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明蘭的窗臺上，一盆茉莉開得正盛。小桃子踮著腳往院外瞅了瞅，回頭對正在練字的盛明蘭道。
“小姐，四姑娘又換了身丫鬟衣裳出去了。”
盛明蘭筆尖一頓，墨滴在宣紙上暈開個小團。
“知道了?！?/p>
她把筆擱在筆山上，指尖撫過“靜”字的最后一筆，眼底沒什么波瀾。
申時的玉清觀，香火繚繞里混著香客的笑語。
后門的石階旁，盛墨蘭攥著帕子，指尖都沁出了汗。
“晗郎，你到底什么時候……”
梁晗避開她的目光，望著遠處的香爐：“再等等，墨蘭。母親那邊還需周旋。”
這已是第三次了。盛墨蘭的心一點點沉下去，帕子在掌心揉得發(fā)皺。
她看著梁晗衣襟上精致的玉扣，耳邊忽然響起東市盛如蘭那句“總盯著不屬于自己的高枝，也不怕摔下來”，像根刺扎得她心口發(fā)緊。
“可……”
“聽話?！?/p>
梁晗捏了捏她的肩，語氣里帶著點敷衍的溫柔，“等我這邊妥了，自然會去盛家提親。”
他轉(zhuǎn)身離開時，衣擺掃過石階，帶起一陣風。
盛墨蘭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忽然覺得這道觀里的香火氣，悶得人喘不過氣。
正準備下臺階，卻撞見個熟悉的身影——石青色長衫，手里搖著把折扇，不是金熙是誰？
盛墨蘭的臉“騰”地紅了，一半是氣，一半是窘。
她幾步?jīng)_上前，壓低聲音：“你怎么會在這？又是巧合？”
想起前日在東市被他撞見自己受辱的模樣，她的聲音都發(fā)顫，“看我出丑很有意思？”
金熙往后退了半步，拉開距離，折扇在掌心敲了敲。
“小姐息怒。在下真是來踩點的——聽說這觀里香客多，想著明日來支個攤子，替人寫些祈福的帖子?！?/p>
他的眼神坦坦蕩蕩，倒讓盛墨蘭先泄了氣。
她別過臉，聲音低了些：“誰信你……”
“信不信在小姐?！苯鹞鹾鋈恍α?，“不過，在下倒覺得，小姐為自己謀出路，沒什么可羞的?！?/p>
盛墨蘭猛地回頭看他。
“男子求官是謀前程，女子擇婿難道就不是？”
金熙的目光落在她攥緊的帕子上。
“都是想把日子過好，憑什么男子做就是有志氣，女子做就是攀高枝？”
這話像顆石子，在盛墨蘭心里砸開個圈。
她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從小到大，無論是林小娘的耳提面命，還是大娘子的冷嘲熱諷，都在說她“癡心妄想”，可從沒人說過，她的“想”，其實并不可恥。
“只是……”金熙話鋒一轉(zhuǎn)，“小姐走得這樣急，怕是連自己要什么都沒看清吧？”
盛墨蘭愣住了。
“梁公子若真心待你，何至于再三推脫？”
金熙的聲音輕得像風，“你攥著的，到底是良緣，還是根隨時會斷的草繩？”
石階下的香客說笑著走過，笑聲像針一樣扎在盛墨蘭心上。
她看著金熙，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竟從未好好看過他——眉眼清俊，眼底帶著點漫不經(jīng)心的通透，倒不像個落魄書生，反倒像……像江南那些見過大世面的世家子。
“我……”她想反駁，卻發(fā)現(xiàn)喉嚨發(fā)緊。
金熙沒再追問，只搖著扇子道：“天色不早了，小姐早些回吧。”
盛墨蘭幾乎是落荒而逃。
走到觀門口時回頭望了一眼，見金熙還站在石階上，手里的折扇輕輕晃著，像一幅淡墨畫。
“少爺，您剛才看四姑娘的眼神，活像話本子里的癡情郎?！?/p>
財寶不知從哪冒出來，手里還攥著個剛買的糖人。
金熙敲了他一扇子：“少看那些沒用的話本。”
“那您剛才說的那些話……”
“我是替天下女子說的?！?/p>
金熙望著盛墨蘭消失的方向，“男子輸了能再來，女子賭錯了，這輩子就完了。她想自己選，沒什么不對?！?/p>
只是選的路，太險了些。
財寶咂咂嘴：“可她是庶女啊……”
“庶女就不是人了？”金熙挑眉，“漢高祖劉邦還是泗水亭長出身呢，誰規(guī)定出身能定一輩子？”
“古來‘圣人無父，感天而生’，豈因嫡庶論高低？昔謝家撒鹽郎（謝朗）固為嫡，詠絮才（謝道韞）卻是庶出女兒身，青史留名者，唯才唯德耳！你的書怕是白讀了！”
他踹了財寶一腳，“回去把《史記》抄三遍，少琢磨那些嫡庶尊卑的蠢話。”
林棲閣的燈亮著，映著林小娘焦急的臉。
見盛墨蘭回來，她趕緊拉著女兒的手：“怎么樣？梁公子松口了嗎？”
盛墨蘭搖搖頭，坐在床邊發(fā)呆。
“那可怎么好？”
林小娘急得團團轉(zhuǎn)，“你父親已在打聽那個窮舉人了，聽說他娘是個出了名的厲害角色……墨蘭，要不咱們就……”
她壓低聲音，“先懷上孩子？到時候梁家想不認都不行?！?/p>
“娘！”
盛墨蘭猛地站起來，臉色發(fā)白，“您怎么能說這種話？我是盛家的姑娘！”
林小娘哭了。
“可除了這樣，還有別的法子嗎？難道真要去跟那窮舉人過苦日子？”
盛墨蘭沒說話，走到窗邊。外面下起了小雨，打在芭蕉葉上，沙沙作響。
她想起金熙的話——“你到底要什么？”
是啊，她到底要什么？
是梁家的富貴，還是能讓她挺直腰桿的尊重？
是怕林小娘受委屈，還是怕自己熬不過貧寒？
雨越下越大，像要把整個汴京都澆透。
盛墨蘭的影子映在窗紙上，單薄得像一片隨時會被風吹走的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