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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選章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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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11月14日的深夜,北京城早早沉入冬眠。

圓明園公交總站孤懸于城市西北邊緣,幾盞昏黃的路燈徒勞地切割著濃得化不開的黑暗。

寒風卷過空曠的停車場,發(fā)出嗚咽般的哨音,卷起塵土與枯葉。

一輛老舊的375路公交車靜靜停泊在夜色里,

車頭“圓明園——香山”的線路牌在微弱的光線下模糊不清,像一句被遺忘的讖語。

駕駛座上,張建軍裹緊身上洗得發(fā)白的深藍色棉襖,吐出一口白氣。他五十多歲,臉盤方正,

皮膚是常年風吹日曬的粗糙深色,眼角刻著深深的皺紋,如同大地的溝壑。

他瞥了一眼身旁的年輕售票員陳曉梅。小陳剛二十出頭,臉上還帶著點未脫的稚氣,

此刻正縮在座位上,雙手攏在嘴邊呵氣取暖,鼻尖凍得通紅,嘴里嘟囔著:“這鬼天氣,

最后一趟了,張師傅,趕緊發(fā)車吧,凍死人了?!薄凹鄙叮睆埥ㄜ娐曇舻统?,

帶著點京片子特有的卷舌音,他擰開那個掉了漆的搪瓷杯蓋,慢悠悠啜了口濃得發(fā)黑的釅茶,

“深更半夜的,能有幾個客?磨刀不誤砍柴工?!避囃?,除了風聲,

只有遠處幾聲零落的犬吠。站牌下,

確實只有稀稀拉拉幾個人影在寒風中瑟縮著等待這輛通往香山的末班車。

一個背著碩大帆布工具包、滿臉油污的工人,

靠在冰冷的廣告牌柱子上打盹;一個穿著半舊呢子大衣、頭發(fā)花白、知識分子模樣的老人,

正借著站牌旁那點可憐的光線翻閱卷了角的報紙;還有一個穿著時興牛仔外套的年輕人,

大概是大學生模樣,戴著耳機,腳尖無意識地隨著聽不見的節(jié)奏點著地,

不時朝車來的方向張望,眼神里帶著點歸家的急切。站臺燈光昏黃,

將他們縮著脖子、跺腳取暖的身影拉得細長而扭曲,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如同幾抹不安的墨跡?!斑旬敗币宦?,沉重的車門被張建軍手動拉開,

