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桌中央,那盤油亮誘人的紅燒肘子兀自蒸騰著熱氣,香氣霸道地彌漫開來,
卻鉆不進(jìn)王小樂的鼻孔。他握著筷子,指尖微微發(fā)涼,
目光虛虛地落在面前一小塊剝落的白瓷桌面上,仿佛那里藏著一條隱秘的逃生通道。
耳朵里灌滿的,是表哥李強那被酒精燒得滾燙、刻意拔高的嗓門。“……也就那么回事兒吧,
去年項目獎金,勉勉強強,卡上多個零而已!”李強往后一靠,昂貴的西裝外套皺在椅背上,
手腕上那塊明晃晃的機(jī)械表表盤折射著頂燈刺眼的光,幾乎要晃瞎人眼。
他夾起一大塊肘子皮塞進(jìn)嘴里,含糊不清地繼續(xù),“嗐,累是累點,但咱這價值,
市場認(rèn)可嘛!”他伸著油光锃亮的手指,點了點王小樂的方向,“小樂啊,不是哥說你,
你那小破公司,還在搞什么……新媒體運營?成天追著流量跑,能有啥前途?趁年輕,
趕緊考個證,或者學(xué)點技術(shù)活,不然以后怎么辦?老婆都討不到!
”唾沫星子裹挾著肘子的油膩氣息,精準(zhǔn)地濺落在王小樂面前的空碟邊緣?!皬娮诱f得對!
”姑媽王秀芬立刻接上,仿佛早已排練過無數(shù)次。她放下啃了一半的雞翅,
用紙巾用力擦了擦嘴,那動作帶著一種審判的意味,眼神銳利地刮過王小樂低垂的臉。
“樂樂啊,不是姑媽嘴巴毒。你爸媽走得早,姑媽不替你把把關(guān),誰替你操心?你看看強子,
再看看你表姐,人家在銀行,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福利好著呢!你呢?奔三的人了,還飄著,
沒個定性,沒點出息!親戚們問起來,我都替你臉紅!”“媽,您少說兩句。
”表姐張娟娟在一旁小聲勸,聲音細(xì)弱得像蚊子哼,毫無分量。她飛快地瞥了一眼王小樂,
那眼神里混雜著一絲歉意和更多無法掩飾的優(yōu)越感,隨即又迅速低下頭,
專注地挑著面前盤子里的幾粒蔥花。王小樂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了一下。
胃里那點剛才勉強塞進(jìn)去的食物,此刻像凝固的鉛塊,沉沉地墜著,擠壓得他胸口發(fā)悶。
桌上那些精心烹飪的菜肴,紅的是辣椒,黃的是油膩,綠的是點綴的蔥花,色彩濃烈得刺眼,
卻只讓他感到一陣陣反胃。親戚們“推心置腹”的“關(guān)懷”,像無數(shù)根細(xì)密的針,
扎在皮膚上,不致命,卻連綿不絕地疼,讓他只想把自己縮進(jìn)一個看不見的角落。
他放下筷子,陶瓷碰撞發(fā)出清脆卻孤單的聲響?!拔胰ハ孪词珠g。
”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哎,這孩子,說兩句就……”姑媽不滿的嘟囔被甩在了身后。
穿過嘈雜的杯盤碰撞聲和喧鬧的笑語,王小樂幾乎是逃進(jìn)了飯店走廊盡頭的洗手間。
冰涼的冷水潑在臉上,短暫的刺激讓他混沌的腦子清醒了一瞬。
鏡子里映出一張年輕卻寫滿疲憊的臉,眼底有熬夜的青影,嘴角習(xí)慣性地向下撇著,
帶著一種被生活反復(fù)揉捏后的麻木。他煩躁地抹了把臉,水珠順著下頜線滴落。走出洗手間,
刺耳的喧嘩聲浪重新涌來。他下意識地想避開主路,
沿著光線稍暗、鋪著厚地毯的側(cè)廊往回走。剛拐過一個放著巨大發(fā)財樹盆景的角落,
腳下似乎踢到了什么柔軟的東西。低頭一看,
一個厚實的牛皮紙文件袋靜靜躺在深紅色的地毯上,毫不起眼。他猶豫了一秒,彎腰拾起。
袋子沒有封口,他下意識地抽出了里面的文件。白紙黑字,異常清晰。
宋體字像一道閃電劈入眼簾:**XX市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局?jǐn)M錄用公務(wù)員公示通知**。
目光向下急掃,姓名欄赫然寫著:**王小樂**!擬錄用單位:**XX局辦公室**!
