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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亂世墨骨情 南歌少女 129094 字 2025-08-19 20:18: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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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然的目光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林悅眼中激起的漣漪尚未散去,那短暫的、近乎于無聲共鳴的寂靜,便被一片刻意的嗤笑撕裂。

“嘖,瞧瞧,這寒門泥腿子倒會攀高枝了?”

一個身著寶藍錦袍、腰懸玉玦的士族子弟抱著雙臂踱過來,嘴角撇出輕蔑的弧度,

“也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鉆出來的野丫頭,竟也敢在清賢書院這等清貴之地,大放厥詞,替他張目?”

“就是,”

旁邊立刻有人幫腔,聲音尖利,眼神如同打量一件不合時宜的擺設,

“怕是連《女誡》都未曾讀全,倒學著指點江山了?李夫子說得沒錯,寒門根基淺薄,連帶沾上的人,都這般不知天高地厚!”

“女子無才便是德”幾個字被刻意拖長了音調,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過來。

周圍幾個士族子弟哄笑起來,那笑聲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方才,因蘇然驚人之語帶來的短暫震撼。

林悅眉峰微蹙,壓下心頭被冒犯的怒意。

她側過身,目光清亮如洗,坦然迎上那幾道充滿鄙夷的視線,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那令人不適的哄笑:

“諸位所言,恕我不能茍同。出身,不過是命運隨手貼上的標簽,豈能以此斷定一個人靈魂的高貴或低賤?在此以門第嘲笑他人,非但失卻君子之風,更顯出心胸狹隘,格局有限。敢問諸位讀圣賢書,可曾記得‘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

那領頭的藍袍士子,名喚崔明,出身清河崔氏旁支,最是驕矜。

他被林悅這番毫不客氣的直斥噎得臉色一僵,繼而漲得通紅,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雞:

“放肆!你一個不知來歷的粗鄙女子,也配談論君子小人?這炎朝的天,自古以來就是士族撐著!寒門?不過是我們腳下的泥!他們能有何作為?不過是仰賴士族鼻息,茍延殘喘罷了!”

他聲音拔高,帶著一種被挑戰(zhàn)權威的惱羞成怒,試圖用音量壓服對方。

蘇然握緊的拳背上青筋暴起,胸中血氣翻涌,幾乎要沖破理智的堤壩。

他正要上前一步,將所有的火力引回自己身上,一只微涼的手卻輕輕攔在了他身前。

是林悅。

她甚至沒有回頭看他,只留給蘇然一個纖細卻異常挺拔的側影。

她上前半步,目光如冷電,直視著崔明那雙因憤怒而有些外凸的眼睛,唇邊竟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笑意:

“哦?依崔公子高見,若無寒門子弟躬耕隴畝,春種秋收,士族老爺們所食的精米細面、時蔬瓜果,莫非是天上掉下來的?若無寒門子弟披堅執(zhí)銳,戍守邊關,用血肉之軀抵御狄人鐵蹄,士族門閥又如何在繁華都城里高談闊論、安穩(wěn)享樂?至于學識才華——”

她微微一頓,目光掃過周圍那些因她的話而露出深思或憤懣神色的寒門學子,聲音陡然清越,如同玉磬擊石,

“更是天下公器!它不姓崔,不姓盧,不姓鄭!它屬于每一個愿意為之焚膏繼晷、窮經皓首的靈魂!士族壟斷典籍,把持晉升之路,就能壟斷智慧本身嗎?這豈非是掩耳盜鈴,自欺欺人!”

字字鏗鏘,句句誅心!

“說得好!”

一個壓抑著激動的聲音從人群外圍響起。

“正是此理!”