帶著鐵器摩擦特有的刺耳聲響,打破了夜的沉寂。寒氣猛地灌了進來,陳曉梅打了個哆嗦。

昏昏欲睡的工人、看報的老人、聽歌的年輕人,魚貫而入。

車廂里彌漫著機油、塵土和陳年座套混合的沉悶氣味。陳曉梅麻利地撕下票遞過去,

硬幣落入鐵皮票箱,發(fā)出清脆單調的叮當聲。張建軍掛擋,松手剎,

老舊引擎發(fā)出一陣喘息般的轟鳴,車身震動起來,緩緩駛離站臺。

車頭昏黃的光柱刺破前方的黑暗,像一把搖晃不定的光劍,載著這一車疲憊的歸人,

駛向更深的郊野。車子碾過京郊坑洼不平的柏油路,顛簸著前行。路燈稀疏,間隔越來越長,

車窗外沉沉的黑暗如墨汁般潑灑,吞噬著遠處模糊的田壟和光禿禿的樹影。車廂里一片死寂,

只有引擎單調的嘶吼、車體金屬部件因顛簸發(fā)出的吱嘎呻吟,

以及不知何處鉆進車廂的、刀子般的冷風在縫隙間穿梭的嗚咽。

那工人早已蜷在座位上發(fā)出粗重的鼾聲??磮蟮睦先耸掌鹆藞蠹垼]目養(yǎng)神,

布滿老年斑的手搭在膝蓋上。戴耳機的年輕人也摘下了耳機,

望著窗外濃得化不開的黑暗發(fā)呆,臉上沒什么表情。陳曉梅裹緊了制服外套,

百無聊賴地倚在售票員的小桌旁,眼皮沉重地往下墜。

張建軍全神貫注地盯著前方被車燈勉強照亮的一小段路面,雙手穩(wěn)穩(wěn)地把著碩大的方向盤,

粗糙的指關節(jié)因用力而微微發(fā)白。車廂頂棚那幾盞昏黃的燈管,隨著顛簸忽明忽暗,

將乘客們靜止的身影投射在斑駁的車壁上,搖晃不定,如同皮影戲中沉默的剪影。

當車晃晃悠悠地??吭谝粋€無名小站時,時間已近午夜。站牌破舊不堪,字跡模糊,

站臺空無一人,四周是收割后裸露的田野,一片死寂,只有風吹過干枯玉米稈發(fā)出的沙沙聲,

如同低語。車燈的光柱里,只有紛揚的塵土在飛舞。就在這時,

三個人影突兀地出現(xiàn)在站牌旁那片濃稠的黑暗邊緣,仿佛是從夜色本身凝結而成。

車門再次“哐當”一聲打開,冰冷的夜風裹挾著田野特有的泥土和枯草腐敗的氣味猛灌進來。

那三人無聲無息地挪上車。為首的是個瘦高男人,

穿著一件不合時令的、洗得發(fā)灰的薄布褂子,臉上沒什么血色,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前方,

瞳孔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異常空洞。他身后緊跟著一個矮壯些的男人,

穿著同樣陳舊的深色衣服,面無表情,動作僵硬。兩人中間架著一個女人——或者說,

一個形態(tài)像女人的東西。她低垂著頭,凌亂如枯草的長發(fā)完全遮住了臉,

身上裹著一件辨不出原本顏色的寬大舊棉袍。她整個人軟綿綿地掛在兩個男人臂彎里,

雙腳似乎完全懸空,腳尖離地有幾寸距離,任由他們拖拽著前行。

三人身上都散發(fā)著一股若有若無的、難以言喻的陳舊氣息,

像是久閉地窖里的泥土混合著腐爛草木的味道,又隱隱帶著一絲鐵銹般的腥氣。他們上車后,

徑直走向車廂最后排最角落的空位。瘦高男人機械地從兜里摸索出三枚硬幣,投入票箱。

硬幣落入鐵皮箱底,發(fā)出的聲音異常沉悶,仿佛投入的不是金屬,而是吸音的淤泥。

整個過程,三人未發(fā)一言。車廂里原有的乘客都下意識地縮了縮身子,

仿佛有寒氣從他們身上彌漫開來。那打鼾的工人不知何時停止了鼾聲,不安地動了動。

看報的老人眼皮掀開一條細縫,渾濁的目光銳利地掃過最后排。

戴耳機的年輕人下意識地挺直了背,放在膝蓋上的手悄悄握緊了。

陳曉梅只覺得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睡意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她求助般地望向駕駛座。

張建軍握著方向盤的手猛地收緊了一下,指關節(jié)捏得發(fā)白。

他銳利的目光死死盯住車內后視鏡。鏡面污濁,影像有些扭曲晃動,

但他看得清清楚楚——最后排那三個新上來的“人”坐下了,

可他們坐下的姿勢……異常別扭。尤其是中間那個被架著的女人,

她的身體像一袋沒有骨頭的軟泥,直挺挺地“堆”在座位上,頭歪向一邊,長發(fā)依然遮面。

更讓張建軍頭皮發(fā)麻的是,在剛才三人挪動到座位的瞬間,透過鏡子的反射,

看到那女人懸在空中的雙腳……那雙腳上似乎穿著一雙樣式古怪的、沾滿干涸泥巴的舊布鞋,

在顛簸的車廂光影中,鞋底與骯臟的車廂地板之間,

似乎始終隔著那么一絲若有若無、難以察覺的縫隙。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攫住了他的心臟,

一個遙遠得幾乎被遺忘的、來自他河北鄉(xiāng)下老家的禁忌之詞——“祟物”——猛地撞進腦海。

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涌的恐懼,從喉嚨深處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咳嗽,