擬任職務(wù):**科員**!心臟猛地一縮,隨即像失控的引擎般瘋狂擂動,撞得肋骨生疼。
血液轟地一下全涌上了頭頂,耳朵里嗡嗡作響。他死死捏著那幾頁紙,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
紙頁邊緣被捏得微微顫抖。不是他的。絕對不可能是他的。他甚至連今年的省考都沒報名。
這名字……這單位……巨大的荒謬感像冰水兜頭澆下,瞬間壓過了最初的狂喜。
這只是一個荒謬絕倫的巧合?還是某個同名同姓者的文件遺落在此?可那名字,那單位,
白紙黑字,像魔咒一樣印在那里。一個念頭,帶著地獄般的誘惑和無法抗拒的瘋狂,
如同藤蔓般瞬間纏緊了他的心臟,越收越緊。
親戚們那鄙夷的、失望的、仿佛他已是社會渣滓的眼神,李強腕表刺目的反光,
姑媽刻薄的嘴角……所有畫面碎片在眼前急速旋轉(zhuǎn)。他猛地深吸一口氣,
冰涼的空氣刺入肺腑,帶來一種近乎自虐的清醒。一個決定,
在恐懼與某種破罐破摔的沖動驅(qū)使下,瞬間成型。他迅速將文件塞回牛皮紙袋,
緊緊攥在手里,指關(guān)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凸起發(fā)白。那薄薄的紙袋,此刻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
燙得他手心冒汗。他挺直了背,臉上刻意擠出的平靜掩蓋著內(nèi)心的驚濤駭浪,
重新走向那個喧鬧得令人窒息的主桌。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
又像是踩在即將引爆的地雷區(qū)邊緣。“……所以說,人吶,關(guān)鍵還是得有個鐵飯碗!
”姑媽王秀芬正揮舞著一根筷子,唾沫橫飛地進(jìn)行著總結(jié)陳詞,
目光掃過王小樂剛剛落座的空位,帶著毫不掩飾的嫌棄,“像樂樂這樣,風(fēng)吹就倒的,
唉……”王小樂的身影恰在此時重新出現(xiàn)在桌邊。所有人的目光,
帶著被打斷的不耐和慣性的輕視,齊齊聚焦在他身上。他沒有坐下。
包間里水晶吊燈的光芒落在他臉上,映出一點異乎尋常的平靜,甚至帶著點奇異的……肅穆?
他無視了那些目光,只是將手里那個不起眼的牛皮紙文件袋,輕輕地,
卻又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份量,
放在了油膩膩的紅燒肘子旁邊——正好壓住了李強剛才濺落的幾點油星。然后,
他極其緩慢地,動作甚至有些刻意地莊重,從袋子里抽出了那幾頁紙。
紙張展開時發(fā)出輕微的嘩啦聲,在這驟然安靜下來的詭異氛圍里,顯得格外清晰。
他清了清嗓子,聲音不高,卻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皠偸盏降模?/p>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瞬間凝固的幾張臉,“擬錄取通知??忌狭恕?/p>
”他的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今天天氣不錯”,“XX局,辦公室科員。工資嘛,
”他嘴角極其細(xì)微地向上扯了一下,一個近乎自嘲的弧度,“聽說轉(zhuǎn)正后大概……三千出頭?
”死寂。絕對的死寂降臨了。前一秒還充斥著高談闊論、酒杯碰撞、咀嚼聲響的包間,
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巨手猛然扼住了喉嚨。連空調(diào)出風(fēng)口的嘶嘶聲都變得清晰可聞。
表哥李強張著嘴,那塊剛?cè)M(jìn)去的肘子肉滑稽地露在外面半截,油光锃亮,像凝固的琥珀。
他那只戴著昂貴腕表的手,僵在半空,似乎忘記了放下。眼珠瞪得溜圓,
直勾勾地盯著王小樂手里那幾張薄薄的紙,仿佛那是什么來自外太空的神秘符咒。
姑媽王秀芬臉上的刻薄和恨鐵不成鋼瞬間凍結(jié),如同劣質(zhì)的石膏面具。
筷子“啪嗒”一聲掉在骨碟上,發(fā)出一聲脆響。她的嘴巴無意識地翕動著,
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眼神里混雜著難以置信、茫然,
還有一絲……被什么東西狠狠閃了一下的刺痛?表姐張娟娟猛地抬起頭,
臉上那點虛偽的歉意蕩然無存,只剩下赤裸裸的震驚和某種被超越的慌亂,
手指無意識地絞緊了桌布。時間仿佛被凍結(jié)了好幾秒。“哐當(dāng)!”李強像是被這死寂驚醒,
猛地站起來,動作太急帶倒了身后的椅子,發(fā)出一聲刺耳的巨響。他臉上瞬間堆滿了笑容,
那笑容熱情得近乎諂媚,與他剛才的倨傲判若兩人?!鞍パ?!我的好弟弟?。 彼@過桌子,
幾步?jīng)_到王小樂身邊,不由分說地重重拍打王小樂的后背,力氣大得讓王小樂一個趔趄,
“藏得夠深??!這么大的喜事,不早說!害得哥剛才……哎呀,哥那是替你著急,
恨鐵不成鋼嘛!誤會!都是誤會!”他一邊說,一邊眼疾手快地從桌上拿起酒瓶,
不由分說地就把王小樂面前空著的杯子倒?jié)M,透明的液體幾乎要溢出來。“來來來!
