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遠站在窗前,看著宋卿的行李箱碾過樓下的青石板,發(fā)出細碎的聲響,最終消失在巷口。
初夏的風卷著梔子花的香氣涌進來,卻吹不散客廳里殘留的、屬于她的氣息,
反而像針一樣扎進心里。“你心里的那個人,從來不是我?!彼x開前的聲音還懸在空氣里,
像根細刺,扎得他喉頭發(fā)緊。可他分明將整顆心都捧給了她 ——從高中教室的并肩刷題,
到大學圖書館的默契對視,他們早約好畢業(yè)就去領紅本本,讓出租屋的墻染上喜字的暖。
他甚至已經(jīng)看好了城郊的小公寓,首付湊得七七八八,
鑰匙就藏在書架第三層的《婚姻法》里。變故藏在那些被月光拉長的夜里。
宋卿第一次聽見他夢囈時,正蜷在他懷里數(shù)窗欞的影子。“阿晴,等我。
”那聲音輕得像嘆息,卻在她心上砸出個坑。她僵著身子不敢動,直到天光爬上窗簾,
才敢悄悄轉(zhuǎn)頭看他的睡顏。睫毛在眼下投出淺影,和平日里沒什么不同,
可那聲 “阿晴” 像生了根,在她腦子里盤桓不去?!鞍⑶缡钦l?”她第二天問,
指尖攥著他的襯衫衣角,指節(jié)泛白。陸遠把她揉進懷里,下巴抵著她發(fā)頂,
胡茬蹭得她頸窩發(fā)癢?!扒淝?,我們從校服走到學士服,從學士服走到婚紗。
你是我這輩子第一個想娶的人?!彼D了頓,聲音里帶著笑意?!霸S是你把‘阿卿’聽岔了?
我夜里總念叨你,說不定舌頭打結(jié)了呢?!彼吻渫鄣椎奶故帲?/p>
勸自己是夜風吹亂了聽覺。她甚至找閨蜜反復比對 “晴” 和 “卿” 的發(fā)音,
在得到 “確實有點像” 的答案后,偷偷松了口氣。直到某個凌晨,
她再次被 “阿晴” 兩個字驚醒,睜眼正對上陸遠的目光。那里面的失落像潮水,
漫過她的腳踝,瞬間淹沒了所有僥幸。他大約是剛從夢里醒來,眼神還蒙著霧??辞迨撬龝r,
那霧里浮出的失望太真切,讓她想起小時候弄丟了最喜歡的布娃娃的自己。
“我們…… 算了吧?!彼吻涞穆曇艉茌p,卻像重錘敲碎了滿室的寂靜。陸遠伸手想抓她,
卻被她躲開,指尖只擦過她的袖口,空落落的。宋卿走后,陸遠把自己關在屋里。
窗簾拉得密不透風,外賣盒在腳邊堆成小山,手機屏幕暗了又亮,最終只剩一片死寂。
他反復回想宋卿的話,翻遍了二十多年的記憶,阿晴是誰?他的人生里從來沒有這號人物。
可那句夢話像詛咒,盤旋在空蕩蕩的房間里。不知過了多久,他的低血糖犯了,
以前他就不在乎這些,總覺得坐下緩一緩就好了??伤吻淇偸菗?,
包里每次都會準備一些糖果。這次就剩下陸遠一個人,一陣天旋地轉(zhuǎn)襲來。
他像被扔進滾筒洗衣機,頭暈目眩,慢慢的,他失去了意識。再睜眼時,
雕花房梁正垂著蜀錦帳幔,鼻尖纏著淡淡的檀香?!斑@是……”他踉蹌著下床,
酸枝木拔步床的涼意透過薄薄的月白長衫滲進來。腳踩在冰涼的青磚上,他打了個寒顫,
低頭看見自己穿著寬袍大袖,袖口繡著暗紋,陌生得像別人的身體。銅鏡里映出張熟悉的臉,
只是短發(fā)支棱著,與這身古人裝束格格不入,像幅被潑了墨的工筆畫。
“吱呀 ——”木門被推開,逆光里立著個少女。十七八歲的年紀,湖藍色綾裙掃過地面,
