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言我們村的豆芽可使人長生。
可是村里年年都會有女娃夭折,長壽的老婦更是稀少。
每年的中元節(jié),家家都會分到一小瓷碟豆芽。腥氣彌漫,入口黏膩。簡直比最苦的湯藥還可怕。
我十九歲生日過的格外隆重,凌晨祖神廟的鐘聲一響,我阿娘阿爹把我從被窩里拽出來,興奮的說:“終于該你發(fā)豆芽了!”
……
在很多人都吃不飽飯的年月,我們村就能保證頓頓有蛋有肉。
男人不種田,女人不織布。全村只靠賣豆芽過活。
豆子常見,又是極容易的手藝,可偏偏我們村的豆芽千金難求。
祠堂碑文上記載,我們的先祖打獵時救了一位神醫(yī),他為感謝救命之恩,就傳下了這種能使人長生的“豆芽”。幾百年來,我們小村子出了上百位百歲老人。這“長生芽”自然聲名大噪。
做長生芽一定要去后山的“祭芽堂”。而且,半年發(fā)一次。
做出的豆芽用桃木托盤裝著,上面蓋著大紅繡“長生”的棉布。
我親眼看見那些貴人不遠千里,只為花重金求上這么一小撮??此麄儗氋F的裝進各種金盒銀罐里,我只覺得好笑。
因為那豆芽真是十分難吃。甚至說很惡心。
每年的中元節(jié),村子里家家都按人頭分上幾根。阿爹阿娘先把瓷碟端到阿祖遺像前供上半天,晚飯前鄭重撤下,再哆嗦著手給我和阿弟每人一根。
一入口腥氣彌漫,柴軟黏膩。我每次都憋著氣吞下,然后灌下一大碗湯。
阿弟年歲小,不會憋氣,性子又倔,死活不肯吃。幾番推拒,長生芽掉到地上,一向溺愛兒子的阿娘發(fā)了狠,拎起掃帚揍一頓。趁阿弟張大嘴巴嚎的時候,直接把帶土的豆芽塞進他嗓子眼里。
那時在一旁抽著水煙的阿爹就會念叨:“這是多大的造化??!不知好歹的東西?!?/p>
娘是舍不得打我的。
我們村女娃子金貴。從出生起,女娃的貼身棉布小衣都由阿娘搓軟才能上身,家里好吃的也要緊著女娃。因為,只有女娃能發(fā)長生芽。
村東的老焦家生了一兒一女,都是傻的。兒子傻強自小沒人看顧,常常摔的鼻青臉腫。女兒杏妮卻是焦大伯背大的,養(yǎng)的白胖嬌嫩。
可惜好日子不長久……
杏妮發(fā)好長生芽就病了。焦大爺一改往日疼女兒的模樣,只管每日坐在大榕樹下抽水煙,逢人還咧嘴笑。
“族長說了,今年我家杏妮發(fā)的長生芽最好。”
那口氣,好比家里的牛會耕地,狗會看家一般自豪。
后來,清明未至,杏妮死了。
焦大爺連口棺材也沒買,兩張炕上的舊草席一裹,直接扔后山的狼溝里。我想比對畜生還是好了些,到底沒吃她。
夜里,我聽見阿娘阿爹嘀咕。
“發(fā)完芽子,傻杏妮啥活也干不了,嫁人也難,留著是拖累?!?/p>
“焦老頭兒有強子傳宗接代就夠了。”
那是我第一次害怕爹娘,害怕長大。
傻強子每日拿個雞腿從我家門前經(jīng)過,必要吆喝一聲,“這是我姐換的。”
我弟哪肯服輸,馬上懟回去,“以后我姐換的比你姐還多!”
一句話,讓我渾身發(fā)抖。
我不想發(fā)那個玩意兒,我得逃!
我不知道外面是什么世道。不過只要不用做發(fā)芽女就行。
我每天把爹娘給我的一點點零花錢藏在枕頭里。無論風雨,每日都繞著村子偷偷跑上十圈。
一年后,我滿十八歲了。我成了村里最瘦的女娃。村長親自到我家送了一籃子雞蛋、一大塊肉。還讓村中產(chǎn)奶的女人每三日給我送碗人奶。
我弟躺在地上哭著說“偏心”。阿爹一巴掌扇過去。
村長警告我弟,所有東西都是給我吃的。若偷拿,就打死他。
我一點也不喜歡這種偏愛。
我分明聽見村長走的時候,在我弟耳邊說:“別眼皮子淺。只有你阿姐養(yǎng)好了,才有你家的好日子?!?/p>
我蹲在門外,摟著肩膀,咬緊嘴唇。滿腦子都是杏妮死時瞪大的眼睛和身上的臭味。
我試探著問阿娘,什么時候輪到我去發(fā)長生芽?因為我發(fā)現(xiàn)每個發(fā)芽女的年歲并不同。
“快了,快了。我兒是有福氣的?!?/p>
阿娘摸著我的背,動作輕柔,眼神卻讓我毛骨悚然。
我天天去祖神廟,對著神像求自由。
或許我的真心打動了祖神。在下一次祭祖的時候,我認識了拴柱——我們村唯一的外鄉(xiāng)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