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小氣鬼，橡皮借我用一下唄？”李明的嗓音帶著慣有的調侃，像根小針，
刺在我緊繃的神經(jīng)上。我攥緊手心里那塊幾乎全新的白色橡皮——它棱角分明，
還帶著淡淡的清香，是爸爸出差特意買給我的。這念頭剛冒出來，我脫口而出：“不行！
我自己還要用呢！”聲音干澀，帶著自己都嫌惡的尖銳。李明夸張地翻了個白眼，
轉身湊近其他同學，那刻意壓低卻又能讓我聽得分明的議論嗡嗡作響：“嘖嘖，
‘小氣鬼’果然名不虛傳啊……”周圍幾道目光掃過來，帶著了然和一絲不屑，
我的臉頰瞬間燒了起來。我默默低下頭，指尖摳著橡皮的邊緣，
仿佛這樣就能摳掉那個令人難堪的外號。課桌下，我的影子縮成小小的一團，
孤零零地貼在冰冷的地面上，像被整個世界遺棄的棄兒。分組合作活動的通知一下來，
教室里瞬間沸騰。
桌椅摩擦地板的刺耳聲、興奮的叫嚷聲、呼朋引伴的招呼聲匯成一股喧囂的熱浪。
我像一塊笨拙的礁石，被這洶涌的潮水推來搡去，茫然無措地立在原地。
小組像磁石般飛快地凝聚成型，一張張熟悉的臉龐迅速找到了歸屬，只留下我，
孤零零地站著，視線所及之處，每一張課桌仿佛都筑起了無形的壁壘。
空氣沉重地擠壓著我的胸腔，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窒息般的痛楚。
我甚至不敢抬頭去確認那些目光，只是死死盯著自己磨得發(fā)亮的鞋尖，
那上面映著窗框的影子，像個冰冷的牢籠。最終，我只能挪動灌了鉛似的雙腿，
坐到教室最角落那張空蕩蕩的課桌前，獨自攤開書本。陽光斜射進來，
把我孤獨的影子拉得又細又長，幾乎要斷裂在冰冷的墻壁上，那份格格不入的寒意，
無聲地滲進骨頭縫里。“小志，放學后到我辦公室來一下，好嗎？”王老師的聲音很溫和，
像傍晚的風輕輕拂過，卻在我心里掀起一陣驚濤駭浪。
辦公室特有的書本紙張和淡淡消毒水的氣味包圍了我。王老師沒有坐在高高在上的辦公桌后，
而是搬了把椅子坐在我旁邊，視線與我平齊。她講起一個遙遠的故事：一個八九歲的男孩，
在私塾讀書，路途遙遠需要帶飯。他每天吃飯時，看到許多同學餓著肚子，
默默看著食物卻無法下咽。于是，那個小小的身影，
毫不猶豫地一次次把自己的飯分給那些饑餓的同學，自己卻餓著肚子回家，晚上再狼吞虎咽。
他的母親——那位了不起的文七妹女士，沒有責備他，反而為他的善舉感到欣慰，
從此每次做飯都特意多做些，讓兒子帶去分享?！懊飨髞沓蔀橐淮鷤ト耍?/p>
為那么多人奉獻了一生，”王老師的聲音帶著一種穿透時光的力量，“這種領袖的胸懷，
正是從小時候那份分享的心開始的?！彼D了頓，目光如溫暖的燭火映照著我，“小志，
真正的力量，常常來自于給予，而不是攥緊手心?！被丶业穆飞?，
自行車輪碾過路面發(fā)出單調的沙沙聲。王老師那句“大氣方能成大器”卻像投入心湖的石子，
漾開圈圈漣漪，一遍遍沖刷著我長久以來的堡壘。晚飯時，我鼓起勇氣，
把憋了一下午的話連同王老師講的故事，一股腦兒倒了出來。媽媽夾菜的手停在了半空，
眉頭微蹙：“把飯都給別人？自己餓著？那……那怎么行？身體搞壞了怎么辦？
”爸爸放下碗，語氣里帶著不解的憂慮：“小志啊，學生嘛，成績才是根本。
心思用在這些地方，耽誤了學習，將來怎么出人頭地？”我看著他們臉上真切的困惑和擔憂，
心里那點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像被戳破的氣球，慢慢癟了下去。
可那個小男孩分享飯食的身影，王老師懇切的目光，還有今天角落里那份冰冷的孤獨，
卻頑固地在我腦海里翻騰?！翱墒恰趵蠋熣f，領袖都是這樣的，”我聲音低了下去，