裙擺繡著的梅花似要落進風里;同色短襖外松松系著月白宮絳,羊脂玉玉佩隨動作輕晃,
撞出細碎的響。她發(fā)髻梳成望仙髻,金累絲嵌貓眼石簪子垂著珠串,掃過臉頰時,
倒比窗外的日光更晃眼?!肮恍蚜恕!彼裘迹曇舸嗟孟窠辣?,帶著點嬌縱的好奇。
這是林府大小姐林晚寧。前日她替父親施粥歸來,
見他穿著 “怪衣”(后來陸遠才知道那是 T 恤牛仔褲)倒在府門前,怕污了門楣,
便讓人拖了進來。“想拿你原來的衣服?”林晚寧指尖劃過楠木小幾上的琉璃燈,
燈光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影?!跋冗€九兩醫(yī)藥費 —— 診金、藥錢、還有這幾日的飯食,
一分都不能少?!标戇h摸遍了身上的口袋,只摸出半塊皺巴巴的紙巾。他張了張嘴,
想說自己身無分文,卻看見林晚寧眼里的狡黠?!皼]錢也簡單,”她轉(zhuǎn)身朝門外走,
裙裾掃過地面像流水,“留在府里干活抵債。明日起,隨我去城外施粥?!标戇h別無選擇。
在這個沒有時鐘的時代,日子像被抻長的棉線。他跟著下人們掃地、劈柴,
聽著晨鐘暮鼓判斷時辰,夜里躺在通鋪的硬板床上,總想起宋卿煮的番茄雞蛋面。直到某天,
他在花園角落撞見林晚寧 ——她正蹲在石凳旁,手里轉(zhuǎn)著個竹蜻蜓,
陽光穿過葉片落在她發(fā)頂,鍍上層金邊。那竹蜻蜓的螺旋槳是竹片削的,轉(zhuǎn)軸磨得光滑,
分明是現(xiàn)代孩子的玩物。陸遠的心臟猛地一跳,沖過去時帶起的風差點掀翻石桌上的茶盞。
“這東西哪來的?”他抓住林晚寧的手腕,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林晚寧被他嚇了一跳,
甩開手揉了揉腕子:“兇什么?是虞姐姐給的?!彼婈戇h眼神發(fā)直,補充道,
“虞姐姐住在城外山里,醫(yī)術很好,就是性子冷淡,不愛見外人。
”陸遠看著自己被甩開的手,猛地發(fā)覺自己失了禮。再怎么說,這也是林府的大小姐。
看到林晚寧也沒責罵他,且目前自己也有事求得她幫忙,他回了回神,
畢恭畢敬道:“我能做更多這樣的東西,”陸遠的聲音略微發(fā)顫,
“紙飛機、陀螺、七巧板…… 你能不能讓我見見她?”他有種預感,
這個 “虞姐姐” 或許和他一樣,是不小心掉進這個時空的 “異類”。
林晚寧搖頭:“虞姐姐不喜歡被外人打擾?!标戇h瞬間蔫了,好不容易找到“同類”,
不能輕易放掉這條線索啊。而轉(zhuǎn)機藏在那場突如其來的意外里。那日午后,
林晚寧在池塘邊喂魚,不知怎的腳下一滑,整個人栽進了水里。驚叫聲刺破了林府的寧靜,
下人們慌作一團,卻沒一個敢下水 ——這池塘去年剛淹死過一個小廝,大家都怕得很。
陸遠趕到時,只看見水面上漂浮的湖藍色裙角,像朵被打濕的花。他想都沒想就跳了下去。
五月的水還帶著涼意,浸透了粗布短打,凍得他牙齒打顫。林晚寧在水里撲騰,雙手亂抓,
好幾次差點把陸遠也拖下去。他想起大學游泳課學的技巧,繞到她身后托住她的腰,
盡量避開她的手?!皠e慌!”他大聲說道,聲音被水嗆得斷斷續(xù)續(xù),“跟著我呼氣!