另一個聲音緊隨其后。

原本只是默默圍觀、敢怒不敢言的寒門學子們,如同被投入火種的原野,眼底壓抑的火星驟然被點燃,匯聚成一片灼熱的認同。

他們看向林悅的目光,充滿了驚異、感激,以及一種被壓抑太久,終于看到一絲光亮的振奮。

就連一些中立的士族子弟,也皺起了眉頭,看向崔明等人的目光帶上了審視。

崔明被林悅一連串犀利到無法反駁的質問,逼得啞口無言,臉上青白交錯,嘴唇哆嗦著,半晌才憋出一句:

“你……你這是強詞奪理!妖言惑眾!”

“夠了,崔明?!?/p>

一個稍顯沉穩(wěn)的聲音響起。

一位年約二十三四、身著月白云紋錦袍、頭戴羊脂玉冠的士子排眾而出。

他面容俊朗,氣質矜貴,正是范陽盧氏的嫡系子弟盧珩。

他目光在林悅臉上停留片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然后轉向眾人,聲音平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

“這位姑娘言辭雖顯激烈,卻也點出了些許實情。寒門子弟,亦有向學之心,朝廷亦需廣納賢才?!?/p>

他話鋒一轉,看向林悅,眼神深處卻是一片冰冷的、不容撼動的門閥優(yōu)越感:

“然則,姑娘也須知,士族與寒門之別,非一朝一夕所成,乃數(shù)百年禮法傳承、血脈沉淀之結果。等級有序,尊卑有別,此乃維系炎朝綱常之基石。寒門子弟縱有才學,亦需恪守本分,循序漸進,豈能因一時意氣,便妄言更改祖宗成法?”

他微微一頓,語氣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寬容”,

“姑娘今日之言,或有幾分道理,卻終究是少年意氣,不識大體?!?/p>

這番話,看似公允,實則將林悅那“規(guī)矩不合理便該更改”的銳利鋒芒,輕描淡寫地歸為了“少年意氣”,并再次用“祖宗成法”、“綱?;钡某林丶湘i,死死扣住了寒門上升的所有可能。

林悅迎上盧珩看似溫和實則倨傲的目光,心中冷笑。

這種包裹著華麗外衣的頑固,比崔明那種赤裸裸的傲慢更令人齒冷。

她并未被對方的氣場所懾,反而挺直了背脊,聲音平靜得如同深潭,卻蘊含著穿透人心的力量:

“盧公子所言‘祖宗成法’,小女子不敢妄評。然則,小女子只知,世間萬物,皆在流變。滄??勺兩L?,王朝亦有興替。昔日之良法,置于今日之世,未必合宜。若一味抱殘守缺,視門第高于真才實學,使明珠蒙塵,棟梁棄于荒野,長此以往,國將不國,基石亦成齏粉。敢問盧公子,當此北狄虎視、國庫空虛、民怨?jié)u起之時,炎朝需要的,究竟是固守門第的‘祖宗成法’,還是真正能挽狂瀾于既倒的實干之才?若因出身便阻斷賢路,令有識之士報國無門,這究竟是維護綱常,還是……自掘墳墓?”

“自掘墳墓”四個字,如同驚雷,在安靜的庭院里轟然炸響!

盧珩那完美無缺的矜持面具,終于出現(xiàn)了一絲裂痕,眼神陡然銳利起來。

他身后的崔明等人更是倒吸一口冷氣,看向林悅的目光如同看一個瘋子。

蘇然站在林悅身側,清晰地感受到她,話語中那股撼動山岳的力量。

一股滾燙的熱流,混雜著前所未有的激動和共鳴,在他胸腔里奔涌沖撞。

他從未想過,在這個等級森嚴如鐵桶般的世界里,會有一個女子,如此清醒、如此勇敢、如此犀利地直指核心!

她不僅是為他發(fā)聲,更是為所有被門閥陰影籠罩的寒門靈魂,撕開了一道口子,透進了光!

這份共鳴,超越了感激,近乎于一種精神上的震撼與指引。

周圍的寒門學子更是群情激奮,議論聲再也壓不住。

“這位姑娘……真乃女中豪杰!句句都說到了咱們心坎里!”

