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割者行動圓滿成功的消息并沒有讓聯(lián)合指揮中心的氣氛有絲毫好轉,甚至于更加凝重,這個深埋于巖層之下的城市心臟,此刻正被一種比稀薄空氣更令人窒息的壓抑所籠罩。這里沒有日夜之分,只有冰冷的、由光纖和電流維持的“存在”。時間,在這里被切割成一種純粹的功能性單位,用來衡量能源的消耗、物資的減少,以及——生命的倒計時。
會議室的中央,一張巨大的全息投影桌取代了傳統(tǒng)的會議桌。此刻,它正以一種冷酷而直觀的方式,展示著整個“新大連”市的生命體征。
一條代表城市總電網負載的紅色曲線,在過去的一周內,呈現(xiàn)出一條令人心驚肉跳的、陡峭的下降斜線。緊挨著它的,是代表淡水儲備、醫(yī)療物資、高熱量食品庫存的數(shù)個柱狀圖,它們的高度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壓住,每天都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縮減。
其中,最刺眼,也最致命的,是那根代表著“煤炭儲備”的柱狀圖。它已經徹底變成了血一樣的深紅色,頂端的數(shù)字在無聲地跳動,每一次減少,都像是在敲響這座600萬人城市的喪鐘。
城市總工程師,陳靜,就站在這片由數(shù)據(jù)構成的“墓碑”前。她穿著一身筆挺的灰色工作服,頭發(fā)一絲不茍地盤在腦后,那張平日里總是因為技術突破而閃耀著光彩的臉上,此刻只剩下一種如精密儀器般冰冷的凝重。她就是那個負責宣讀判決書的人。
“……同志們,”她的聲音通過麥克風,清晰地回響在絕對安靜的會議室里,沒有一絲波瀾,卻比任何聲嘶力竭的吶喊都更具分量,“以上,就是我們‘新大連’市的最新資源存量報告。根據(jù)我們最精準的能源消耗模型推算,結論如下:”
她停頓了一下,似乎是在給在座的每一個人一個消化這殘酷現(xiàn)實的緩沖時間。
“在不對現(xiàn)有配給制度做出任何改變的情況下,14天后,我們將不得不啟動分區(qū)輪流供電方案,屆時,超過70%的居民區(qū)將回到無電狀態(tài)。30天后,城市能源將只能維持指揮中心、P3實驗室、中心醫(yī)院以及種子基因庫等‘一級序列’單位的核心運轉。民用電力、市政照明、大部分的工業(yè)生產將全部停止?!?/p>
她深吸一口氣,說出了那句最終的判詞:
“60天后,也就是兩個月后,儲備煤炭將徹底耗盡。我們將……完全停電。屆時,這座城市賴以生存的一切現(xiàn)代化系統(tǒng)——供水、排污、通訊、醫(yī)療、暖氣……所有的一切,都將化為烏有。同志們,我們不是在回到黑暗時代,我們是在走向集體滅亡?!?/p>
話音落下,會議室里死一般的寂靜。只有中央空調系統(tǒng)發(fā)出的微弱風聲,像是在為這座即將熄滅的文明提前奏響的挽歌。
在座的,是“新大連”市的最高決策層。以市委書記王磊為首的文職政府官員,以趙立新上校為首的軍事指揮官,以及以劉教授為代表的各領域專家顧問。他們是這座時空孤島的大腦,但此刻,這個大腦正面臨著前所未有的“缺氧”危機。
與祖寬結盟掃蕩復州換來的糧食,對于一個數(shù)百萬人口的現(xiàn)代化都市來說,無法解決根本問題。而陳靜剛剛報告的能源危機,才是那柄真正懸在所有人頭頂,即將斬落的利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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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不能坐以待斃。”
第一個打破沉默的,是趙立新上校。他猛地從座位上站起,高大的身軀帶著一股軍人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氣勢。他大步走到全息投影桌前,手指在操作界面上迅速劃過。
瞬間,遼東地區(qū)的詳細三維地形圖取代了那些令人絕望的柱狀圖。趙立新的手指,重重地點在了地圖東北角的一個點上。那個點,被系統(tǒng)標注為——“撫順”。
“答案,一直就在這里?!彼穆曇艉榱炼麤Q,如同戰(zhàn)鼓的第一聲擂響,“撫順,距離我們直線距離180公里。根據(jù)我們穿越前勘探衛(wèi)星的存檔數(shù)據(jù)顯示,這里擁有當時已知、也是這個時代最大的露天煤礦。明末時期,后金雖然已經開始零星開采,但那對我們來說,就如同一個守著金山的巨人,卻只會用指甲去摳金粉?!?/p>
他抬起頭,目光如刀,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我提議,立即啟動‘黑金行動’!”
