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血汗錢全數(shù)交給林薇時,我從沒想過收回。她讀研讀博,我晝夜打工,
累出胃病也只覺得值得。直到她學術酒會光芒萬丈,我滿身灰泥被攔在門外。
悄悄退場南下廣州,不料第三天就被警車截停路邊。車窗搖下,
她雙眼紅腫攥著我送的廉價發(fā)繩:“獎學金和項目分紅我全存著,
你的錢十倍在卡里...”“可你偷走了我整個人生,想拿六萬塊就打發(fā)掉?
”錢轉給林薇時,手機屏幕的光映著我粗糲的手指。最后一筆,剛湊夠她這學期的數(shù)目。
她沒立刻收,對話框頂端反復顯示“正在輸入…”。指尖的煙灰簌簌掉在油膩的工棚床單上。
“磊子,磨蹭啥?泵車等著呢!”工友吼了一嗓子,帶著回音。我掐滅煙,摁了發(fā)送。
“收到了!阿磊你真好![擁抱]”“就是……導師說下月有個國際會議,
機會特別好……”她補了個可憐巴巴的表情。我盯著那個表情,喉嚨里干得發(fā)疼。
窗外泵車的轟鳴像野獸在低吼?!岸嗌??”我敲過去兩個字。那邊報出一個數(shù)。我盯著數(shù)字,
心里默算排班,把剛歇的夜班重新勾上。“我想辦法。”手機塞回兜底,金屬外殼硌著肋骨。
安全帽扣上頭,擋住了眼前一瞬的發(fā)黑。泵車的噪音猛地灌滿耳朵。工地的塵土嗆得人直咳。
六年。足夠這城市的天際線翻新一遍。我從扛水泥的小工混到能獨立操作大型機械。
林薇從那個穿著洗得發(fā)白連衣裙、眼神怯生生又燒著團火的新生。
變成了電話里聲音越來越自信。偶爾蹦出幾個我聽不懂的學術名詞的準博士。
她的世界在飛速拓寬。我的卻好像只剩下一成不變的鋼筋水泥。還有越來越頻繁發(fā)作的胃疼。
煙酒壓不下去的疼。有次疼得蜷在攪拌機旁邊,冷汗糊了眼。工頭踹我一腳:“裝什么死?
滾去醫(yī)院,別死我這兒!”急診室里消毒水味道沖鼻子。醫(yī)生看著胃鏡片子,眉頭擰得死緊。
“不要命了?胃潰瘍成這樣,再拖就穿孔!”他唰唰開著單子?!白≡?,立刻!
”我看著那堆單子,眼前晃過的都是鈔票。和林薇下個月的生活費?!安蛔。?/p>
開點便宜藥就行。”醫(yī)生瞪我,像看個瘋子?!板X比命重要?”我扯出個笑,沒答。
抓了那袋藥,彎著腰挪出醫(yī)院。藥片咽下去,抵著抽痛的胃壁。摸出手機。
林薇的未讀消息好幾條。最新一條是張自拍。圖書館窗明幾凈,她扎著馬尾,笑得明亮。
背景里隱約是堆得像小山的書。“沖刺階段啦!等我好消息!
[奮斗]”光從干凈的玻璃窗落進來,打在她臉上。我靠著臟污的墻,慢慢蹲下去。
回了個:“加油?!敝讣庹粗鴫堑幕?。她畢業(yè)那天,我特意請了假。
找出最體面的一件夾克,用水擦了又擦。混在那些光鮮亮麗的家長和學生里。
我像個誤入的民工。事實上也是。她穿著學位服,戴著方帽,被人群簇擁著。眼睛亮得驚人。
我擠不過去,只遠遠拍了張照。照片糊了,她笑得有點模糊。系里有個簡短的慶祝酒會,
就在學校酒店的小宴會廳。我扒在窗邊看了眼。水晶燈亮得晃眼,人們舉著酒杯,談笑風生。
她導師,那個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的老頭,正拍著她的肩。
對周圍幾個看上去就很有派頭的人夸著她。她微微笑著,應對得體。
臉上是我從未見過的光彩。我低頭看看自己沾了機油的褲腿和磨破邊的鞋。伸出去推門的手,
縮了回來。門口負責接待的學生打量著我,眼神里有警惕?!跋壬艺l?這是私人宴會。
”他語氣還算禮貌,但身體擋在了門前?!拔摇艺伊洲?。”“您是?”“……她老鄉(xiāng)。
”喉嚨發(fā)緊,“帶句話。”學生遲疑著,還是進去了。我隔著門縫,
看見林薇和幾個西裝革履的人交換名片。言笑晏晏。她沒朝門口看。過了一會兒,
那學生回來?!皩W姐說知道了,謝謝您跑來,讓您先回去?!彼f過來一杯橙汁。
“給您這個?!蓖该鞯牟AП?,杯壁凝著水珠。像我此刻怎么也冒不出來的汗。我沒接。
轉身走了。橙汁甜膩的味道似乎追了我?guī)撞健;熘茣镲h出的食物香氣。