“盧珩公子平時看著公允,原來骨子里還是一樣……”

“祖宗成法?哼!我看是擋著他們士族世世代代享福的破盾牌!”

局面徹底失控。

崔明眼見盧珩被林悅一番話逼得臉色鐵青,又見寒門學子群情洶涌,頓覺顏面掃地,一股邪火直沖腦門。

他指著林悅和蘇然,色厲內荏地吼道:

“反了!反了!你們……你們等著!今日之事,斷不能善罷甘休!走!”

他狠狠一甩袖,帶著那群同樣灰頭土臉的士族子弟,如同斗敗的公雞,狼狽地擠出人群,倉惶離去,只留下一地難堪的寂靜,和無數(shù)道復雜的目光。

蘇然看著他們消失在月洞門后,緊繃的肩膀微微松弛,隨即化為一聲沉重悠長的嘆息。

他轉過身,對著林悅,鄭重地、深深地作了一揖,動作間充滿了發(fā)自肺腑的敬重:

“姑娘今日仗義執(zhí)言,字字千鈞,直指時弊,如洪鐘大呂,振聾發(fā)聵!蘇然……代天下有志難伸的寒門學子,謝過姑娘!”

他抬起頭,眼中那份好奇已化為灼熱的探究,

“只是姑娘見識之卓絕,胸懷之廣闊,實在遠超常人。敢問姑娘……究竟師從何人?或是……有何奇遇?”

他敏銳地感覺到,眼前女子的思想,與這個時代格格不入,仿佛來自另一個星辰。

林悅心頭猛地一跳。

穿越!

這個秘密幾乎要脫口而出。她甚至能感覺到袖中,那個紫檀木盒冰冷的棱角,似乎在隱隱發(fā)燙。

她強行壓下翻涌的沖動,面上露出一個恰到好處的、帶著些許羞澀和謙遜的微笑:

“蘇公子言重了。我不過是林氏一個閑散女兒,平日里不喜女紅,偏愛躲在書房啃些雜書,史籍、農書、地理志、乃至前朝野史筆記,不拘一格,胡亂翻閱罷了??吹枚嗔?,偶爾便有些胡思亂想。方才見他們以勢壓人,言語刻薄,一時激憤,口不擇言,倒讓公子見笑了。”

她將一切歸結于“雜書”和“胡思亂想”,巧妙地回避了核心。

蘇然的目光在她清麗而坦然的臉上停留片刻。

他閱人雖不算多,卻也知眼前女子絕非尋常閨秀。

那番言論,絕非“胡思亂想”四字可以搪塞。

她的眼神深處,藏著一份與年齡、身份極不相稱的通透與蒼涼。

然而,對方既不愿深談,他亦不便強求。

只是心中那份好奇與關注,已然如藤蔓般悄然滋生。

“原來是林府的小姐,”

蘇然恍然,語氣多了幾分了然中的敬重,

“林氏書香傳家,難怪小姐見識不凡。”

他話鋒一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

“只是……小姐今日鋒芒畢露,開罪了崔明、盧珩等人,他們心胸狹隘,睚眥必報,恐怕日后會對小姐不利。小姐在書院行走,還需多加小心?!?/p>

他想起林府如今的處境,心中憂慮更甚。

林悅感受到他話中真誠的關切,心中一暖。

她望著蘇然那雙依舊清澈堅定、卻因世道磨礪而染上風霜的眼眸,想起他面對李軒羞辱時那挺直的脊梁,以及那句石破天驚的,“為天下寒士開一線登進之門”,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多謝蘇公子提醒。倒是公子你,身處這漩渦中心,日日面對這些刁難打壓,卻能始終堅守本心,志存高遠,這份堅韌與志向,才真正令人欽佩。”

她頓了頓,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信,

“我相信,假以時日,公子必能沖破這重重桎梏,實現(xiàn)心中抱負!這世道,終需改變!”