打破了車廂里令人窒息的死寂。他什么都沒說,只是重重地掛上檔,油門踩得比剛才深了些,

老舊的引擎發(fā)出吃力的咆哮,公交車猛地向前一躥,加速駛離了這個令人不安的無名小站,

向著更深的黑暗沖去。車廂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比車外的寒風更刺骨。

最后排角落那三個沉默的身影,像三塊散發(fā)著寒氣的堅冰,

將他們身上那股陳腐的泥土與枯朽的氣息,無聲地彌散到車廂的每一個角落。

張建軍的心跳沉重地撞擊著胸腔,他強迫自己緊盯前方被車燈切割開的黑暗路面,

雙手死死把住方向盤,骨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的硬繭里。

他不敢再去看后視鏡,但眼角余光卻無法控制地捕捉著后排那片濃重的陰影。

那女人垂落的、沾滿泥污的布鞋尖,在顛簸中微微晃動,每一次晃動,都讓他心頭一緊。

陳曉梅縮在售票員的小座位上,雙手緊緊抱著胳膊,試圖驅散那無孔不入的寒意。

她偷偷地、飛快地朝后排瞥了一眼,又立刻像被燙到一樣收回目光,

身體不由自主地微微發(fā)抖。她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牙齒打顫的細微咯咯聲。

那個戴著耳機的年輕乘客,名叫李哲,

此刻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后排那無法理解的景象攫住了。他僵硬地坐在位子上,脖子梗著,

后背緊貼冰涼的椅背,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他拼命告訴自己這是幻覺,

是深夜的困倦導致的錯覺,但那三人身上散發(fā)出的、完全不屬于活人的死寂氣息,

像冰冷的蛇纏繞著他的神經。

他甚至開始疑心自己是否還在那該死的耳機里聽到了什么不該聽的東西,

才引來了這些……東西?只有那位穿著半舊呢子大衣的老人,表面上看起來最為鎮(zhèn)定。

他依舊閉著眼,像在養(yǎng)神,布滿老年斑的手擱在膝蓋上,手指卻在不自覺地微微顫抖。

他渾濁的眼皮之下,眼球在急速轉動。他的身體語言是僵硬的防御姿態(tài),

仿佛在對抗著某種無形的、巨大的壓力。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引擎的嘶吼中,

被拉扯得無比漫長。公交車又搖搖晃晃地駛過了兩三個同樣荒僻的小站,站臺上空無一人。

每一次???,每一次打開車門灌入的冰冷空氣,都讓車廂里的溫度驟降,

也讓那份恐懼更加黏稠。每一次車門“哐當”關閉,都像是一記沉悶的喪鐘,

敲在每個人的心上。當車再次減速,接近一個同樣孤零零豎立在田野中的小站時,

車燈掃過站牌,上面模糊的字跡隱約可見“韓家川”字樣。站臺依舊空蕩,

只有幾片枯葉被寒風卷著,在光柱里瘋狂打轉。就在車門即將打開的前幾秒,

一直閉目養(yǎng)神的老人猛地睜開了眼睛!

那渾濁的眼底瞬間爆發(fā)出一種近乎狂熱的、混合著極度恐懼與決絕的光芒。

他毫無征兆地、用與他年齡完全不符的敏捷動作,“騰”地一下從座位上彈了起來,

動作大得帶倒了放在旁邊座位上的舊報紙。報紙嘩啦一聲散落在地。老人根本顧不上這些。

他一步跨到李哲座位旁邊,布滿青筋和老年斑的手像一把冰冷的鐵鉗,

死死抓住了李哲的手腕!那力道大得驚人,指甲幾乎要嵌進李哲的皮肉里?!靶∽?!

跟我下車!”老人壓低的聲音嘶啞尖利,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瀕臨崩潰的瘋狂,

瞬間撕裂了車廂里的死寂?!澳愀墒裁??!”李哲猝不及防,手腕劇痛,

整個人被這股巨大的力量拽得從座位上踉蹌站起,又驚又怒,下意識地掙扎,“放開我!

你瘋了?!這還沒到站!”“閉嘴!不想死就跟我走!”老人幾乎是咆哮出來,

唾沫星子噴在李哲臉上,那雙渾濁的眼睛因為極致的恐懼而瞪得溜圓,死死盯著李哲,

又飛快地、充滿無限驚怖地掃了一眼車廂最后排那三個紋絲不動的黑影。

他的身體篩糠般抖動著,抓著李哲的手卻像焊死了一樣牢固。

這突如其來的激烈沖突像一顆炸彈在死寂的車廂里引爆。打鼾的工人徹底驚醒,

茫然地瞪大眼睛。陳曉梅嚇得捂住嘴,發(fā)出一聲短促的驚叫。張建軍猛地踩下剎車!

