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病房里的檸檬草香那個夏天是被醫(yī)院四壁濾成青色的。
福爾馬林的尖銳氣息與消毒水的澀味攪在一起,凝成一種無機質(zhì)的冷,沉甸甸壓在胸口。
蕭月摔斷的腿懸在牽引架上,石膏白得刺眼,像一段過早降臨的死亡。痛楚在子夜變得粘稠,
不再是尖銳的撕裂,而是某種陰濕的蛀空,從骨髓深處一絲絲滲出來。
鄰床老人的喘息是破風(fēng)箱,拉扯著凝滯的時間。就在意識快要被這無邊青色溶解時,
門軸發(fā)出極細(xì)微的響動。
先涌進來的是外面的氣味——被烈日烤透的塑膠場地的焦苦、少年奔跑后汗水的咸潮,
還有一縷極淡的、可能是洗衣粉殘留的檸檬草香。這些生機勃勃的味道像柄利刃,
猝然劈開病房里腐朽的凝質(zhì)。她站在門口,輪廓被走廊的燈光鑲了一道模糊的金邊。沁瑤。
舞蹈組的沁瑤,此刻卻像誤入禁地的鹿,連呼吸都放得輕緩。
她的目光掠過她打著厚重石膏的腿,像被灼傷般急速逃開,最終落在她臉上。“還疼得厲害?
”聲音比平時低啞,含著一絲不太熟練的小心翼翼。蕭月喉頭一哽。
所有硬撐起來的平靜在這句問候面前碎得輕易。她別開臉,盯著窗外黑沉沉的夜色,
很輕地嗯了一聲,鼻音濃重。她沉默地走近,從身后拿出一個淺藍(lán)色的保溫桶,
擱在床頭柜上時發(fā)出輕微磕碰聲?!肮穷^湯,”她解釋,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桶壁,
“家里熬的……說對恢復(fù)好。”停頓像漫長的休止符,她垂下眼,聲音幾乎落進塵埃里,
“……不油,甜的?!弊詈笕齻€字輕得像嘆息,卻重重砸在蕭月心上。她沒回頭,
聽見他局促地站了一會兒,然后腳步聲遲疑地遠(yuǎn)去,門被輕輕帶上。
那縷帶著夏天溫度的生機被重新關(guān)在外面,房間里的清冷更沉了。
2 黃昏后的沉默陪伴但床頭那份笨拙的溫暖真實存在著。之后許多天,
沁瑤總在黃昏后出現(xiàn)。有時帶一摞筆記,字跡工整得不像男生的;有時是一小盒洗好的櫻桃,
紅得耀眼;有時只是一句“順路”,然后沉默地陪她十幾分鐘。話始終不多,
目光常常落在窗外,側(cè)臉在夕照里顯得安靜而遙遠(yuǎn)。蕭月的心在那片沉默里,
像被溫水浸著的青杏,一點點滲出酸澀的汁液。她開始期待蟬聲嘶力竭的傍晚,
期待門口那道被拉長的影子,期待她帶來的一切屬于外面世界的氣息。那些微不足道的碎片,
被她悄悄撿拾,在心底拼湊出不敢言說的圖案。3 夏夜指尖的溫度最后一次拆石膏前夜,
她來得比平時都晚。病房里只余走廊透進來的一點微光。她沒帶任何東西,只是站在床邊,
呼吸有些重,像是跑過來的?!懊魈臁彼_口,聲音比往常更啞,“就好了。
”蕭月點點頭,手指無意識地揪著薄薄的床單。漫長的沉默降落。
她幾乎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擂鼓般敲打著胸腔里那只名為期待的怪獸。
窗外有飛蛾撲打著燈罩,撲簌簌,像心碎的前奏。她最終什么也沒說。
只是極快地、幾乎算是倉促地,伸手碰了碰她剛卸去石膏、還顯得蒼白纖細(xì)的腳踝。
指尖很燙,帶著夏夜的潮氣,一觸即離。然后他轉(zhuǎn)身走了。腳步聲消失在走廊盡頭,
比任何一次都決絕。4 青杏的酸澀告別第二天清晨,出院手續(xù)辦得很快。陽光猛烈,