“終需改變”四個字,像投入蘇然心湖的巨石,激起了滔天巨浪。

他看著林悅眼中,那份毫無保留的信任與期許,一股從未有過的力量感充盈四肢百骸。

仿佛孤軍奮戰(zhàn)多年,終于遇到了志同道合的戰(zhàn)友。

他用力地點了點頭,眼中光芒璀璨:

“承小姐吉言!蘇然……定不負此志!”

恰在此時,書院深處傳來悠長渾厚的鐘聲,余韻在古樹亭臺間久久回蕩,驚起幾只飛鳥。

蘇然回過神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留戀道:

“講學時辰將至,小姐若還有事……”

林悅會意,含笑點頭:

“蘇公子請自便。今日得見公子風骨,幸甚?!?/p>

她微微福了一禮,姿態(tài)優(yōu)雅從容。

“小姐保重?!?/p>

蘇然再次鄭重拱手,目送著那抹淡青色的身影,在灑滿碎金陽光的石徑上漸行漸遠,直至消失在重重花木之后。

空氣中仿佛還殘留著她身上淡淡的、不同于脂粉的墨香,與一種難以言喻的清冽氣息。

他站在原地,久久未動。這個謎一般的林府小姐,她的出現(xiàn),她的言語,她的眼神,都在他心中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波瀾。

這波瀾,絕非男女之情那般簡單,而是一種靈魂深處,因共鳴而產生的強烈悸動,一種在漫長孤旅中,終于看到同路人的狂喜與希冀。

她會在他注定荊棘遍布的人生路上,掀起怎樣的驚濤駭浪?

蘇然不知道,但他沉寂已久的心,第一次對未來生出了超越沉重責任的、灼熱的期待。

林悅踏著青石板路,穿過青州府城喧囂的街市。

叫賣聲、車馬聲、孩童的嬉鬧聲交織成一片市井煙火,卻難以驅散她心頭沉甸甸的思緒。

蘇然那孤絕而堅定的背影,崔明等人刻薄的嘴臉,盧珩道貌岸然下的冰冷門閥邏輯,還有自己那番幾乎暴露底細的驚世之言……

如同一幅幅鮮明的畫面,在腦海中反復閃現(xiàn)。

幫助蘇然,對抗門閥?

這念頭一經升起,便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宿命感。

她深知,在這個世界,這意味著將自己和林家徹底置于士族集團的對立面。

林家如今已是風雨飄搖,經不起任何風浪。

然而,袖中紫檀木盒的棱角硌著她的手臂,那冰冷的觸感,以及指尖曾感受到的微弱麻刺,又在無聲地提醒著她自身處境的詭異。

歸途渺茫,前路未知。

既然命運將她拋擲于此,既然目睹了這不公的世道,既然遇到了蘇然這樣不甘沉淪的靈魂……

袖手旁觀,茍全自身,真的是唯一的出路嗎?

一個清晰的聲音在心底響起:

不!利用!

利用她現(xiàn)代的知識,利用她對歷史規(guī)律的理解,利用她對這個時代弊病的洞察!

幫助蘇然,就是在黑暗中點燃火種;

拯救林家,就是在驚濤中穩(wěn)住孤舟。

這兩者,或許本就是一體兩面!

思緒翻騰間,林府那熟悉的朱漆大門已在眼前。

剛踏入棲霞院,丫鬟柳兒便像只受驚的小鹿般撲了過來,圓圓的臉蛋上滿是焦急:

“小姐!您可算回來了!這都大半日了,奴婢的心一直懸著!您……您這是去哪兒了呀?臉色怎么不太好?”

她踮起腳,想用手背去探林悅的額頭。

林悅心中一暖,輕輕握住柳兒的手拉下,安撫地笑了笑:

“沒事,柳兒,只是去清賢書院走了走,見識了一番?!?/p>

“清賢書院?”