輪胎與粗糙的地面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巨大的慣性讓所有人都向前狠狠一沖。

老人和李哲更是撞在了前面的座椅靠背上?!霸趺椿厥??!”張建軍扭過頭,厲聲喝問,

臉色鐵青,眼神卻不由自主地瞟向后視鏡。鏡子里,

后排那三個影子依舊凝固在角落的黑暗中,對前方的騷亂毫無反應,連頭都沒有轉動一下,

仿佛只是三尊被遺忘的、布滿灰塵的蠟像。這種異常的、徹底的漠然,

比任何反應都更令人膽寒?!暗秸玖?!我們到站了!下車!快開車門!

”老人根本不理睬司機的質問,只是朝著張建軍和陳曉梅的方向嘶聲力竭地吼叫,

另一只手瘋狂地拍打著冰冷的車門,發(fā)出急促而空洞的“砰砰”聲,在狹小的車廂里回蕩,

如同絕望的鼓點。他抓著李哲的手沒有絲毫放松,反而更用力地將他往車門方向拖拽。

陳曉梅完全被這突如其來的瘋狂場面嚇懵了,不知所措地看向張建軍。“開門!

”張建軍幾乎沒有猶豫,咬著牙從齒縫里擠出兩個字。

他的目光與老人那充滿血絲、盈滿恐懼的眼睛短暫交匯,

那里面?zhèn)鬟f的信息讓他心臟驟?!遣皇钳偘d,那是看到了地獄景象的絕望!

他猛地按下了開門按鈕。“哐當——嗤!”氣動門發(fā)出泄氣般的聲響,猛地向兩側彈開。

凜冽如刀的寒風瞬間呼嘯著灌入,卷起地上的廢報紙和塵土。老人爆發(fā)出最后一股蠻力,

幾乎是連拖帶拽地把還在掙扎叫罵的李哲硬生生地扯下了車。

兩人在站臺冰冷的水泥地上狼狽地滾作一團?!瓣P門!快走??!”老人甚至來不及爬起,

就朝著車廂內的張建軍和陳曉梅發(fā)出最后一聲撕裂般的、變調的嘶吼。

那聲音充滿了令人毛骨悚然的警告和一種訣別的意味。張建軍臉色煞白,猛地按下了關門鍵。

車門在老人嘶吼的余音中迅速合攏,隔絕了外面濃重的黑暗和那兩個滾倒在地的身影。

他幾乎是憑著本能,一腳將油門踩到了底!引擎發(fā)出受傷野獸般的狂吼,

公交車猛地向前一躥,輪胎在路面上短暫地空轉摩擦,發(fā)出刺耳的尖叫,

隨即如離弦之箭般沖了出去,將韓家川站那點微弱的光亮和站臺上那兩個掙扎的人影,

連同老人那聲絕望的嘶吼,瞬間甩進了身后無邊無際的、令人窒息的黑暗深淵。車廂內,

死寂重新降臨,卻比之前更加粘稠、更加冰冷,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絕望氣息。

陳曉梅癱軟在售票員座位上,雙手死死捂住嘴,眼淚無聲地洶涌而出,

身體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那個工人蜷縮在座位上,雙手抱著頭,

喉嚨里發(fā)出壓抑的、不成調的嗚咽。后排那三個身影,依舊在角落的陰影里,紋絲不動,

沉默如山。張建軍死死盯著前方被車燈照亮、又不斷被黑暗吞噬的路面,

仿佛要將那點可憐的光明刻進眼底。他握著方向盤的手在劇烈地顫抖,

手心里全是冰冷的、滑膩的汗水。前方,是通往香山終點的路,

也是通往一片未知黑暗的絕途。公交車如同一口移動的、密封的鐵棺材,

載著無法言說的驚怖和注定終結的宿命,瘋狂地駛向它最終的墳場。車門關閉的沉重悶響,

如同地獄之門的最終合攏,

徹底斬斷了李哲與那輛瘋狂駛離的375路公交車之間最后的聯(lián)系。

他被老人那股蠻力拽得滾下站臺,手肘和膝蓋重重磕在冰冷堅硬的水泥地上,

火辣辣的疼痛讓他瞬間清醒了幾分。他狼狽地爬起來,怒火瞬間沖垮了恐懼,

指著還癱坐在地上的老人破口大罵:“老東西!你他媽瘋了?!大半夜的把我拽下來!