世界重新變得色彩鮮明,喧鬧刺耳。床頭柜上孤零零放著一只透明塑料袋,
里面是滿滿一捧青杏,圓潤堅硬,在明亮光線下泛著生澀的光澤。底下壓著一張便條,
只有三個字,墨跡被一滴水漬暈開少許,顯得模糊:“別碰酸。”蕭月捏起一顆杏子,
放入口中,牙齒破開果皮的瞬間,洶涌的酸澀席卷了所有感官,尖銳得讓她眼眶發(fā)燙。
她慢慢地、固執(zhí)地嚼著,直到那酸楚麻木了舌尖,哽住了喉嚨。
5 那罐青杏5那罐青杳出院后的世界,像過度曝光的照片,色彩鮮明到刺眼,
聲響嘈雜到令人不適。蕭月拄著拐杖,重新挪回教室時,距離高考只剩不到百日。
黑板上方的倒計時數(shù)字像冰冷的判決書,無聲地施加著壓力。
她的座位被好意地調(diào)到了最后一排,方便她放那條打著石膏的腿。
這讓她擁有了一個縱觀全局的視角,也讓她能更不動聲色地,望向斜前方那個清瘦的背影。
沁瑤似乎沒什么變化,依舊是那個沉默、專注的優(yōu)等生。只是偶爾,在課間嘈雜的喧鬧里,
蕭月會覺得他的背脊繃得比以往更直一些,像在刻意回避來自后方的目光。
他們之間那場短暫而笨拙的病房交誼,仿佛被夏日高溫蒸發(fā)的水漬,了無痕跡。
除了那罐青杏。蕭月把它們從塑料袋里倒進一只透明的玻璃罐,密封好,
放在書桌靠墻的角落。它們?nèi)諠u干癟,色澤從青黑轉(zhuǎn)向深褐,
皺縮成堅硬的、帶著酸澀余韻的化石。她沒再吃過一顆,
卻在每個被題海淹沒、疲憊不堪的深夜,習(xí)慣性地擰開罐子,
深深嗅一下那霸道又純粹的酸氣。瞬間,骨髓深處那個陰雨天就會怨懟地酸脹一下,
將她從麻木中刺醒。日子被試卷和復(fù)習(xí)資料填滿,空氣里飄浮著粉筆灰和焦慮的味道。
他們依然在走廊、水房、圖書館遇到,次數(shù)甚至因為高考臨近而變得頻繁。目光偶爾相撞,
又像觸電般彈開,比從前更多了幾分難以言喻的尷尬和刻意維持的陌生。
直到三年前的一個晚自習(xí)。教學(xué)樓供電不穩(wěn),頭頂?shù)臒艄芎雒骱鰷绲亻W爍,
引起一片低低的抱怨。蕭月正對著一道電磁感應(yīng)的大題一籌莫展,煩躁地揉著太陽穴?!芭尽?/p>
”一張折疊成方塊的紙條從旁邊過道遞過來,落在她攤開的物理卷子上。她心臟猛地一跳,
手指有些發(fā)僵。抬起頭,只看到沁瑤迅速轉(zhuǎn)回去的后腦勺和微微發(fā)紅的耳廓。
他同桌的男生正趴著睡覺,無人察覺這短暫的交匯。她屏住呼吸,在桌下小心地展開紙條。
上面沒有署名,只有一行干凈利落、屬于男生的字跡,
寫著一道類似的電磁感應(yīng)題的另一種更簡潔的解題思路,
關(guān)鍵步驟旁還標(biāo)注了一個小小的公式。像一場無聲的授業(yè)解惑。血液轟地一下涌上臉頰。
她攥著那張紙條,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感覺自己像個偷了東西的賊,
卻又抑制不住心底翻涌的、荒謬的雀躍。她對照著那條思路,
很快解出了那道困擾她許久的難題。下課時,燈光恢復(fù)了正常。人聲鼎沸中,
她捏著那張紙條,手心沁出汗。她想說聲謝謝,卻看見沁瑤已經(jīng)收拾好東西,低著頭,
幾乎是倉促地隨著人流擠出了后門,沒給她任何開口的機會。那晚之后,
一種更古怪的氛圍開始彌漫。他們依舊不說話,但某種無聲的“互助”悄然建立。
她會在發(fā)數(shù)學(xué)卷子時,順手把他那份壓在他摞高的書堆最上面,
