緊的拳頭。
她突然想起淑蘭的話,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酸酸的,又有點麻。
劇組在村里待了半個月,春桃每天天不亮就去河邊捶衣裳,其實是想等劇組的人出來挑水。
她漸漸摸清了規(guī)律:周導演總第一個起床,手里拎著個軍綠色的水壺,
邊走邊咳嗽;林晚秋愛睡懶覺,出來時頭發(fā)往往有點亂,
用根紅皮筋隨便扎在腦后;還有個戴眼鏡的場記,總抱著個厚厚的本子,嘴里念念有詞。
這天春桃正蹲在石頭上搓衣裳,聽見林晚秋在跟周導演說話。林晚秋穿著件藍布褂子,
是戲里淑蘭的衣裳,領口磨得發(fā)白,袖口還打了個補丁。“周導,這場戲淑蘭剪辮子,
是不是該讓她哭?”林晚秋揪著自己的假辮子,那辮子是用黑線編的,看著有點假。
“哭什么?”周導演把水壺放在石頭上,壺底的泥蹭在青石板上,留下個圈,
“她剪辮子是高興,是掙脫了束縛,該笑,笑得野一點?!贝禾沂掷锏陌糸惩A?。
村里的姑娘誰要是剪了辮子,準得被罵“瘋了”,去年鄰村有個姑娘剪了短發(fā),
被她爹追著打了半條街??芍軐а菡f,剪辮子該笑。她偷偷抬頭,
看見林晚秋對著河水理了理假辮子,突然“咔嚓”一聲扯了下來,對著水面咧嘴笑。
陽光照在她臉上,她的真頭發(fā)其實很短,剛到耳朵根,像男孩子一樣,可一點都不難看,
反倒有種說不出的精神。那天下午,春桃?guī)蛣〗M收拾草垛時,手指突然觸到個硬邦邦的東西。
扒開干草一看,是個藍色封皮的本子,邊角有點卷,
封面上用鋼筆寫著“《淑蘭傳》臺詞本”,字跡龍飛鳳舞,像林晚秋說話的語氣。
她的心“怦怦”跳,左右看了看沒人,趕緊把本子塞進懷里,用圍裙裹緊。
懷里的本子像塊烙鐵,燙得她心口發(fā)慌。夜里,春桃等爹娘都睡熟了,
悄悄摸出炕洞里的火折子?;鹫圩印昂簟钡亓疗饋?,橙紅色的火苗舔著黑暗,
把她的臉映得忽明忽暗。她翻開臺詞本,第一頁就是淑蘭的臺詞,
林晚秋用紅筆在旁邊畫了個小太陽,旁邊寫著:“要像太陽一樣,自己發(fā)光。
”本子里夾著片干枯的楓葉,紅得像血。春桃摸著那片葉子,
想起去年秋天跟二丫去后山摘野果,看見楓葉落了一地,二丫說“女人的命就像這葉子,
過了季就黃了”。可淑蘭在戲里說:“葉子落了是為了明年再長,女人也不是只能開一次花。
”她把不認識的字圈出來,比如“覺醒”、“自由”,手指在字上摸來摸去,
像在摸什么稀世珍寶。有頁紙被淚水洇過,字跡有點模糊,是淑蘭跟娘告別的戲:“娘,
我知道您疼我,可疼不是把我關在籠子里。
”春桃看著這行字突然想起娘把她鎖在屋里逼她纏腳的夜晚,娘的眼淚滴在她手背上,
說“娘是為你好”。原來疼和疼,是不一樣的。劇組要走的前三天,
春桃揣著臺詞本去找周導演。周導演的帳篷里堆著好多膠片盒,一股淡淡的藥水味。
周導演正坐在小馬扎上看劇本,她穿件灰色的舊毛衣,袖口磨出了毛,眼鏡滑到鼻尖上,
看著像個教書先生。“周……周導演。”春桃的聲音抖得像秋風里的落葉,
腳底下的石子硌得她腳心發(fā)麻。周導演抬起頭,把眼鏡往上推了推:“是春桃啊,有事?
”春桃把臺詞本遞過去,手指因為用力,關節(jié)都發(fā)白了:“我……我想跟你們走。
”周導演沒接本子,只是看著她。帳篷外的風“嗚嗚”地叫,像誰在哭。春桃的臉漲得通紅,
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卻倔強地沒掉下來:“我能干活,
我會挑水、會做飯、會縫衣裳……我不要工錢,只要能讓我跟著學?!薄澳阒劳饷嬗卸嗫??