帶著點委屈，“我不想……不想再一個人了?！憋堊郎系目諝饽郎耍?/p>
只剩下碗筷輕微的碰撞聲。爸媽交換了一個眼神，那眼神里有猶豫，有思索，
像初春解凍的湖面，裂開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縫隙。幾天后的清晨，
廚房里飄出的香氣格外濃郁。媽媽把一個鼓鼓囊囊的嶄新飯盒塞進我的書包，
那分量明顯比往日沉了許多。她打開蓋子，里面除了我那份飯菜，
還整整齊齊碼著十幾個小巧玲瓏的茶葉蛋，醬色的外殼上布滿漂亮的冰裂紋，
散發(fā)著誘人的香味?！斑?，”媽媽的聲音有些不自然，甚至帶著點試探，
“你不是說……要多分點給同學嗎？這個帶著，誰想吃就分分?！?我愕然地看著她，
她避開我的目光，低頭整理著我的衣領，手指的動作有些快。爸爸也走了過來，
大手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聲音洪亮卻帶著點生澀的鼓勵：“對！男子漢，大方點！
今天放學，叫上幾個要好的同學，來家里玩！你那些寶貝卡牌、模型，別老藏著掖著，
拿出來一起玩才有意思！” 那一刻，我喉嚨像被什么堵住了，只能用力點點頭，
書包沉甸甸地壓在背上，心里卻像有什么東西輕盈地飛了起來，第一次感覺到，
分享的重量原來可以如此溫暖。第一次主動分享時，我緊捏著那個溫熱的茶葉蛋遞向李明，
指尖微微發(fā)顫，心也跳得厲害，仿佛遞出去的不是一顆蛋，
而是自己小心包裹了很久的一部分。李明驚訝地瞪大了眼，遲疑了一下才接過去，
剝開蛋殼咬了一口，隨即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哇！好吃！阿姨手藝真棒！
”那瞬間的肯定像一道暖流，瞬間沖淡了我心里那點殘留的別扭。
這微小的成功給了我笨拙的勇氣。我開始嘗試著，
在課間拿出爸爸新給我買的、筆尖帶著漂亮花紋的自動鉛筆，
問旁邊埋頭寫字的女生：“要不要試試？挺好寫的?！彼@喜地接過去，
在草稿紙上劃了兩下，臉上綻開笑容：“真的好順滑呀！” 更讓我驚訝的是，
當我第三次猶豫著把嶄新的彩色馬克筆推到桌子中間，小聲說“誰要用這個涂色”時，
一向愛畫畫的張悅竟然主動湊過來，遞給我一張她剛畫好的、線條流暢的小貓涂鴉：“小志，
這個送你！謝謝你借筆！” 那張小小的涂鴉被我小心地夾在課本里，每一次翻書看到，
心里都像被那小貓柔軟的爪子輕輕撓了一下，癢癢的，暖暖的。
班級義賣的通知貼在公告欄上，像一塊磁石吸走了所有人的目光。
這次是為山區(qū)小朋友籌集圖書?？粗瑢W們熱火朝天地討論著要捐什么、怎么布置攤位，
一股莫名的沖動在我心底翻涌。我深吸一口氣，撥開人群，徑直走到講臺前，
聲音比平時大了許多：“王老師，我想負責拉贊助！”話一出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心咚咚直跳。王老師的眼睛亮了起來，帶著鼓勵的笑意：“太好了，小志！勇氣可嘉！
” 回到家，我翻箱倒柜，目光最終落在那盒珍藏的、幾乎全新的限量版游戲卡牌上。
每一張閃亮的卡面都承載著無數(shù)個放學后獨自把玩、擦拭的時光。指尖撫過光滑的卡面，
心里像有兩個小人在激烈拉扯，一個叫囂著“舍不得”，另一個卻輕聲說“值得”。最終，
我咬咬牙，把它們連同幾本幾乎沒翻過的精裝童話書，一起放進了義賣箱。盒子合上的輕響，
像是關上了一道門，卻又仿佛打開了一扇更亮的窗。拉贊助的過程遠非坦途。
我攥著打印好的簡單策劃書和班級介紹，站在第一家文具店門口，玻璃門映出自己緊繃的臉。
店老板是個微胖的中年男人，正埋頭算賬。我鼓足勇氣推門進去，
清脆的風鈴聲讓我心頭一顫。“叔叔您好，