避免被風(fēng)吹亂;他會在值日擦黑板時,默不作聲地把她座位附近那片區(qū)域擦得格外干凈,
減少粉筆灰對她可能的影響。最明顯的是英語聽力練習(xí)。每次廣播里開始播放試音,
沁瑤總會下意識地、極其輕微地將自己的錄音機往靠近過道、也就是靠近她座位的方向,
挪動一寸。磁帶轉(zhuǎn)動的沙沙聲和清晰的英文對話,便會更多地流淌到她這邊。他做得隱蔽,
仿佛只是調(diào)整一個更舒適的姿勢,但她每一次都聽得真切,
那細(xì)微的摩擦聲像羽毛搔刮過心尖。這種秘而不宣的“勾結(jié)”,
成了壓抑備考期里一株見不得光的植物,依靠著沉默和眼角的余光頑強生長。
它帶來一絲微不足道的甜,
卻又混合著更多無法言說的酸澀——他們都在小心翼翼地維護著這條無形的界線,誰也不敢,
也不能跨過去。高考前三天,學(xué)校放假讓學(xué)生自行整理和放松。午后,
蕭月回教室取落下的錯題本。大部分同學(xué)已經(jīng)離校,教學(xué)樓空蕩得能聽見自己的腳步聲。
她推開后門,卻意外地看到了沁瑤。他獨自一人站在她的座位旁,低著頭,
手指無意識地拂過那只裝著干癟青杏的玻璃罐。夕陽的光線從窗戶斜射進來,
將他整個人籠罩在一層柔和的光暈里,
也照亮了空氣中那些因為他動作而再次飛舞起來的微塵。他看得那樣專注,
甚至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溫柔,仿佛那罐子里裝著的不是酸澀的果實,而是某種易碎的珍寶。
蕭月的腳步頓在門口,呼吸滯住。沁瑤似乎察覺到了什么,猛地抬起頭。四目相對的一剎那,
他像是被當(dāng)場抓獲的竊賊,臉上迅速掠過一絲驚慌和狼狽,手指像被燙到一樣從罐子上彈開。
空氣凝固了。蟬鳴聲、遠(yuǎn)處操場的打球聲,瞬間消失。只剩下彼此劇烈的心跳,
在空寂的教室里咚咚作響,無所遁形。他張了張嘴,喉結(jié)劇烈地滾動了一下,
似乎想解釋什么,卻最終一個字也沒能吐出。那雙總是沉靜的眼睛里,
翻涌著復(fù)雜難辨的情緒——有被撞破的窘迫,有無措的慌張,
還有一絲……更深沉的、蕭月看不懂的東西。最終,他幾乎是落荒而逃,
抓起自己桌上的背包,側(cè)身從她旁邊飛快地擠出門去,連一句“借過”都說得含糊不清,
腳步倉促地消失在走廊盡頭。蕭月僵硬地站在原地,很久才慢慢走到自己的座位旁。
夕陽的光斑在她桌面上移動,那只玻璃罐安靜地立著,折射出溫暖的光澤。她伸出手,
輕輕碰了碰罐身,上面似乎還殘留著他指尖那一抹短暫的溫?zé)?。她緩緩坐下?/p>
將額頭抵在冰涼的桌面上,閉上了眼睛。高考前一晚,蕭月最后一次清理書桌。
她把大部分書本資料都塞進了打包的紙箱,最后拿起那只玻璃罐。里面的青杏已經(jīng)徹底風(fēng)干,
變成深褐色的、輕飄飄的硬核。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擰開蓋子,將它們?nèi)康乖谧郎稀?/p>
她挑出其中一顆最大、形狀最完整的果核,仔細(xì)地擦干凈,
然后放進了明天要用的透明筆袋夾層里。剩下的,她看了片刻,終于還是輕輕掃進了垃圾桶。
第二天,高考考場外,人山人海。家長們殷切叮囑,考生們神色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