和我一身的塵土汗味格格不入。胃又開始隱隱作痛?;氐焦づ?,鼾聲四起。
煙味、腳臭味、隔夜泡面味攪在一起。熟悉得讓人窒息。手機安安靜靜。她沒問我來沒來,
沒問那句“老鄉(xiāng)”是誰。后來幾個月,她忙著畢業(yè)答辯,忙著項目收尾。電話越來越少。
接通了,也總是匆匆?guī)拙?。背景音有時是鍵盤敲擊聲,有時是實驗室儀器的輕鳴。她說很忙,
說機會難得,說導師推薦了她一個很好的創(chuàng)業(yè)項目?!皢淤Y金要一些,
但前景特別好……”她語速很快,帶著興奮和疲憊。我聽著,嗯嗯地應。
胃里的灼燒感持續(xù)不斷?!白⒁馍眢w?!蔽易詈笾荒苷f。“知道啦,你也是。”電話掛斷。
忙音嘟—嘟—地響。像錘子敲在空心上。再后來,她真的創(chuàng)業(yè)了。好像一下子就更遠了。
新聞app偶爾會推送本地科技企業(yè)的消息。我設置了她公司的關鍵詞。
第一次看到她的名字和照片出現(xiàn)在報道里。手指抖得差點拿不住手機。
照片上她穿著合身的西裝套裙。站在明亮的辦公室里。背后是巨大的落地窗和城市夜景。
標題寫著什么青年才俊,什么科技創(chuàng)新新銳。評論里一片溢美之詞。我保存了那張圖片。
縮在嘈雜的工棚里,放大,再放大。看她的眉眼,看她嘴角彎起的弧度。陌生又熟悉。
胃疼猛地襲來,我沖出水房,對著水池干嘔。只有酸水。吐完了,撐著冰冷的瓷磚壁喘氣。
鏡子里的男人,眼眶深陷,皮膚粗糙。三十不到,眼底已經沒了光。
像一塊被生活榨干了水分的破布。我和她。早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了。這個念頭像藤蔓,
一夜之間纏死了心臟。我請了三天假,說是回老家看看。其實是買了張南下的火車票,
最便宜的硬座。目的地,廣州。一個足夠遠的,能重新埋掉我的地方。走的那天,
城市下著毛毛雨。工地停了工,安靜得像座廢墟。我把那件舊夾克塞進了垃圾桶。
沒告訴任何人?;疖囘旬斶旬?shù)亻_。吵得人睡不著。鄰座的大叔打著呼嚕,腳臭熏天。
過道擠滿了無座的人,抱怨聲、小孩哭鬧聲混成一片。
我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農田、村莊、陌生的城鎮(zhèn)。心里奇怪地平靜。像一塊終于落地的石頭,
砸進泥里。也好。第三天下午,車晚點了。終于晃進廣州站。人潮推著我往外涌??諝鉂駸?,
裹著陌生的方言和汗味。我攥著那個破舊的帆布包。跟著人流茫然地走。出站口外面更亂,
拉客的、賣地圖的、舉著旅館牌子的。吵得人頭昏腦漲。我貼著墻根,
想找個便宜招待所的方位。刺耳的警笛聲突然由遠及近。紅藍的光閃爍起來,
蓋過了車站廣場所有的嘈雜。人群騷動著避讓。一輛警車直接剎在了我面前不遠處。
輪胎摩擦地面,發(fā)出短促尖銳的聲音。車門猛地打開。先下來的是一雙踩著高跟鞋的腳。
纖細,卻踩得極重。鞋跟敲擊地面,像要砸出火星。視線往上,是筆挺的西裝褲管,
剪裁精良。再往上。林薇站在那里。頭發(fā)一絲不亂地挽著,妝容精致。但眼睛是紅的,
像熬了幾夜,又像剛剛哭過。死死地盯著我。她一步步走過來,
高跟鞋的聲音像敲在我心臟上。人群自動分開一條道,好奇地看著我們。
火車站喧囂的背景音奇跡般地褪去。世界只剩下她走過來的路徑。她停在我面前,很近。
呼吸急促,胸口起伏。我從沒在她臉上見過這種表情。憤怒,委屈,狠厲,
還有一絲……崩潰。她猛地抬起手。手里緊緊攥著什么東西。一根黑色的、磨損嚴重的發(fā)繩。
最便宜的那種,一毛錢一根。我很多年前,在她頭發(fā)被風吹亂時,笨拙地給她扎上那根。
“你……”我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她不等我說完,
把那張薄薄的銀行卡狠狠拍在我胸口。力道大得我往后踉蹌了一步。
卡片鋒利的邊緣隔著布料硌痛皮膚?!袄罾凇!彼B名帶姓,聲音抖得厲害,卻帶著冰碴。
“六年,六萬塊?!薄蔼剬W金,項目分紅,第一筆融資……我他媽一分沒動全在這里!