必須滿上!哥敬你一杯!這才是正道!這才是前途無量??!”他聲音洪亮,
帶著一種夸張的、宣告勝利般的喜悅,仿佛考上的是他自己。他舉起酒杯,環(huán)顧四周,
像是在尋找什么佐證,目光落在他自己放在桌角的車鑰匙上,
那上面有個小小的比亞迪LOGO。他像是忽然找到了絕妙的注腳,聲音拔得更高:“瞧瞧!
瞧瞧我們樂樂!這叫什么?低調(diào)!務(wù)實!為人民服務(wù)!不像我,開個破比亞迪,俗氣!
樂樂以后坐辦公室,那叫一個穩(wěn)當(dāng)!這才是真正的環(huán)保,真正的境界!
”他用力把“環(huán)?!焙汀熬辰纭睅讉€字咬得極重。姑媽王秀芬也終于從石化狀態(tài)中活了過來。
她臉上的肌肉像是解凍的凍土,迅速重新組合,擠出一個前所未有的、近乎慈愛的笑容,
眼角的褶子都盛滿了喜悅的光?!鞍盐?!我的大寶貝樂樂?。 彼曇艏饫?,
帶著一種夸張的哽咽,“姑媽就知道!姑媽從小就看你有出息!心沉得??!是個干大事的料!
”她一把撥開礙事的李強,緊緊攥住王小樂另一只空著的手,那力道大得驚人,
指甲幾乎要嵌進(jìn)王小樂的肉里,“好!真好!進(jìn)了局里辦公室,那是什么地方?領(lǐng)導(dǎo)身邊啊!
起點高!前途光明!”她越說越興奮,眼珠子滴溜溜地轉(zhuǎn),
一個念頭顯然已經(jīng)在她那顆精于算計的腦子里成型并瞬間成熟。她猛地一拍王小樂的手背,
聲音陡然拔高八度,帶著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和興奮:“這事兒定了!樂樂,你的終身大事,
包在姑媽身上!我們單位老劉家的閨女,記得不?劉廳長家的千金!人家那姑娘,
要模樣有模樣,要家教有家教!以前姑媽提都不敢提,怕委屈了人家姑娘。現(xiàn)在好了!
門當(dāng)戶對!絕配!我明天,不!今晚回去就打電話!”她唾沫橫飛,
仿佛已經(jīng)看到自己牽線搭橋成功、成為家族功臣的美好畫面,
完全無視了王小樂僵硬的身體和臉上那比哭還難看的表情。包間里的氣氛徹底逆轉(zhuǎn)。
方才的壓抑和鄙夷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狂熱的吹捧和恭維。
其他親戚也如夢初醒,紛紛起身,酒杯碰撞聲此起彼伏,
各種溢美之詞像不要錢似的砸向王小樂,將他緊緊包圍?!皹窐烦鱿⒘?!”“我就說嘛,
老王家的種,差不了!”“以后在局里,可得多關(guān)照關(guān)照你表叔??!”王小樂被簇?fù)碓谥醒耄?/p>
手里那杯被李強硬塞過來的白酒散發(fā)著辛辣刺鼻的氣味。他被動地應(yīng)付著,
嘴角努力向上牽扯,試圖擠出一個“欣喜”的笑容。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
那笑容的肌肉僵硬如鐵,背后是巨大的荒謬感和冰冷的恐懼。胃里的鉛塊不僅沒有消失,
反而墜得更深,沉甸甸地壓著,讓他幾乎喘不過氣。
他看著眼前一張張驟然熱情洋溢、寫滿算計的臉,只覺得這喧鬧的世界,離他無比遙遠(yuǎn)。
手中那份偽造的“通行證”,此刻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緊緊貼著他的掌心,
燙得他靈魂都在顫抖。腳下這艘“岸”,哪里是堅實的土地?
分明是漂浮在謊言泡沫上的孤舟,一個浪頭打來,便會粉身碎骨。謊言一旦開始,
便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只會一圈圈擴(kuò)散,越來越大,越來越無法控制。
王小樂原本只想用那張撿來的通知堵住親戚們刻薄的嘴,然后讓它“自然消失”,
宣稱自己“放棄了”或者“搞錯了”。然而,在姑媽王秀芬超乎想象的熱情和效率面前,
他這點卑微的打算瞬間灰飛煙滅?!巴瓨恰卑g的空氣凝重得幾乎能擰出水來。
巨大的圓桌中央擺著龍蝦刺身拼成的“孔雀開屏”,晶瑩的冰塊冒著絲絲寒氣。
王小樂穿著新買的、并不太合身的藏青色夾克,坐在姑媽身邊,
感覺自己像被擺在祭壇上的供品。對面坐著相親對象劉倩和她的父母。劉倩本人安靜秀氣,
眼神帶著一種置身事外的疏離。真正的主角是她的父親——劉建國。他身材微微發(fā)福,
穿著考究的深色夾克,梳著紋絲不亂的背頭,一張國字臉不怒自威,眼神銳利如鷹隼,
仿佛能穿透一切偽裝。他的母親則一臉矜持,眼神挑剔地在王小樂身上來回掃視,
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姑媽王秀芬是今晚當(dāng)仁不讓的司儀兼首席推銷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