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的時間,像細沙從指縫間流過,無聲無息,卻又留下了無法磨滅的痕跡。
陸時硯按照既定的流程,每周兩次前往岳晚星所在的私人療養(yǎng)院,為她進行分段式記憶提取。他將這個過程定義為純粹的工作,用專業(yè)和冷靜筑起一道高墻,試圖將所有不合時宜的情緒隔絕在外。
然而,這道墻卻在與岳晚星的每一次接觸中,被悄然侵蝕。
療養(yǎng)院的房間總是很安靜,只有儀器運作的低微蜂鳴。窗外有一棵巨大的香樟樹,陽光透過繁茂的枝葉,在白色的床單上投下晃動的、破碎的光斑。
岳晚星的身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敗下去,但她的眼神卻始終清亮。每一次陸時硯到來,她都會提前屏退所有護工,房間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她從不提自己的病痛,也從不問陸時硯的私事。他們之間的話題,僅限于記憶提取的過程。她會像個好奇的學生,詢問他那些關于數(shù)據(jù)流、神經(jīng)元連接的枯燥理論。而陸時硯,竟也破天荒地耐心,會用最通俗的語言為她解釋。
更多的時候,是沉默。
在儀器連接的間隙,她會靜靜地看著他調(diào)試設備。那目光依舊專注而溫柔,不帶任何侵略性,像月光一樣,只是無聲地傾瀉在他身上。
陸時硯在這種目光的注視下,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無措。他習慣了被審視、被仰望、被評估,卻從未被這樣純粹地、不求任何回報地凝望過。仿佛他本身,就是她眼中唯一的風景。
他腦海中那些模糊的碎片,在這兩個月里變得越來越清晰。
他開始能看清那個在落葉中奔跑的女孩的側(cè)臉,與岳晚星的輪廓驚人地重合。他能聽清那個在實驗室里擁抱他的聲音,那溫柔的語調(diào),和岳晚星輕聲說話時如出一轍。
他甚至有幾次,在為她連接電極貼片,指尖不經(jīng)意觸碰到她微涼的肌膚時,心臟會漏跳一拍。一種強烈的、幾乎要沖破理智的沖動會涌上來——他想握住她的手,想問她,我們是不是在哪里見過?
但他終究什么也沒做。他只是收回手,用更加冷漠的表情掩飾內(nèi)心的波瀾。
他害怕那個答案。
直到最后一次。
那天天氣陰沉,療養(yǎng)院里安靜得能聽到窗外的風聲。助理打來電話,語氣沉重,說岳小姐的情況很不好,要求立刻進行最后的記憶提取。
陸時硯趕到時,房間里已經(jīng)多了幾臺生命維持設備,屏幕上跳動著微弱的曲線。岳晚星躺在床上,比兩個月前更加消瘦,眼窩深陷,呼吸都帶著一絲艱難。
但當她看到陸時硯進來時,那雙黯淡的眼睛里,還是瞬間燃起了一點光。
她對他,虛弱地笑了笑。
陸時硯沉默地開始準備設備。他能感覺到自己的指尖在微微發(fā)抖,這是從未有過的失態(tài)。他強迫自己不去看不遠處心電監(jiān)護儀上那條脆弱的波形線。
當冰涼的連接器貼上她額頭的時候,他聽到了她微弱的聲音。
“陸先生……”
他停下動作,俯下身,靠近她。
“這兩個月……”她喘息著,每一個字都說得異常艱難,“……謝謝你?!?/p>
“這是我的工作?!标憰r硯的聲音有些干澀。
“不,”她輕輕搖頭,眼神里流露出一絲狡黠,像個惡作劇得逞的孩子,“我是說,謝謝你……陪著我。”
陸時硯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鈍痛感沿著血脈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不知道該說什么。
儀器開始運作,微弱的電流引導著她最后的意識。她的生命體征在迅速衰減,監(jiān)護儀發(fā)出了尖銳的警報聲。
就在她的意識即將完全沉入數(shù)據(jù)洪流的前一秒,她用盡了全身最后一點力氣,抬起手,輕輕握住了他來不及收回的手腕。
她的手很冷,幾乎沒有溫度,卻握得那樣緊。
她望著他,眼睛里沒有對死亡的恐懼,只有一種如釋重負的、綿長的溫柔。
她用只有他們兩人能聽到的、氣若游絲的聲音,清晰地說道:
“時硯,我找到你了……”
她笑了,那笑容很美,像暮色中悄然綻放的曇花,帶著一種圓滿的、無憾的凄美。
“真好……”
“還有……這兩個月的時光,”她最后看了一眼他,眼神里滿是懇求與珍愛,“也請幫我……收藏起來。”
話音落下的瞬間,她的手無力地滑落。
心電監(jiān)護儀上,那條脆弱的波形線,最終變成了一條筆直的、刺目的直線。
房間里,警報聲大作。
陸時硯僵在原地,手腕上還殘留著她最后的一絲冰冷的觸感。
他的腦海中一片空白,只有她最后那句話,那個無比親昵的稱呼——“時硯”,在她唇邊繾綣而出的樣子,在反復回響。
那一聲呼喚,像一把鑰匙,插進了他記憶深處一把塵封已久的鎖。
輕輕一轉(zhuǎn)。
有什么東西,在他堅固的世界里,轟然崩塌了。
那道筆直的、象征著生命終點的直線,在陸時硯的視網(wǎng)膜上烙下了一個永不磨滅的印記。
醫(yī)護人員涌入病房,儀器的警報聲、急促的腳步聲、冷靜的指令聲交織成一片混亂的背景音。而陸時硯站在風暴的中心,卻什么也聽不見。他的世界被抽成了真空,只剩下那句“我找到你了”在無盡地回響。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離開療養(yǎng)院的。記憶在這里出現(xiàn)了斷層,像一段被強行刪除的數(shù)據(jù)。當他恢復意識時,人已經(jīng)坐在了返回市區(qū)的車里。窗外,城市的燈火連綿成璀璨的星河,但他眼中,卻只有一片無邊無際的荒蕪。
手腕上,那個被岳晚星握過的地方,依舊殘留著一絲冰冷的幻覺。
他將自己鎖在公寓里。他的人生,這臺原本精密運轉(zhuǎn)的機器,在岳晚星生命終結的那一刻,徹底宕機了。
那些不屬于他的夢境,此刻變本加厲地侵襲著他。他甚至不需要入睡,只要一閉上眼,金色落葉、老舊實驗室、瓢潑大雨中的奔跑……那些畫面就會像潮水般涌來,帶著他從未體驗過的、卻又真實得可怕的情感。
他分不清什么是現(xiàn)實,什么是幻覺。
就在他瀕臨崩潰的邊緣時,門鈴響了。
來的是一位西裝革履、神情嚴肅的中年男人。
“陸時硯先生?”男人禮貌地確認身份,隨后遞上一張名片,“我是岳晚星小姐的私人律師,姓張?!?/p>
陸時硯沉默地看著他,沒有請他進門的意思。
張律師似乎早已料到他的反應,從公文包里取出一份密封的文件,隔著門遞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