“黑金行動”——這個代號一出,會議室里的空氣瞬間變得更加緊張。這是軍方在穿越后制定的數(shù)個最高風險等級預案之一,代表著一次大規(guī)模、高強度的遠程軍事介入。
趙立新沒有給其他人提問的機會,繼續(xù)說道:“我的計劃是:由一個99A主戰(zhàn)坦克連和一個04A步兵戰(zhàn)車連組成地面突擊矛頭,在兩架武直-10的空中掩護和引導下,沿我們已經規(guī)劃出的最佳路線,高速突進!我們有能力在24小時之內,抵達并完全控制撫順煤礦區(qū)。然后,立刻部署工兵部隊和防御力量,將其建設為我們永久性的能源前哨基地!只要煤炭能源源不斷地運回來,陳總工剛才所說的一切問題,都將迎刃而解!”
他的話語充滿了力量和誘惑,仿佛已經為這座被困的城市,劈開了一條通往光明的道路。
“我反對?!?/p>
一個沉穩(wěn)但堅定的聲音,澆滅了趙立新點燃的火焰。
市委書記王磊緩緩地站了起來。他不像趙立新那樣氣勢逼人,但他的眼神,卻有著一種能洞察人心的深邃和冷靜。他走到趙立新的對面,隔著那片虛擬的山川河流,與他對視。
“趙上校,我理解你的急迫,我們所有人都一樣。但是,你的‘黑金行動’,不是在解決問題,而是在堵伯!”
他的聲音不大,但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撫順是什么地方?那是后金的核心腹地!距離他們的偽都盛京(沈陽),不過一日馬程!你帶著一支裝甲部隊大搖大-擺地沖過去,占了他們的煤礦,這無異于直接向努爾哈赤……不,現(xiàn)在應該是皇太極或者多爾袞,直接向整個后金政權,全面宣戰(zhàn)!”
“我們對這個時代最強大的軍事集團之一,后金八旗,究竟了解多少?他們的兵力、他們的動員能力、他們的指揮體系,我們掌握的,還只是一些來自史書的、模糊的記載!把我們有限的、寶貴的裝甲部隊,深入敵后180公里,一旦被合圍,或者陷入他們以舉國之力發(fā)動的、持續(xù)不斷的襲擾戰(zhàn)中,我們拿什么去補給?拿什么去增援?趙上校,你這是在用我們最鋒利的寶劍,去捅一個我們根本不知道有多大的馬蜂窩!”
王磊的話,讓會議室里剛剛被點燃的激進情緒,迅速冷卻下來。
作為歷史顧問的劉教授也推了推眼鏡,補充道:“王書記的擔憂,非常有必要。從人心的角度看,我們剛剛在祖寬和金州衛(wèi)面前,樹立起了一個雖然強大、但愿意平等交易的‘善鄰’形象。這一仗打出去,我們在遼東百姓心中,就會立刻變成和建奴一樣,甚至比他們更可怕的、只知強取豪奪的‘天外惡魔’。我們之前所有的懷柔努力,所有為了長遠融合所做的鋪墊,都可能因為這一場煤炭爭奪戰(zhàn),而付諸東流。人心,一旦失去,再想贏回來,可能需要幾代人的時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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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議室里,兩種截然不同的聲音激烈地碰撞著,形成了兩個涇渭分明的陣營。
一方,是以趙立新為代表的“實力派”,他們堅信,在生存的鐵律面前,一切所謂的“長遠規(guī)劃”、“民心向背”,都是蒼白無力的空談。沒有能源,城市就會死亡,死人是不需要民心的。必須用雷霆手段,先確保活下去,再談其他。
另一方,是以王磊和劉教授為代表的“規(guī)劃派”,他們認為,魯莽的軍事行動會將“新大連”拖入一場無法預知結局的長期戰(zhàn)爭。以一座孤城的資源,去對抗一個處于上升期的、全民皆兵的強大政權,無異于自殺。必須謹慎行事,通過貿易、滲透等“軟實力”方式,徐圖發(fā)展,避免過早地與這個時代最強大的力量發(fā)生正面硬撼。
爭論,陷入了白熱化的僵局。
“軟實力?王書記!”趙立新幾乎有些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緒,他指著全息投影上那個血紅色的煤炭柱狀圖,聲音也提高了幾分,“請你告訴我,當我們的醫(yī)院因為斷電,連手術都無法進行,只能眼睜睜看著傷員死去的時候,我們的軟實力在哪里?當我們的育種基地因為斷電,那些承載著我們未來農業(yè)希望的珍貴種子全部失效的時候,我們的軟實力又在哪里?”
“我們手里握著的是雷神之錘,是足以讓這個時代任何軍隊都灰飛煙滅的絕對力量,我們卻在這里畏首畏尾,討論著會不會嚇到腳下的螞蟻?對后金這種信奉叢林法則的政權,唯一的、他們能聽懂的語言,就是比他們更強大的力量!我們不去威懾他們,不去打痛他們,難道等著他們哪天緩過神來,集結數(shù)萬大軍來圍攻我們嗎?到那個時候,一切都晚了!”