”周導演的聲音很輕,卻像錘子敲在春桃心上,“在村里,你好歹有口飯吃;出去了,
可能連個睡覺的地方都沒有?!薄拔也慌?。”春桃的眼淚終于掉下來,砸在臺詞本上,
暈開一小片墨跡?!霸诖謇?,我看著日頭從東邊升起來,就知道它會從西邊落下去,
一輩子都這樣……我不想這樣?!敝軐а莩聊税胩?,拿起那個臺詞本,
翻到淑蘭逃婚的那頁。林晚秋在那頁寫了行小字:“困住鳥的不是籠子,
是它以為自己飛不出去?!薄澳銜J字嗎?”周導演突然問。春桃搖搖頭:“但我想學。
”“這個本子你留著?!敝軐а莅雅_詞本還給她,從口袋里摸出支鋼筆,“每天寫三個字,
寫會了就寄給我?!蹦翘焱砩希禾夷锇阉械教梦荨S蜔舻墓饣杌椟S黃,
娘手里拿著那個藍布嫁妝包,布上的鴛鴦繡得歪歪扭扭,是春桃十歲時繡的。“這包你帶著。
”娘的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里面的花布你裁件新衣裳,別總穿帶補丁的,讓人笑話。
”她突然抱住春桃,懷里的針線笸籮“嘩啦”掉在地上,頂針、剪刀滾了一地,
“出去了……別學你姐,受了委屈就回家?!贝禾遗吭谀锏募绨蛏希勚^發(fā)上的皂角味,
突然覺得娘的背比去年彎了好多。她想起小時候娘背著她去看大戲,那時娘的背是直的,
像村口的旗桿??ㄜ囬_動時,春桃看見二丫站在石橋上,手里揮著條紅綢子,
那是她過年跳秧歌用的。二丫的嗓子喊得都劈了:“春桃!你要成角兒啊!
”春桃把臉貼在車窗上,看著熟悉的槐樹越來越小,直到變成個小黑點。
她摸了摸懷里的臺詞本,里面夾著娘塞給她的頂針,涼絲絲的,卻讓她覺得心里踏實。
電影廠的宿舍在一棟舊樓里,墻皮掉了一大塊,露出里面的紅磚,像生了凍瘡。
六個姑娘擠在四張鐵床上,春桃睡上鋪,床板吱呀作響,她總怕半夜翻個身就掉下去。
第一晚她就鬧了笑話。宿舍的燈是拉繩的,她不知道,摸了半天沒找到開關,
最后急得差點哭出來。下鋪的小梅“噗嗤”笑了:“山雀兒,拉那根繩!
”小梅是從上海來的,說話帶點吳儂軟語,總愛叫她“山雀兒”。春桃拉了下繩,
燈泡“啪”地亮了,晃得她眼睛發(fā)花。這燈泡比村里的亮多了,
連墻縫里的蜘蛛網都看得清清楚楚。她摸著床頭的鐵欄桿,冰涼的觸感讓她想起家里的炕頭,
突然有點想家。第二天一早,春桃就跟著場務組去搬道具。她穿的還是那件帶補丁的藍布襖,
在一群穿工裝的人里顯得格外扎眼。副導演是個大嗓門的男人,看見她就喊:“那個誰,
把那箱膠片搬到棚里去!”膠片箱沉得像塊石頭,春桃抱著箱子,膝蓋都在打顫。走到半路,
箱子“哐當”掉在地上,她趕緊去撿,手指被劃了道口子,血珠“啪嗒”滴在膠片盒上。
“毛手毛腳的!”副導演瞪了她一眼,“這點活都干不好,滾回村里去!”春桃咬著嘴唇,
把血往襖角上蹭。她想起淑蘭在戲里被地主罵“賤骨頭”時,眼里的光一點都沒滅。
她蹲下去,重新抱起箱子,一步一步往棚里挪,后背的汗把襖子都濕透了,
貼在身上難受得很。午休時,林晚秋找到她,手里拿著個小藥箱。“把手伸出來。
”林晚秋的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涂著淡淡的紅指甲油,不像村里的媳婦們,
指甲縫里總嵌著泥。給春桃涂藥水時,動作輕輕的:“王副導就那樣,別往心里去。
”她從口袋里掏出個烤紅薯,遞過來,“我讓食堂阿姨留的,還熱乎。
”紅薯的甜香鉆進鼻子里,春桃的眼淚突然就下來了。在村里時,
只有娘會把熱乎的紅薯留給她?!翱奘裁矗俊绷滞砬镄α?,從包里拿出本《新華字典》,
“以后每天教你五個字,學會了就獎勵你紅薯?!贝禾遗踔值?,紙頁是糙糙的,
摸起來很實在。她指著封面上的“新”字:“這個念新?”“對,新舊的新。
”林晚秋在她手心里寫,“你看,你現在就是新的春桃了?!贝禾业氖中陌W癢的,
像有小蟲子在爬。她看著林晚秋,突然覺得這城里的姐姐,比戲里的淑蘭還好看。
周導演總愛叫春桃去看監(jiān)視器。有次拍淑蘭在報館寫文章的戲,林晚秋坐在桌前,
手指握著鋼筆,眉頭微微皺著,眼神里有股韌勁。周導演指著監(jiān)視器:“你看晚秋的眼睛,
里面有東西——有憤怒,有不甘,還有希望?!贝禾也欢裁唇袘嵟桓?,
只覺得林晚秋的眼睛像深潭,能把人吸進去。那天試演丫鬟,春桃穿的是林晚秋的舊旗袍,
領口有點緊,勒得她喘不過氣。旗袍是月白色的,上面繡著幾朵蘭草,針腳細密得像蜘蛛網。
春桃摸著旗袍的盤扣,心里直打鼓——村里的姑娘穿成這樣,會被唾沫星子淹死?!皠e緊張。
”林晚秋幫她理了理領口,“就想著,你最想讓淑蘭去哪里?”春桃想起臺詞本里,
淑蘭說想去北平看天安門。她深吸一口氣,等導演喊“開始”,她追著林晚秋跑,
嘴里喊著“小姐等等我”,腳下的布鞋踩在木板上“咚咚”響。跑著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