”岸上人影晃動,有人扔下來竹竿,可林晚寧已經(jīng)嚇得沒了力氣。陸遠咬緊牙關,
踩著水將她往岸邊推,每劃一下,都感覺力氣在流失。他的眼前開始發(fā)黑,
耳邊是自己粗重的喘息和林晚寧的嗚咽,直到后背撞上石階,
才有人七手八腳地把他們拉上去。陸遠癱在草地上,大口喘著氣,全身凍得青紫,
牙齒不住地打顫。他看著林晚寧被丫鬟們裹著棉被抬走,意識模糊前,
只聽見林父的聲音:“這小子…… 倒還有些用處?!绷滞韺幮褋砗?,
對陸遠的態(tài)度徹底變了。她不再叫他 “抵債的”,偶爾還會讓丫鬟給他送些點心。
三日后的傍晚,她坐在花園的秋千上,晃悠著雙腿說:“我可以幫你帶件東西給虞姐姐。
但她見不見你,我可保證不了?!标戇h幾乎要跳起來,他向林晚寧道謝后回到自己的住所。
連夜找來了宣紙和竹片,裁、折、粘,指尖被竹片劃破了也沒察覺。天亮時,
他手里攥著只紙飛機 ——機翼被他細心地涂上了朱砂,像只展翅的紅鳥。
林晚寧看到紙飛機時,眼里閃過絲驚訝,隨即又恢復了平靜?!坝萁憬阋灿羞@個,
”她接過紙飛機拋了拋,“去年我去看她,她窗臺上擺著好幾個呢。”陸遠的心沉了沉,
又拿出連夜削好的木制陀螺:“這個呢?她也有嗎?”林晚寧點頭:“有。比你的還精致,
上面刻著花紋呢。”陸遠盯著自己手里的陀螺,忽然笑了。他抬頭看向林晚寧,
眼里閃著奇異的光:“我知道該送什么了?!彼麥惤曇魤旱煤艿?,
“我要送她一個只有我們那個…… 只有我才會的東西?!比蘸?,林晚寧帶著陸遠上了山。
馬車在崎嶇的山路上顛簸,林晚寧掀起車簾,指著遠處云霧里的竹屋:“虞姐姐就住那兒。
”她轉(zhuǎn)頭打量著陸遠,眉頭皺了皺,“你確定要這樣?要是被虞姐姐發(fā)現(xiàn)了,
怕是要把我們趕下山?!标戇h摸了摸臉上的八戒面具 ——那是他自己打磨了三天做的,
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下巴和嘴唇。為什么不做孫悟空的?三天時間太趕了啊。
孫悟空面具的細節(jié)又太多了。“只有這樣才有機會,”“那這個面具的作用是?
”林晚寧疑惑問道。他深吸一口氣,“你的虞姐姐不是不喜歡外人到訪嗎?
這個是我們那的國民男主的師弟。如果她和我是老鄉(xiāng),她一定會有所顧及,
不會輕易將我拒之門外的?!标戇h解釋道?!澳惴判?,不會給你惹麻煩的。
”竹屋藏在竹林深處,周圍種著藥草,空氣中飄著苦香。
一個穿月白長袍的女子正蹲在竹籬邊搗藥,素手握著石杵,動作輕緩,
陽光穿過竹葉落在她身上,像籠著層光暈。她二十二三的模樣,頭發(fā)高束成髻,
只插著支普通的木簪,幾縷碎發(fā)垂在頸邊,隨著動作輕輕晃動?!坝萁憬?!”林晚寧跑過去,
聲音里帶著撒嬌的意味。女子抬起頭,陸遠的呼吸瞬間停了。她的眉眼很淡,
像水墨畫里暈開的墨,可那雙眼睛…… 清澈得像山澗的泉水,卻又藏著化不開的憂愁。
陸遠的心臟像被什么東西攥住了,既熟悉又陌生?!靶幵趺磥砹??”女子的聲音很輕,
像風吹過竹林。她的目光掃過陸遠,帶著幾分警惕。“給你帶了個禮物,
”林晚寧拉著女子的手,朝陸遠使了個眼色,“保證你喜歡。”陸遠深吸一口氣,
隨著記憶里的旋律動了起來。那是他小時候被母親逼著學的雙人舞,本以為早就忘了,
此刻肢體卻像有了自己的意識 ——旋轉(zhuǎn)、踮腳、伸手,每一個動作都精準無比。
他不知道虞晴能不能看懂,只知道這是他唯一的機會。石杵落在地上的聲音驚飛了枝頭的鳥。