這荒郊野嶺的你想干什么?!搶劫???!”寒風像無數(shù)把冰冷的鋼針,

穿透他單薄的牛仔外套,刺入骨髓。他環(huán)顧四周,心瞬間沉到了谷底。韓家川站,

孤零零地矗立在無邊的黑暗田野中。站牌在遠處公交車尾燈迅速消失的紅光映照下,

如同一個歪斜的墓碑。除了風聲刮過干枯玉米稈發(fā)出的鬼祟沙沙聲,整個世界死寂一片,

看不到任何燈火,只有頭頂幾顆冰冷的寒星漠然俯瞰。

一種被遺棄在宇宙盡頭的巨大恐慌攫住了他。老人對李哲的怒罵充耳不聞。

他掙扎著想要站起來,雙腿卻抖得厲害,試了幾次都沒成功。他索性放棄了,

就那么癱坐在冰冷刺骨的地上,雙手撐地,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破風箱般的嘶嘶聲,白氣在寒冷的空氣中劇烈地噴吐著。

他花白的頭發(fā)凌亂地貼在汗?jié)竦念~頭上,那張布滿皺紋和老年斑的臉,

此刻呈現(xiàn)出一種死人般的灰敗,唯有那雙眼睛,

在黑暗中閃爍著一種驚魂未定、瀕臨崩潰的駭人光芒?!啊_……”老人終于緩過一口氣,

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帶著劫后余生的劇烈顫抖,他猛地抬起頭,

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李哲,那眼神銳利得如同淬毒的刀子,

“你……你沒看見……他們的腳?!”“腳?

”李哲被這沒頭沒腦的問話和老人眼中那令人膽寒的光芒懾住了,

滿腔的怒火像被一盆冰水當頭澆下,瞬間熄滅,只剩下徹骨的寒意和一種不祥的預感。

他下意識地回想剛才在車上,目光掃過最后排時看到的景象——那三個人影,

著的女人……她的身體似乎異常僵硬……她的腳……好像……好像……李哲的呼吸驟然停滯,

瞳孔猛地收縮,一個被他強行壓下的、荒謬絕倫的細節(jié),

此刻在老人那恐懼到極致的目光逼視下,

無比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那雙穿著沾滿干泥巴舊布鞋的腳,在昏暗顛簸的車廂里,

似乎……似乎沒有完全踩到地板!鞋底和骯臟的車廂地板之間,

始終隔著那么一絲微不可察、卻真實存在的縫隙!“他……他們的腳……沒……沒落地?

”李哲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牙齒咯咯作響,寒意從脊椎一路竄上頭頂,頭皮瞬間炸開。

“離地三寸……離地三寸??!”老人猛地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在李哲眼前劇烈地晃動著,

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歇斯底里的哭腔和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戰(zhàn)栗,“那三個東西!

他們不是人!是祟!是找替身的祟!”他幾乎是吼出了那個字眼?!八??

”李哲對這個陌生的詞感到茫然,但老人話語中蘊含的極度恐懼卻像實質的冰水將他淹沒。

“就是鬼!找替死鬼的惡鬼!”老人喘著粗氣,

眼神因恐懼而狂亂地掃視著四周濃得化不開的黑暗,仿佛那黑暗中潛藏著無數(shù)窺伺的眼睛,

“中間那個女祟,怨氣沖天!是被架著的,可那根本不是架!那是被那兩個男祟拘著、鎖著!

他們仨是一起的!是要一起拖人下去填命的!那車上……那車上……”老人劇烈地咳嗽起來,

身體蜷縮成一團,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那車上的人……都……都完了……完了??!

”他發(fā)出一聲絕望的嗚咽,渾濁的老淚終于順著溝壑縱橫的臉頰滾落下來?!澳阍趺粗??!