柳兒瞪大了眼睛,隨即小臉皺成一團,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種深諳世事的憂慮,

“小姐,您怎么去那兒了?那地方……雖說名聲在外,可里面烏煙瘴氣的很!那些鼻孔朝天的士族公子哥兒,還有那些眼睛長在頭頂上的老師,對咱們寒門出身的,恨不得踩進泥里!就說那個蘇然公子吧,學問是頂頂好的,可有什么用?還不是處處受排擠打壓?奴婢聽說,連他應得的廩膳補貼,都被克扣過呢!”

柳兒無意間的絮叨,如同細密的針,再次刺中了林悅的心。

蘇然的處境,比她想象的更艱難,更具體,更令人憤懣。

她走到窗邊的紫檀書案前坐下,指尖無意識地劃過那冰冷的桌面。

窗外,暮色四合,最后一縷天光掙扎著,將庭院里略顯頹敗的景致,染上一層黯淡的金邊。

“柳兒,”

林悅的目光落在書案一角,那個靜靜躺著的紫檀木盒上,聲音有些飄忽,

“你說得對,清賢書院……規(guī)矩是大,水也深。對了,你去替我找?guī)妆尽P于炎朝律法、尤其是涉及土地、賦稅、還有……士族特權的書冊來。不拘新舊,能找到的都拿來?!?/p>

“律法?士族特權?”

柳兒有些懵懂,但見小姐神色認真,還是立刻應下,

“是,小姐,奴婢這就去書庫找找,老爺以前好像收著些舊檔?!?/p>

柳兒離去后,房間陷入一片沉寂。

林悅伸出手,指尖懸停在紫檀木盒,那奇異的金屬紋飾上方。

那非金非銅的暗銀色,在昏暗中流轉著幽冷的光澤,扭曲的火焰藤蔓紋路仿佛活了過來,透著一股蠱惑人心的邪異。

她猶豫片刻,終究沒有打開它,只是將指尖輕輕觸碰上去。

嗡——

一股遠比上次清晰強烈的麻刺感,如同細微的電流,瞬間從指尖竄入,沿著手臂經絡直沖頭頂!眼前仿佛有無數(shù)破碎的、難以名狀的畫面和符號瘋狂閃過,耳畔響起低沉混亂的、仿佛來自遙遠時空的囈語!

林悅猛地抽回手,心臟狂跳,后背瞬間沁出一層冷汗。

這盒子……絕非單純的古董!它與她的穿越,必定存在某種她尚未理解的、危險而強大的聯(lián)系!

是鑰匙?還是……潘多拉的魔盒?她盯著盒子,眼神變得無比凝重。

探尋歸途的線索,或許就在其中,但貿然開啟的后果,她無法承受。

必須謹慎!

在擁有足夠力量和理解之前,這盒子只能暫時封存。

她深吸幾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蘇然的身影再次浮現(xiàn)。

他需要盟友,需要破局的力量。

而她,需要在這個世界站穩(wěn)腳跟,需要信息,需要了解規(guī)則,更需要……一個撬動這鐵板一塊的支點。

清賢書院,無疑是最好的切入點。

那里匯聚著這個時代的精英,也充斥著最尖銳的矛盾。

明日,必須再去!

清賢書院,藏書閣。

晨曦透過高窗上蒙塵的明瓦,切割成幾道渾濁的光柱,斜斜地投射在密密麻麻、高聳至屋頂?shù)臑跄緯苌稀?/p>

空氣里彌漫著陳年紙張、灰塵和淡淡霉味混合的獨特氣息,沉靜而肅穆。

蘇然早早便來到了這里。

他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青衿,身形挺拔如松,穿行在層層疊疊的書架迷宮中,目光銳利地掃過一排排書脊。

他在尋找,尋找那些被士族束之高閣、或刻意曲解的先賢論述,尋找歷代改革者失敗的教訓,尋找一切能支撐他心中那個驚世駭俗理想的理論武器和可行之策。

指尖拂過《鹽鐵論》、《昌言》、《潛夫論》等書卷粗糙的書頁,仿佛在與那些同樣憤懣不甘的古代靈魂對話。

然而,這份專注的寧靜并未持續(xù)多久。

一陣刻意壓低的議論聲,如同令人厭惡的蚊蚋,從不遠處兩個書架間的空隙傳來。

“……就是她!昨天在內院,牙尖嘴利,把崔明和盧珩公子都頂?shù)孟虏粊砼_的那個!”