虞晴站在原地,眼睛盯著陸遠的動作,身體竟不由自主地跟著動了起來。
她的動作比陸遠更熟練,像排練過千百遍,兩人的指尖在空中相觸又分開,旋轉(zhuǎn)時衣袂翻飛,
像兩只糾纏的蝶。一滴淚落在虞晴的手背上,冰涼的。她猛地回過神,后退一步,
撞在身后的竹架上,藥簍里的草藥撒了一地?!氨?,”她別過臉擦了擦眼睛,
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公子的舞姿……讓我想起了故人?!标戇h摘下面具,
心跳得像要炸開?!坝莨媚?,”他往前走了一步,“你認識我,對不對?或者說,
你認識‘我們’來自的地方?”虞晴的目光落在他臉上,瞳孔驟然收縮。
她手里的藥杵 “哐當” 一聲掉在地上,嘴唇哆嗦著,像是要說什么,最終卻眼前一黑,
直直地倒了下去?!坝萁憬悖 绷滞韺庴@叫著撲過去。等虞晴醒來時,想再看看那個人。
“來人,將陸遠叫進來吧?!绷滞韺幏愿赖馈!靶帲阏f他叫……叫陸遠?
”虞晴聽到這個名字后,抓著林晚寧的胳膊,急聲問道?!笆堑?,姐姐,您先別激動,
丫頭一會就叫進來了。”虞晴聽后,理了理頭發(fā),安靜地坐在床沿,
指尖撫過腕間的木簪 ——那是幾年前的新婚夜,他消失后留下的唯一物件。
簪子的木質(zhì)溫潤,刻著朵小小的梅花,是他親手雕的。侍女走進來:“小姐,門外無人。
”“他怎能一聲不吭就走了呢?”林晚寧還想說些什么,虞晴輕輕按住她:“此生能見一面,
足矣?!彼龑κ卦诖策叺牧滞韺幷f,聲音輕得像嘆息。窗外的竹影晃了晃,像誰的腳步。
消毒水的味道鉆入鼻腔時,陸遠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宋卿趴在床邊睡著了,
眼下有淡淡的青黑。他動了動手指,她立刻驚醒,眼里的紅血絲像蛛網(wǎng)。“你醒了?
”她的聲音沙啞,起身去倒熱水,“醫(yī)生說你是低血糖加上脫水,昏迷了三天。
”陸遠接過水杯,指尖碰到她的手,燙得像火燒。他張了張嘴,想說自己去了古代,
遇見了一個叫虞晴的女子,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這話聽起來太荒唐了。
宋卿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把保溫桶放在桌上:“我給你燉了雞湯,趁熱喝。”她頓了頓,
聲音低了下去,“陸遠,你不用折騰自己,以后你一個人要注意點,家里多準備點糖。
”陸遠想說些什么,看到宋卿忙前忙后,只能繼續(xù)喝雞湯?!扒淝?,我……”“好了,阿遠,
我去叫醫(yī)生,如果沒有什么大礙的話,我們就回家吧。”宋卿怕陸遠說出一些什么話,
找個理由就出去了。她和陸遠可以說是一起長大,他是什么樣的人,自己也是很清楚的。
自己只是因為一句夢話就否定自己與陸遠的全部,實在是太幼稚了。想了兩三天,
她打算回去和陸遠說清楚,就看到陸遠因為低血糖休克在家。要是沒人發(fā)現(xiàn),
那后果……等他好了,等回家后,再好好說這個事情吧。這樣想著,宋卿叫來了醫(yī)生。
等醫(yī)生和宋卿趕到病房的時候,病房里空無一人。仿佛沒有人住過一樣。宋卿走近病床旁,
只有殘留的余溫提醒她,剛剛的人是真實存在過的?!安缓靡馑?,麻煩你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