”李哲的聲音都變了調,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讓他幾乎無法呼吸。他想反駁,

想斥責這是封建迷信,是老人的瘋話,但車廂里那三人身上散發(fā)出的、令人窒息的死寂氣息,

那雙懸空的腳,還有此刻老人身上那種源自生命本能的、瀕死的恐懼感,

都無比真實地沖擊著他的理智。老人艱難地抬起滿是淚痕的臉,

眼神直勾勾地看向遠方公交車消失的方向,聲音飄忽而蒼涼,

:“我……我老家在關外……我爺爺……是給滿人‘跳神’的薩滿……”他艱難地喘了口氣,

“我小時候……見過……見過被‘祟’纏上的人……就是那個樣子……死氣沉沉的,

腳不沾地,

兒早就被拘走了……只剩下個空殼子等死……”他布滿老年斑的手死死抓住自己胸口的衣服,

指節(jié)泛白,

我就聞到了……那股味兒……棺材板子底下漚爛了的土腥氣……錯不了……”他猛地轉過頭,

枯瘦的手指幾乎要戳到李哲的鼻尖,

眼……老頭子我……我自個兒跑還來不及……哪會……哪會拉你一把……”他劇烈地喘息著,

仿佛剛才那番話耗盡了他殘存的所有力氣,身體不受控制地再次癱軟下去,

靠在冰冷的站牌柱子上,只剩下沉重的、破敗的喘息聲。李哲呆立在原地,

像一尊被凍僵的雕塑。老人帶著滿族口音的絕望敘述,像一把冰冷的鑿子,

將他最后一點試圖用“幻覺”、“巧合”來粉飾太平的僥幸心理,徹底擊得粉碎。

那三個“人”身上揮之不去的土腥腐氣,女人懸空的腳尖,他們上車時死水般的沉默,

車廂里驟降的溫度……所有被忽略、被強行解釋的細節(jié),此刻都化作猙獰的碎片,

拼湊出一個令人魂飛魄散的真相!

“那……那張師傅……還有售票員……還有車上的人……”李哲的聲音微弱得如同蚊蚋,

帶著哭腔。老人閉上眼睛,痛苦地搖了搖頭,渾濁的淚水再次涌出,

:“晚了……太晚了……被祟盯上……沾了死氣……跑不掉的……跑不掉的……”他喃喃著,

像是囈語,又像是最后的審判。巨大的、冰冷的絕望如同潮水,瞬間淹沒了李哲。

他雙腿一軟,再也支撐不住,“噗通”一聲跌坐在冰冷刺骨的水泥地上,

和老人并排癱靠著冰冷的站牌柱。寒風呼嘯著卷過空曠的原野,如同無數(shù)亡魂的慟哭。

遠處的黑暗中,那輛載著不歸人的375路公交車,連同它那點微弱的尾燈光亮,

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

只有這無邊無際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深入骨髓的恐懼,將他們兩人緊緊包裹,

遺棄在這片被遺忘的荒野孤站。“喂?喂!公交公司值班室嗎?出事了!375路!末班車!

375路末班車沒回來!” 調度員老劉對著話筒嘶吼著,

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墻上巨大的運行時刻表。窗外,

1995年11月15日的晨光慘白無力,帶著初冬的寒意。他面前的桌子上,

攤開著昨夜的發(fā)車記錄簿,“圓明園——香山,末班,車號京A-37514,司機張建軍,

售票員陳曉梅” 那幾行字在慘淡的日光燈下,顯得異常刺眼。從凌晨四點開始,

這條線路上早班的司機就陸續(xù)報告,沒看到那輛熟悉的375停在香山總站。

老劉的心一點點沉下去,像墜入了冰窟。張建軍是老司機了,從沒出過岔子,

更不可能無緣無故消失?!八姓径紗栠^了?沿路找!快!” 電話那頭,

分公司安全科王科長的聲音帶著同樣的焦灼和難以置信。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等待和徒勞的無線電呼叫中流逝。上午十點,

一個帶著哭腔的電話終于打到了調度室,是海淀分局的。電話內容很短,

卻像一顆炸彈在死寂的值班室里引爆:在距離香山終點站還有近十公里的西北旺地區(qū),

一條荒僻的深溝里,發(fā)現(xiàn)了一輛嚴重損毀的公交車。車身扭曲,車窗盡碎,四輪朝天,

車頭那“375”的數(shù)字在泥污中隱約可辨——京A-37514!現(xiàn)場已被迅速封鎖。

藍紅閃爍的警燈刺破了荒地的死寂。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汽油味、燒焦的橡膠味,

以及另一種……一種難以言喻的、令人作嘔的甜腥腐敗氣息。

技術科的警員強忍著胃部的翻攪,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堆面目全非的金屬殘骸。

法醫(yī)老秦戴著厚厚的口罩和手套,臉色凝重得如同鑄鐵。他蹲在離翻覆車輛幾米遠的泥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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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25-08-19 22:16: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