“嘖,聽說是林府那個嫡女?林家如今都破落成什么樣了,她倒有膽子出來蹦跶?”

“誰知道打的什么主意?該不會真看上蘇然那窮小子了吧?一個破落戶,一個寒門泥腿子,倒也是絕配,哈哈!”

“噓——小聲點!不過……那林小姐模樣確實標致,就是性子太野,可惜了……”

污言穢語,惡意揣測,如同污水般潑來。

蘇然拿著書卷的手指驟然收緊,指節(jié)泛白。

他可以忍受對自己的羞辱,卻無法容忍他們,用如此骯臟的字眼,去玷污那個如清泉般明澈、如利劍般鋒銳的女子!

就在這時,藏書閣厚重的木門外,清晰地傳來一陣喧嘩爭執(zhí)聲,其中夾雜著一個他絕不會錯認的清越嗓音!

蘇然臉色一變,毫不猶豫地將手中書卷塞回書架,疾步如風地沖了出去!

藏書閣外的空地上,已圍了不少聞聲而來的學子。

人群中心,林悅亭亭而立,一襲淡藍素雅長裙,青絲簡單綰起,更襯得她膚光勝雪,眉目如畫,在清晨的微光里,如同一株臨水照影的青蓮。

然而此刻,她面前站著三個氣勢洶洶的士族子弟,為首的正是昨日吃了大虧、一臉怨毒的崔明!

他身邊還跟著兩個同樣面帶不善的同伴。

“喲,這不是林大小姐嗎?真是稀客啊!”

崔明陰陽怪氣地開口,眼神像毒蛇般在林悅身上逡巡,

“怎么,昨日還沒‘指點’夠,今日又巴巴地跑來咱們書院?莫非……是舍不得蘇然那個寒門相好?”

他故意將“相好”二字咬得極重,引起身后同伴一陣猥瑣的低笑。

林悅神色不動,仿佛沒聽到那不堪的言辭,只平靜地看著他:

“清賢書院乃求學問道之所,只要是誠心向學之人,皆可來此。我來,自然是為了讀書?!?/p>

她從容地從袖中取出一本厚厚的線裝書冊,正是昨日提及的《炎朝律疏輯要》,

“崔公子若有興趣,不妨一同探討?”

崔明瞥了一眼那書冊,嗤笑一聲,滿臉的不屑:

“探討?就憑你?一個女子,讀再多律法,也上不得公堂,斷不了案子!裝什么清高學問?我看你就是借著讀書的名頭,來私會情郎的吧?”

他越說越放肆,眼中惡意更盛,竟一步上前,伸手便要去搶奪林悅手中的書卷,

“讓本公子看看,你這書里夾著什么見不得人的東西!”′

“住手!”

一聲怒喝如驚雷炸響!

就在崔明的手指,即將觸碰到書卷的剎那,一只修長有力、骨節(jié)分明的手如鐵鉗般死死扣住了他的手腕!

力道之大,讓崔明瞬間痛呼出聲!

蘇然高大的身影,已如一座山岳般擋在了林悅身前。

他面色冷峻如冰,眼底燃燒著壓抑的怒火,逼視著因疼痛而面容扭曲的崔明: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崔明,你身為士族子弟,竟敢在書院圣地,公然對女子行此無禮強搶之事!清賢書院的規(guī)矩,朝廷的律法,在你眼中都是擺設嗎?!”

“你……蘇然!你這賤民!放開我!”

崔明又驚又怒,拼命掙扎,卻感覺手腕像是被鐵箍鎖住,動彈不得,額上青筋暴起,

“你竟敢對我動手!反了你了!”