為了讓自己的論點更具沖擊力,趙立新立刻調出了幾個分屏畫面,那是城市各處監(jiān)控探頭傳來的實時影像。
一個畫面里,是中心醫(yī)院的急診室。一位醫(yī)生正借著應急手電筒微弱的光芒,滿頭大汗地為一個闌尾炎穿孔的市民進行緊急處理,因為缺少穩(wěn)定的電力供應,精密的手術設備根本無法啟動。
另一個畫面里,是城市的某個居民小區(qū)。孩子們打著手電筒在樓道里做作業(yè),老人們圍著一根蠟燭,臉上寫滿了對未來的茫然和恐懼。曾經燈火輝煌的城市,正在一點點被黑暗吞噬。
還有一個畫面,是農業(yè)技術研究院的恒溫育種基地。一名頭發(fā)花白的研究員,正焦急地看著供電狀態(tài)指示燈。那盞燈,在穩(wěn)定的綠色和不穩(wěn)定的黃色之間,無規(guī)律地跳動著。他的眼神里,充滿了擔心和絕望,仿佛看到的不是一盞燈,而是無數(shù)農業(yè)希望的火種,正在風中搖曳。
這些無聲的畫面,與會議室里激烈的爭辯,形成了一種令人心碎的蒙太奇。每一個畫面的背后,都是無數(shù)個活生生的人,正在被能源危機推向深淵。
趙立新看著這些畫面,言辭懇切,甚至帶上了一絲悲壯:“王書記,劉教授,我理解你們的顧慮,你們考慮的是未來。但我首先要考慮的,是今天!是明天!是我們能不能活到你們所說的那個‘未來’!對后金的這一戰(zhàn),不是堵伯,恰恰是我們唯一的生路!我們不是去占領他們的土地,不是去奴役他們的人民。我們只是去拿回本就屬于全人類的資源!打得他們痛,打得他們怕,打得他們默認我們對撫順煤礦的控制權!只有這樣,我們才能為這座城市,為這600萬市民,贏得最寶貴的東西——時間和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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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磊陷入了長久的、痛苦的沉默。
他何嘗不知道趙立新所說的一切都是事實。作為這座城市的最高決策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能源枯竭的后果。他背負著600萬人的希望與未來,每一個決策都重于泰山。他的謹慎,源于他對這些生命最深沉的責任感。
他緩緩閉上眼睛,腦海中,趙立新描繪的雷霆出擊的畫面,與城市陷入徹底黑暗、人們在寒冷與饑餓中絕望死去的景象,交替閃現(xiàn)。
天平的兩端,都壓著令人窒息的絕望。一端,是激進冒險可能帶來的滅頂之災;另一端,是固步自封必然導致的緩慢死亡。
他必須做出選擇。
良久,王磊重新睜開眼睛。他的眼神中,已經沒有了猶豫和彷徨,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他知道,歷史,沒有給他留下第三條路。
他走到趙立新的面前,不再隔著那片虛擬的地圖,而是與他并肩而立,共同面對著那片象征著希望與危險的土地。
“趙上校,”王磊的聲音不大,卻無比清晰,傳遍了會議室的每一個角落,“我同意你的‘黑金行動’?!?/p>
趙立新猛地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化為堅毅的光芒。
王磊伸出三根手指,繼續(xù)說道:“但是我,有三個必須得到保證的條件,這是命令,也是我作為市委書記,對你的托付?!?/p>
“第一,此次行動的唯一戰(zhàn)略目標,是控制撫順煤礦區(qū),并建立穩(wěn)固的前哨站和緩沖區(qū)。嚴禁主動擴大戰(zhàn)事,嚴禁戀戰(zhàn)。我們的目的是震懾,不是征服。”
“第二,在行動過程中,必須盡一切可能避免造成傷害。我們要讓他們明白,我們的刀劍,只指向拿起武器的敵人?!?/p>
“第三,”王磊的目光,從趙立新堅毅的臉龐,移向了會議室里所有軍方的代表,“你必須把所有參與這次行動的戰(zhàn)士,一個不少地,給我安全帶回來。他們是我們最寶貴的財富。”
趙立新猛地挺直了身體,雙腳用力一并,敬了一個無比標準的軍禮。他那洪亮的聲音,在會議室里激起回響,仿佛是在向歷史宣誓:
“保證完成任務!”
隨著王磊的最終決斷,命令被迅速地轉化為一道道指令,通過加密線路,傳達到了城市的各個角落。
沉睡的戰(zhàn)爭機器,被瞬間喚醒。港口的秘密機庫大門緩緩開啟,裝甲車輛的引擎發(fā)出一陣陣低沉的咆哮??哲娀氐牡厍谌藛T開始為武裝直升機掛載彈藥。城市的命運,歷史的走向,在這一刻,被徹底地壓在了這支即將向北疾馳的鋼鐵戰(zhàn)車之上。
窗外,是1642年亙古不變的星空。窗內,一個來自未來的文明,終于決定向這個舊世界,亮出它最鋒利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