”“翻十倍都不止!夠了嗎?!”她吼出來,尾音劈開,染上哽咽。眼圈紅得駭人。
周圍安靜得可怕,所有目光都黏在我們身上。我喉嚨發(fā)緊,說不出話。她盯著我,
像是要把我剝皮拆骨。突然往前又逼近一步,揚起手。
那根廉價的、黑色的發(fā)繩幾乎戳到我鼻尖上。
“可你偷走了我整個人生……”她的聲音驟然低下去,顫抖著,砸在地上。
“想拿六萬塊就打發(fā)掉?”眼淚終于從她通紅的眼眶里砸下來。一顆接一顆,滾燙。
落在我僵硬的手背上。好的,
這是小說的后續(xù)部分和結局:我胸口被銀行卡拍中的地方火辣辣地疼。像被烙鐵燙了一下。
她的話,每一個字都像冰錐,扎進耳朵,凍僵了血液。周圍所有的嘈雜,旅客的喧嘩,
車站的廣播,拉客的吆喝。瞬間褪色,消失。
世界縮小到只剩她通紅的、含著滔天怒火和淚水的眼睛。
還有那根幾乎要被她攥進肉里的、磨損的發(fā)繩。我張了張嘴。喉嚨里像是堵滿了粗糙的沙礫,
發(fā)不出任何聲音。“我……”只能擠出這一個破碎的音節(jié)。“你什么你!”她厲聲打斷,
聲音尖利,帶著哭腔,卻又異常兇狠?!袄罾?,你混蛋!”“誰準你走的?
誰準你替我做決定的?!”“你覺得我林薇是什么人?嗯?”“用完就扔,
過河拆橋的白眼狼嗎?!”她的質問一句接一句,砸得我頭暈目眩。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她。
記憶里的她,即使是當初最艱難時,也是隱忍的,堅韌的。偶爾脆弱,也會很快藏起。
絕不是現(xiàn)在這樣,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母獅。要把我撕碎。旁邊有警察上前一步,
似乎想勸阻。被她一個眼神狠狠瞪了回去?!傲?!”她逼近一步,仰著頭,淚水還在滾,
眼神卻像刀子?!傲俣惶?!”“你給我打的每一筆錢,
你胃疼時忍著的每一次抽氣,你工棚里漏雨時給我打電話說一切都好的每一次撒謊!
”“你以為我不知道?!”我的心臟猛地一縮。她怎么會……“我第一次拿獎學金,
跑去工地找你?!薄伴T衛(wèi)指著那個在三十多層樓外墻腳手架上晃的人影告訴我,那就是李磊。
”“我站在下面,仰頭看著,嚇得腿軟?!薄澳且豢涛揖桶l(fā)誓,這輩子,就是你了!
”她的聲音哽咽得幾乎說不下去。用力吸了口氣,強行壓住顫抖?!昂髞砦胰ゴ螖?shù)多了,
工地上誰不認識我?”“王叔,劉哥,他們看你偷偷吃止疼藥,看你喝涼水啃饅頭,
看不下去!”“早就把你賣得干干凈凈!”我僵在原地,像被剝光了衣服扔在冰天雪地。
那些我自以為隱藏很好的狼狽和不堪。原來早已攤開在她眼前?!拔移疵鼘W,拼命往上爬,
不是為了讓你覺得配不上我!”“是為了能早點站到足夠高的地方!
”“是為了能把你也拉出那個泥潭!”“是為了能光明正大地告訴所有人,沒有李磊,
就沒有今天的林薇!”她吼出最后一句,力氣像是用盡了。肩膀垮下來,淚水流得更急。
那根發(fā)繩從她顫抖的指尖垂下,在空中無助地晃動?!翱赡隳兀俊薄澳憧炊疾豢次乙谎?,
問都不問我一句。”“自己就判了死刑,就想著悄悄退場,把我一個人留在臺上?”“李磊,
你憑什么……”她的聲音低下去,充滿無盡的委屈和傷心。
“你憑什么這么對我……”我看著她通紅的眼睛,看著她臉上沖刷妝容的淚水。
看著她手里那根廉價的、卻仿佛重于千斤的發(fā)繩。胸口那塊冰封的地方,猛地裂開一道口子。
熱辣的血涌上來,沖垮了所有自以為是的屏障。是啊。我憑什么。
“薇薇……”我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伸出手,想去碰碰她。
卻又停在半空,不敢落下。手上還有沒洗凈的機油和灰泥。她猛地抓住我懸在半空的手。
力氣大得驚人,指甲幾乎掐進我皮膚里。冰涼的手指,帶著劇烈的顫抖?!板X你拿走。