我們是實驗小學五年級二班的……”我的開場白還算流利，可當他抬起頭，
用審視的目光看著我遞過去的策劃書時，我的聲音開始發(fā)飄，手心也沁出了汗?！傲x賣？
拉贊助？”他打斷我，語氣平淡，甚至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敷衍，“小朋友，我們店小本生意，
沒這個預算啊?！?像被兜頭潑了一盆冷水，我僵在原地，準備好的話全堵在喉嚨里，
臉頰燒得滾燙，幾乎是落荒而逃。傍晚的夕陽把我的影子拉得又細又長，
沮喪感沉甸甸地壓在肩上?；氐郊遥粗妥郎蠇寢屘匾鉁蕚涞呢S盛飯菜，我卻沒什么胃口。
媽媽似乎察覺了什么，給我碗里夾了塊排骨，輕聲問：“碰釘子了？”我悶悶地點點頭。
爸爸放下筷子，聲音沉穩(wěn)：“這才哪到哪？做生意跑業(yè)務，十個能成一個就不錯了！
明天再去，臉皮厚點，把咱們義賣的意義講透！” 爸爸的話像塊粗糙卻厚實的磨刀石，
磨掉了我心頭那點脆弱的難堪。第二天放學，我再次出發(fā)，腳步沉穩(wěn)了許多。
又接連被兩家店婉拒，直到走進街角那家新開的書店。年輕的女店主耐心聽我講完，
目光掃過策劃書上“為山區(qū)孩子建圖書角”的字樣，
又看了看我因為緊張而微微發(fā)紅卻寫滿認真的臉，竟爽快地笑了：“行啊，小同學，
挺有擔當！我們店贊助一百本適合孩子看的繪本！” 那一瞬間，仿佛有煙花在胸腔里炸開，
亮得耀眼。義賣當天，校園成了歡樂的海洋。我們班的攤位前人頭攢動，
我捐出的那盒限量卡牌意外地成了熱門，幾個高年級男生爭相競價，
最終賣出了一個讓我咋舌的好價錢。我站在攤位邊，
看著李明、張悅還有其他同學熱情地吆喝、介紹商品，陽光灑在他們汗津津卻興奮的臉上，
也落在我心里，暖洋洋的。當王老師最后宣布，我們班籌集的善款在所有年級中名列第一時，
巨大的歡呼聲浪幾乎掀翻了操場邊梧桐樹的葉子。李明沖過來，激動地一把摟住我的肩膀，
用力晃了晃：“太牛了，‘小氣鬼’！你這贊助拉得絕了！” 這一次，
“小氣鬼”三個字鉆進耳朵里，竟奇異地不再刺耳，反而像一枚帶著體溫的勛章。
王老師走過來，她的笑容像融化的蜜糖，溫暖而明亮。她特意拍了拍我的肩膀，
聲音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這次義賣，小志同學主動請纓拉贊助，
還拿出了自己心愛的珍藏品，這份為集體、為他人著想的心，這份大氣和擔當，
值得我們所有人學習！” 熱烈的掌聲包圍了我，像潮水般涌來。我站在人群中央，
第一次清晰地感覺到，那個曾經(jīng)緊緊蜷縮在角落、被喚作“小氣鬼”的影子，
正在這溫暖的陽光下，被眾人真誠的目光和掌聲，一點點熨帖、拉長，
終于穩(wěn)穩(wěn)地落在了堅實的地面上，不再孤單。放學路上，李明像只興奮的麻雀，
在我耳邊嘰嘰喳喳，討論著周末去新開的攀巖館。陽光透過樹葉縫隙，在我們身上跳躍。
路過文具店明亮的櫥窗，
自主地被里面一副嶄新的、閃著金屬光澤的乒乓球拍吸引——那是我心心念念了很久的款式。
一股熟悉的、想要獨占的渴望本能地冒了頭。但幾乎是同時，
王老師講過的那個餓著肚子分享食物的男孩身影，義賣時同學們齊心協(xié)力的笑臉，
還有李明此刻搭在我肩上熱乎乎的手臂，都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書包側袋里那張張悅送我的小貓涂鴉，硬硬的紙片還在。我輕輕吸了口氣，
轉過頭對李明說：“嘿，周末攀巖，叫上張悅他們一起吧？” 李明愣了一下，隨即咧開嘴，
重重拍了下我的背：“行??！這才夠意思！” 我們并肩走著，影子長長地拖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