“動手?”

蘇然冷笑一聲,手上力道又加重一分,看著崔明痛得齜牙咧嘴,才猛地將他往前一搡,松開了手。

崔明踉蹌幾步,被身后同伴扶住才沒摔倒,手腕上已是一片駭人的青紫。

蘇然的聲音如同淬了冰的寒鐵,清晰地傳遍全場,

“我不過是阻止你行兇,維護書院清譽!倒是你,崔明,三番兩次尋釁滋事,侮辱同窗,欺凌女子,究竟是誰在踐踏規(guī)矩,目無法紀?!”

“吵吵嚷嚷,成何體統(tǒng)!”

一個威嚴而略帶不悅的聲音傳來。人群自動分開,一位身著深青色儒衫、面容清癯、留著三縷長須的中年夫子踱步而來。

他目光如電,掃過場中劍拔弩張的幾人,眉頭緊鎖。

此人正是書院中主管風紀的宋夫子,為人剛正,不阿附權貴,在士族子弟中也頗有威信。

崔明一見宋夫子,如同見了救星,立刻捂著紅腫的手腕,搶先一步惡人先告狀:

“宋夫子!您來得正好!這蘇然目無尊卑,以下犯上,竟敢當眾毆打于我!還有這林氏女子,屢次擅闖書院,妖言惑眾,擾亂秩序!請夫子為學生做主??!”

宋夫子并未立刻表態(tài),目光轉向蘇然和林悅,帶著審視:

“蘇然,林姑娘,崔明所言,是否屬實?”

蘇然正要開口,林悅卻已上前半步,對著宋夫子盈盈一禮,姿態(tài)從容不迫:

“夫子容稟。小女子林悅,確為求學問而來。方才在藏書閣外,崔公子等人無端攔阻,出言污穢,更欲強搶小女子手中書卷。幸得蘇公子及時趕到制止,方免于書卷受損。崔公子所言‘毆打’,實乃蘇公子情急之下阻止其行兇之舉,夫子明鑒。”

她語氣平和,條理清晰,將事情經過還原得清清楚楚,更點明了崔明“強搶”和“行兇”的關鍵。

“你……你血口噴人!”

崔明氣得跳腳。

宋夫子的目光,在崔明紅腫的手腕和林悅手中,完好無損的書卷上掃過,又看了看蘇然坦蕩的眼神,和林悅不卑不亢的姿態(tài),心中已有了判斷。

他沉聲道:“孰是孰非,本夫子自有公斷。崔明,你言語失當,行為失檢,禁足三日,抄寫《弟子規(guī)》十遍!蘇然,出手雖有緣由,但終究過于沖動,罰抄《中庸》三遍,靜思己過!至于林姑娘……”

他看向林悅,眼神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復雜,

“書院雖不禁女子入內觀覽,然則風波之地,宜靜不宜動。姑娘日后若來,還望謹言慎行,莫要再惹事端。”

這處罰,看似各打五十大板,實則明顯偏向了林悅和蘇然。

崔明禁足抄書,懲罰更重;蘇然只是抄寫靜思;

而對林悅,更是連實質處罰都沒有,只是口頭告誡。

崔明臉色鐵青,還想爭辯,卻被宋夫子嚴厲的目光瞪了回去,只得恨恨地剜了蘇然和林悅一眼,帶著滿腹怨毒,悻悻然被同伴拉走。

“你們兩個,隨我來?!?/p>

宋夫子對蘇然和林悅說道,轉身走向不遠處一間僻靜的書房。

書房內陳設簡樸,唯有滿壁書卷散發(fā)著墨香。

宋夫子示意兩人坐下,自己也在書案后坐定,目光在兩人臉上逡巡片刻,緩緩開口,語氣比方才緩和了許多:

“方才之事,是非曲直,老夫心中有數(shù)。崔明跋扈,該罰。蘇然,”

他看向蘇然,眼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欣賞,

“你雖出身寒微,然心志堅毅,才學出眾,更難得有一腔熱血,心系寒門。老夫在書院多年,寒門之中,如你這般者,鳳毛麟角。只是……”

他話鋒一轉,語重心長,

“過剛易折。這書院,這青州,乃至整個炎朝,盤根錯節(jié)的門閥勢力,遠非你一人之力可撼動。鋒芒太露,只會招致更殘酷的打壓,甚至……殺身之禍。要學會藏鋒守拙,以待天時?!?/p>

蘇然心中震動,起身深深一揖:

“學生……謹記夫子教誨!”

宋夫子這番話,既是警示,也是某種程度上的認可與保護。

宋夫子點點頭,目光又轉向林悅,帶著探究和一絲深意:

“林姑娘,你昨日之言,今日之舉,老夫亦有所聞。見解之獨特,膽識之過人,實令老夫驚訝。林氏有你這樣的女兒,是福氣?!?/p>

他話中有話,似乎在暗示林府如今的處境,

“只是,姑娘家,卷入這士族寒門的紛爭漩渦,終究太過兇險。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今日崔明只是跳梁小丑,他背后所代表的清河崔氏,乃至盧珩背后的范陽盧氏,才是真正的龐然大物。姑娘聰慧,當知進退?!?/p>

林悅心中凜然,知道宋夫子是在真心提點。她起身,恭敬回禮:

“謝夫子提點。小女子省得,日后定當更加謹慎?!?/p>

她頓了頓,迎著宋夫子深邃的目光,坦然道,

“只是,目睹不公,若因畏懼強權而緘口不言,與助紂為虐何異?小女子雖力微,亦不愿做那沉默的幫兇?!?/p>

宋夫子眼中精光一閃,撫須沉吟片刻,終是點了點頭:

“也罷。心之所向,雖千萬人吾往矣……這份氣魄,倒讓老夫想起一個人?!?/p>

他沒有深說,只是話鋒一轉,

“日后在學問上,若有疑難,可隨時來尋老夫。書院藏書浩瀚,或能解你心中之惑?!?/p>

這無疑是拋出了橄欖枝!

林悅和蘇然對視一眼,均看到對方眼中的驚喜,連忙齊聲道謝:

“多謝夫子!”

兩人告退出來,剛走到回廊下,林悅便忍不住看向蘇然,眼中帶著劫后余生的慶幸和真誠的感激:

“方才……又連累蘇公子了。若非公子及時趕到,那崔明……”

“林姑娘切莫如此說!”

蘇然連忙打斷,眼神明亮,帶著一種并肩作戰(zhàn)后的坦蕩與親近,

“若非姑娘昨日仗義執(zhí)言,蘇然今日或許還在獨自承受那等污言穢語。你我……算是互相扶持,共渡難關?!?/p>

他唇邊露出一抹清朗的笑意,如同撥云見日。

林悅也笑了,正要說話,書院大門方向,陡然傳來一陣震耳欲聾的、混亂不堪的喧囂!

那聲音絕非尋常學子喧嘩,而是充滿了驚恐、哭喊、憤怒和某種器物被劇烈沖撞的可怕碎裂聲!

其中還夾雜著尖銳刺耳的叱罵和幾聲凄厲的慘叫!

“怎么回事?”

“出什么事了?”

“好像是……大門那邊!”

原本安靜的庭院瞬間炸開了鍋!

學子們紛紛從各處涌出,驚疑不定地望向大門方向。

蘇然和林悅臉上的笑意瞬間凝固,同時轉頭,望向那喧囂傳來的方向,心中同時升起一股強烈的不祥預感。

那混亂的聲浪,如同洶涌的潮水,瞬間沖散了方才書房內短暫的平和,預示著某種更大、更猛烈、足以撕裂,這書院乃至整個青州府平靜表象的風暴,已然降臨!


更新時間:2025-08-19 20:18: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